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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逼宫 ...


  •   凄凄惨惨的哭声顿了一刻,随即用尽全力爆发出来,崔贵妃踢开内侍,越过人群走到院子前方,清冷喝道:“都噤声!”
      灰黑的乌云盘旋在围墙顶上,砖面几点湿痕,终于落了雨。远处隆隆地响,分不清是闷雷还是鼓点。
      “砰!”
      院门大开,一队缁衣的士兵出现在宫道上,雪白的刃光划过女眷们惊恐万分的脸,人人不敢再动弹半分。
      崔贵妃定了定神,昂首肃然道:“本宫这里皆是些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先前宫卫护送时惊到了她们,本宫就将院子落锁以安抚家人,你们不经通报就砸开正门,太过放肆了吧!”
      为首的校尉冷冷回道:“宁王伊烛、罪臣穆昀借口勤王擅闯宫禁,齐王千岁已薨,陛下命某等看守玉明宫崔家上下,并将宁王之母押去紫宸殿。”
      众人先是一怔,纷纷不可置信地望着崔氏,刚才被她责备过的夫人指着她,嘴唇蠕动了下,却丝毫发不出声。崔氏的脸色难看至极,往后退了几步,带了丝恳求对贵妃道:“娘娘,王爷不可能……”
      校尉一声令下,身后的羽林卫训练有素地跑上石阶,崔氏立即往旁边躲去,士兵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胳膊,不慎推倒了两个拿手绢抹泪的小姐。
      崔贵妃亲自扶起妹妹,拂袖大怒:“她是本宫嫡亲的姑母,只要本宫金印银册还在,就不会让人轻易辱没崔氏一族!宁王之母尚且姓崔,你去和陛下回话,本宫这里全是崔家人,和谋逆罪臣同为一伙,本宫看不过连普通武官都能欺侮未出阁的女郎,这就领她们去紫宸殿,让陛下一个个地降罚!”
      她清雅端丽的脸庞格外威严,羽林卫似乎被镇住,只一晃神,就见掌事宫女托着金盘,携贵妃的印册在前头开路。
      崔贵妃厉声道:“诸位跟在本宫后面!若是宁王被诛了亲族,我崔氏迟早也要大难临头,本宫自入宫以来言行处处问心无愧,今日若不能护住无辜之人,便缴了金印,与诸位同历甘苦!”
      她的嗓音清亮逼人,士兵们没有得到校尉命令,眼看她率一群女人冒雨走出了院子。
      裙裾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迹,崔贵妃的背影纤细而笔直。我夹在众人之间,飞快地盘算着现在的情况。
      羽林卫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语气上,实则她的目的只是维护家中的“无辜之人”,换句话说,如果宁王罪名成立,崔氏被下狱,她很有可能保持缄默。
      陛下必定不是传闻中的重病,贵妃亟需在御前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她并不相信伊烛。崔慕托我给她的簪子,到底传达了什么意思?
      玉明宫在西宫东部,离圣上寝殿不远,一群人在雨中沉默地走了几盏茶,紫宸殿就近在眼前。
      雨水落在手背上,沁入骨头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寒颤,还好嫁衣厚重不至于着凉,可是其余轻衣罗衫的人就不大舒心了。我很想拿藏起来的宽大喜帕盖在头上挡雨,妆花了一定显得特别狼狈,但眼睛瞟了半圈,人人都秉持世家风度站有站相,连哭泣的小姐们都安静了,遂低眉顺眼地埋在人堆里。
      宫殿外被密密麻麻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约莫有数百士兵,任凭只鸟也飞不出来。士兵们与羽林军服饰不同,是穆昀回京时带的一支,朔州卫的木牌光明正大地挂在腰带上。他们不止我当时看到的数量,应该是想办法偷偷进京的,除了逼宫,此时不知在天子脚下还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羽林军在三丈外停下,向转身预备的朔州卫拔刀,校尉放了根响箭,里面有人应声道:“宁王之母在此!快快收了兵器,留尔等全尸,不牵连父母家小!”
      朔州卫分开一条道,警备地看着崔贵妃和我们这些女人缓缓进入包围。羽林卫拿刀架住崔氏白皙的脖子,她鬓发散乱,面色惨白如纸,双膝承不住重,好像下一刻就要跪倒在玉阶上。
      殿前的高台立着寥寥数人,与台下对峙。除了远道而来的朔州卫,还有大批羽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军队,双方僵持不下,仿佛一旦有风吹草动就要大开杀戒。
      州卫前方站了一人,玄甲青靴,身姿颀秀,正是穆昀;他左边亦夺目地站着另一人,银袍玉冠,眉目如画,便是我那温情脉脉、野心勃勃的堂兄,当朝的宁王殿下伊烛。
      崔贵妃护着家人,对台上凄声道:“臣妾求陛下开恩,这些女子并不知情啊!陛下若要将崔氏一网打尽,就先将臣妾移交给大理寺吧!”
      她庄重地拜下,女眷们紧跟着伏倒在丹墀前,瑟瑟发抖。
      我不是崔家人,尴尬地杵在原地,想起来按理要参见皇帝,忙不迭敛衽跪下,银红绘花的喜袍与一片黯淡的浅色格格不入。
      “地上凉,贵妃起来。”
      崔贵妃闻声抬头,两道清泪乍然滑落,“陛下……”
      我也悄悄掀起睫毛看了眼,不由十分惊诧,本以为这位三年前登基的新帝是个沉肃冷峻的中年人,实际却意想不到的年轻,和穆昀伊烛相差无几,穿着黑色常服,生就一副要上天的好皮相。
      皇帝没有挪动脚步,注视着形容憔悴的贵妃,轻轻举起左手,示意她带女眷们起身回话。
      “贵妃识得大体,朕心甚慰,容朕明日再做定夺。”
      ……居然就这么放过去了,看来贵妃平日圣眷不是一般的昌隆。她所作所为皆从家族出发,有哪个君主不在意自己的妃子一心向着外戚?我有些好奇明日如何定夺。
      “这就是宣徽吧。”皇帝不紧不慢地道,“改日把婚礼补回来,朕自有补偿你的法子。”
      正经论起关系,我和伊烛比崔氏和他要近,皇帝未追究,我只能谢恩。
      他又笑道:“宁王极重视你这块宝贝,朕想着让礼部添几十箱嫁妆,怕是他都要亲自置办呢。”
      他骤然看向伊烛,薄唇冷冷勾起,“为兄长不念兄妹之情,为人子不顾养育之恩,为臣下不遵国法意图篡位,真让朕开眼啊。”
      伊烛傲然一笑:“陛下不需说得太多,这些本王都知道。等陛下从这紫宸殿的台阶上下来,再开眼也不迟。”
      崔氏被推到羽林军阵里,脖子上一线刺目的鲜红,她苦苦望着这边,伊烛眼中闪过狠戾,语气依旧温软:“母亲看着儿子便成了,若生,儿子侍奉您终生,若死,儿子尊您为大昭太后,如果今日事败,正可以在黄泉路上来陪您。”
      崔氏圆睁的双目布满血丝,不可置信道:“你……阿烛!”
      我早料到他会六亲不认,穆昀是受了什么蛊惑才会和他合作,当今上是前头几位软弱无能的皇帝吗!
      我咬着牙摇了摇头,陛下放过我就行,何必管人家。
      这时穆昀突然侧过脸,远远地瞧过来,我一下子就慌了,下意识用崔贵妃的背影遮住自己,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露出只眼睛打量他。
      他背上的伤好了吗?被戳了那么深的窟窿还穿这么重的铠甲,真是不要命了。
      穆昀低声说了几句,伊烛手中的长剑干净利落地指向皇帝,几乎是同时,蓄势待发的朔州卫猛地冲了出去。
      “啊!”
      崔氏尖叫一声,软倒在地。她华贵的衣裙洇开大朵殷红,可脑袋还稳稳地连在脖颈上。
      朔州卫和羽林军交锋之时,崔贵妃抖着手将自家人往后赶,崔氏亦被拖到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伸着头眯眼寻阵中那两人,发现双方打斗的人数并不多,只有前几排动了。
      兵戈相击发出铮铮鸣响,惨呼不绝于耳,雨水混着浓稠的血冲刷在九重玉阶上,汇成道道溪流,异常狰狞可怖。空中弥漫着血腥气,身边的夫人们开始干呕,抽泣和喃喃的念佛交相混杂,此起彼伏。
      朔州卫常年和凶悍的狄戎打交道,战力非同寻常,羽林卫竟是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伊烛笑得愈发快慰,眉心的朱砂痣光彩照人,恰似龛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玉菩萨。
      “陛下能得朔州卫这等百年难得一见的精兵,实是我大昭之幸啊!”
      “的确如此。”皇帝淡淡道,“精兵强将,放在谁手下都是利器。”
      他竖起手掌,侍立左右的羽林卫指挥使立刻朗声道:“伊烛!你毫无悔过之意,今天就拿你开刀,让那些同党看看作乱犯上是何下场!北城、西城指挥使听令,将此人速速捉拿归案,如有反抗就地格杀,生死勿论!”
      他气势汹汹地叫完,刀尖划出刚硬的弧度,等待底下回应,可预想之中的呼声并未传至耳畔。
      五城兵马司的士兵纹丝不动,两位被点了名的指挥使皆低着头,和石像似的充耳不闻。
      皇帝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被调来护驾的援兵居然也属宁王阵营!
      “你们……”羽林卫指挥使不可置信地上前几步,目眦欲裂,“城防司……你们勾结逆犯,简直罪不可恕!”
      伊烛弯着眼角,莞尔道:“谢指挥一厢情愿,也要看看这几位和本王交好的大人顺不顺你的意。”他意态从容,“王大人,沈大人,今日奋力一搏,往后本王定不会亏待你们。眼下上直军正在宫门外对阵穆将军亲手挑选的朔州卫,得东、南、中三城指挥使鼎力相助,本王甚是放心。”
      空缺的宫卫原来都不在禁中,穆昀到底带了多少人潜入帝都,他把整个朔州都搬过来了吗?
      紫宸殿前的皇帝还是神色如常,幽黑的眸子蓄着一川雪泽,平静无波。
      他淡淡开口:“果真狼子野心,三年前朕封你宁王时,可没料到你能将全部城防收为己用。也罢,今天若没有结果,你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伊烛大笑,“陛下多说无益,有什么不吐不快的话,还是去和先帝祖宗促膝长谈吧!”
      皇帝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宗室凋零,朕不愿兄弟相残,可你做到这份上,天地共诛之。”
      他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斜飞入鬓的眉轻轻上挑,抽出腰上佩着的短剑。剑锋隔着雨幕点在伊烛的发冠上,然后徐徐落下,抵住胸口。
      “叮——”
      剑身发出清越长吟,乌云里渗出的天光照亮高台,映得上百兵器皎皎如冰,数千寒芒巍巍大盛。
      “朔州卫听令,斩一卒得一金,斩一校尉得十金,若能活捉羽林卫首领,赏金百两,封千户侯!天道轮回,诛无道昏君,重立朝纲!”
      这时崔氏悠悠转醒,瞳孔紧缩,“阿烛……”
      伊烛没有看她,继续扬声道:“这御座凭什么你坐得,我就坐不得?同为伊氏子孙,想来高祖也不会不豫!”
      天边倏地炸起炮响,皇城帝京,天子脚下,竟然动起火器来,说是乱世之象也不为过。
      皇帝锐利的目光掠过场上死死伤伤的残兵和整装肃立的军队,明晃晃的利刃偏离了伊烛半寸。
      他丢下两个字:“收网。”
      说时迟那时快,伊烛霎时回头,可一柄细弯的匕首已然闪电般搁在了喉结下。
      他极为震惊,怒目吼道:“穆昀!”
      穆昀!
      不仅是他,所有旁观者都目瞪口呆,兵马司的武官们诧异地举着刀剑,台子上的羽林卫也长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宁王清君侧的主力,在最后关头压倒性的优势下,倒戈了?
      从漠北回京的穆昀,是陛下的人?
      朔州卫们立于原地,整齐划一地将手中长刀半插入刀鞘,“嚓”地一声,响彻大殿。
      皇帝负手微笑道:“你仔细看看,这些久经沙场的朔州卫,真的会甘心听命于你手中那个冷冰冰的兵符吗?”
      穆昀此时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穆某三年前就做过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殿下怎么恰巧忘了呢。”
      他一面说,一面掂量着从伊烛那里夺来的兵器和暗器,神情极端诚挚。
      伊烛狠狠咬牙,点头道谢:“好,好!本王走了眼,真是天大的笑话!”匕首推入肌肤,他秀丽的眉紧紧蹙起,额角青筋毕露,“你的人马替我打入八扇宫门,原是为了等这一刻看我从云头跌下去么!”
      穆昀谦谦如玉地回道:“臣对欣赏王爷失势并无兴趣,只是权衡利弊,以为王爷驭下的手段离陛下尚有几万里之遥,自然便容易决定效忠于谁。王爷所珍视的唯有自己,可穆某非孑然一身,还要为二十万朔州卫打算,就不得不心领王爷美意了。”
      皇帝接道:“劳动穆卿跑京城一趟,损失的州卫朕会从各地卫所调配。”
      怪不得穆昀能顺顺利利地从叶里卸任城主远赴曲黎,怪不得他一季不到就带兵述职,怪不得刚才与羽林卫交战的人那么少!
      他从始至终都得了默许,所以做起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来毫无顾忌、如鱼得水,甚至取得了伊烛完全的信任。
      当时在润景楼他说是皇帝派人射伤他,只怕是这两人演的好一出苦肉戏!
      我不知道伊烛在封王后的几年势力增长有多快,但五城兵马司是帝都守军,能放弃保护皇帝顺从逼宫的亲王,绝对是前所未有的行径。
      雨水浸湿他乌黑的鬓发,穆昀谢过皇帝,挟着手臂里的人面对北城和西城指挥使:“大人们回头是岸,让这些要掉脑袋的士兵放下弓箭刀枪,说不定还能求个痛快。按本朝律例,凌迟可不是好受的。”
      指挥使们悔的脸色发青,僵持了许久,阵外忽然传来个清朗的年轻嗓音:
      “臣等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南城指挥使崔珏现已肃清开阳门外叛军,与朔州卫合力绞杀反贼,东城、中城指挥使意欲抗拒捉拿,已被处决!”
      我倒抽一口凉气,崔慕!
      此话既出,兵马司人心大乱,五个指挥使里死了两个反了一个,他们还有何底气陪宁王送命?
      人群分出一条路,崔慕挺拔如松的身影出现在丹墀下,独自从羽林卫和兵马司之间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洁白无暇的深衣上,崔贵妃交握双手,似笑似悲地叹道:“五郎!”
      崔慕三拜九叩,抬起眼睫望向皇帝时,带了十二分的恳切:“启禀陛下,崔氏自知已铸成大祸,只望陛下能允许家祖留在皇陵侍奉高祖高宗,罪责在我等无知小辈,臣和族中愿一力承担!”
      崔贵妃亦托着印章跪下,哭道:“宁王是臣妾表兄,陛下要罚,臣妾不会反驳半个字……”她举袖拭泪,楚楚动人的脸庞我见犹怜。
      皇帝和蔼道:“朕说过与贵妃无关,你久居宫中,事事尽心尽力,无可指摘。护着家人本是人之常情,若是对养了你十多年的宗族弃如敝履,朕才要好好考虑。至于崔大人,朝中正缺这样刚正耿介的年轻人才,卿刚刚不是说崔珏正在处置叛军吗?崔氏的态度朕已明白,无需再提了。”
      我不禁由衷地佩服这姐弟两一唱一和的功力。贵妃不知怎么就能从穆昀的簪子上看出崔慕的意思,崔家是支持伊烛的,而崔慕却觉得宁王不值得冒险一赌,让贵妃站在自己一边,以免逼宫不成崔家倾覆。
      崔慕眼光精准,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不是伊烛那方的盟友,皇帝赏识他顺理成章。
      伊烛的面容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漆黑无光的瞳仁盯住这边。崔氏涕泪满颊,如同瞬间老了二十岁,低念着儿子的名字,颈间的血汩汩往外冒。
      “母亲……”
      伊烛惨笑道:“当初您让我大义灭亲,在御前以勾结相党为由弹劾父亲,换来宁王之位,可如今朝夕化为飞灰,您是否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语带嘲讽,银袍上斑斑血迹,狼狈不堪。
      穆昀扫视女眷这方,倏地目光一凛:“伊照!”
      “退后!”几乎是同一刻,崔慕大喊。
      我来不及思考往后跳去,心中暗叫不好,一脚踩在光滑的丝绸嫁衣上,直接摔倒在地,还就着湿漉漉的石砖往下滑了两滑。
      后脑勺磕的生疼,我两眼发黑,待到晕眩散去,后知后觉地感到胸口凉凉的。
      “别动!”崔慕叫道。
      我靠着台阶,低下头,看见一截金钗露在衣服外面,几寸之后,是崔氏扭曲的脸。
      我连喘气都不敢了,她的手再多一点力气,就要送我去见我爹。
      一个羽林卫当即磕头请罪,嗫嚅道:“某以为她快撑不住了,手劲就松了些,没想到她拔了簪子要伤郡主……”
      崔氏的样子确实很像要撑不住,血流了遍地,侧颈上一个老大的口子,血肉模糊,卡着白花花的刀刃。
      另一个拿刀架着她的侍卫满头大汗,既不敢把她弄死,又不敢撤刀,也连声道罪。钗子离心脏太近了,压着皮肤,刚才崔氏是真正想豁出去要了我的命,幸亏平时积德,险险地让她没有扎下去。
      雨水沿着散开的头发慢慢渗到中衣里,后背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寒毛直竖。
      崔慕压下怒火,直起身来:“姑母莫要糊涂!郡主是我——”
      崔氏的眼睛由于失血过多恍惚无神,歇斯底里地打断他:“你们放了我儿子,我就放过她!”
      她咳出几口血沫,诡异地扯起唇角,喉咙里发出瘆人的咯咯声,“我早就不想活了,我们母子俩葬身宫中,得郡主相陪,也不算孤单!”
      崔慕双眼几欲喷出火来,我避开他的视线,心虚得无以复加。
      皇帝沉沉道:“你若执意要用她当筹码,朕向你担保一个时辰之内,宁王的人头就会悬在开阳门城楼上。穆将军不是目光短浅之人,断不会因一条命放弃大局,你可以试试这样做的后果。”
      崔氏置若未闻,苍白的手指骨节微凸,牢牢捏着那根凶器,我望着穆昀,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的面容在薄薄的雨帘里笼着一层烟气,看不真切。我很久没有这样远远地看过他,也许以前我从没有认真地听他说过话,留意过他的神态表情,以致于十三年来他于我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把那么多事都藏在心里。
      崔氏突然前倾几分,阴森森地说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戳下去……崔璃死了,伊栴也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伊照……哈哈!看着你们家破人亡,真是痛快!”
      我差点张嘴骂出来,拳头握得嘎吱作响,她疯了!
      “夫人既然重提旧事,那么穆某就帮夫人回忆回忆吧。”
      穆昀平静开口,嗓音清冷,“十三年前,镇国将军夫人与晋西王妃同去慈安寺上香,夫人在左相的教唆下不仅借机在油灯中添了西域的毒药,致使王妃身故,还因云惠住持牵扯到相党通敌的证据,弄瞎了他的双眼,是也不是?”
      钗子一颤,我脸都吓白了,他就不怕刺激到崔氏,让我们双双给伊烛陪葬!

      崔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
      穆昀接着平淡道:“先前被削了爵位的晋西郡王胞弟、镇国将军伊檀乃是左相的私人,陛下清理朝局时放了他一马,夫人以为这是谁的功劳?只是穆某万料不到,为了让伊烛谋到宁王之位,夫人竟如此狠毒,不顾二十年夫妻情义揭发至亲,使镇国将军横死家中,并以崔氏为靠山避过流言。”
      皇帝清楚三年前的秘事,父亲和穆昀扳倒了左相,用性命换来新一届朝臣,求陛下放过叔父自然容易。父亲从没提起过他,可见对他失望透顶,但祖父只有两个儿子,我是个女孩,旁支的血脉不能断。
      冰凉的雨丝刺进眼里,我想起数月前伊烛来曲黎接我回京,说自己那时和我一样过得辛苦,只是亏得有母亲。
      可他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血水从她的衣领滴下来,抵在胸前的那双手染遍鲜红,连指甲上的丹蔻都黯淡失色。崔氏疯狂地笑着:“他?伊檀算什么?”
      在场的人纷纷瞠目结舌,我却有些理解了。有其母必有其子,伊烛冷血无情的性子太像她。帝京这群华族世家,到底精心栽培出了什么东西?
      “伊栴……”她从咬紧的齿间挤出两个字,“你到死都念着那个贱人!我哪里比不上她!崔璃不过是个小妇养的,连爹都偏心于她!你说啊,我身为嫡长女,却嫁了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偏崔璃就能守着郡王府安安稳稳地当她的正妃,过她的悠闲日子!我这辈子做的最满意的事就是杀了她!你心疼她,心疼你女儿,倒是出来阻止我啊?哈哈……”
      “闭嘴!”伊烛双目通红,发丝散乱,“别再说了!”
      我全身都在抖,想要吐出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泪水溢出眼眶,舌头尝到一片苦涩。父亲竭尽全力都要让旧党倒台,原是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阿娘,他无法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刑场,就把满腔悲愤算到了引发这一切的左相头上。
      “崔夫人,就连宁王殿下都忍不住了呢。”穆昀轻嘲。
      眼前景物朦胧,唯有他的眸子格外湛亮。我闭了闭眼,压出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再看时他却攒出丝温柔的笑意,静静地凝视着我,做出几个口型来。
      我的心跳忽然停了一下。
      “母亲!”
      金钗摩擦着层层衣物,发出窸窣的微响,崔氏唇色发青,垂首背对他道:“阿烛,你不要怕,便是他们不放,也有母亲陪你……”
      她的话音蓦地被掐断。
      那一瞬我用了最快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力道,尖锐的疼痛嵌入皮肤,我低叫一声,额角冷汗潸潸。
      穆昀将伊烛丢给了副将,缓缓放下弓。一支羽箭穿透了崔氏的喉咙,露出寒光凛冽的箭镞。
      她的身子颓然滑下,瞳孔中微弱的光如同蜡烛一般悄然无声地熄灭了。
      我推开她,捂住肋下的伤口,忍着剧痛喘气。她最后那下刺歪了,还没来的及对准心脏就咽了气。
      暗红的颜色蔓延在石阶上,爬到鞋底,我想好好地站起来,双腿却灌了铅一样沉。
      伊烛始终没有说话。
      穆昀长长松了口气,向皇帝拱手禀道:“陛下,宁王是交给三司,还是直接投进昭狱等秋后问斩?”
      “还是卿想的周到,”皇帝笑吟吟地揉着太阳穴,“朕原本打算快点解决掉这些人,等会儿还有折子要批。”
      身边伸来一只手,崔贵妃疲惫地道:“能走吗?”
      我点头,勉强搭着她撑住脚。崔氏的尸体很快被羽林卫抬走,眼不见心为净,这段陈年往事终于能了结。
      穆昀得了允许,抽出佩刀正准备送伊烛上路,忽听吱呀一声,紫宸殿的大门居然开了。
      一个白衣姑娘扶着门框,诧异地望着满地的士兵,又瞧瞧浑身肃杀的穆昀,撇了撇嘴。
      皇帝也愣住了,而后冷着脸走过去,褪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在她脸上,生硬地把她往门里塞。
      众人张大嘴,下巴都快落地,穆昀第一个反应过来,收回刀正色道:“陛下仁德,那宁王就先送去大理寺待审吧。”
      ……刚刚说好的现在解决呢?说好的批折子呢?
      白衣姑娘从袍子底下探出脑袋,似乎讲了什么,乖乖退回去了。皇帝咳了声,满意道:“就依穆君所言。”
      他微抬下颔,眯起潋滟的眼,两人视线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我按捺不住好奇,短短一刹那编排出许多无聊的东西来,也许陛下要维持自己在那姑娘面前仁慈的印象。
      皇帝又道:“穆卿平叛有功,想要何赏赐?”
      穆昀单膝跪下,目光穿过重重雨幕,轻而又轻。
      他的唇角一点点弯起:“陛下知道的。”
      皇帝不再询问,命羽林卫带走伊烛和五城兵马司的两名指挥使,将所有士兵屏退至宫墙外。
      “贵妃回宫歇着,郡主留下。朕明日再安置崔氏,夫人和女郎们无需担忧。”
      崔贵妃魂不守舍地从紫宸殿的窗户上移开视线,勉强俯身,极低沉地道:“臣妾多谢陛下。”
      黄门领着女眷跟在军队后,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崔大人也退下,直接去礼部官署领印绶官服,免得拖得久忘了。南城指挥使崔珏是你堂兄,这次他识时务,未酿成大错,朕不革他的职。”
      这是要褒奖崔氏,但参与宁王谋反的崔家人应该不少。伊烛能操持老国公的丧事,在族里很有威望,得到一大半人支持,不然崔慕也不会偷偷摸摸给贵妃递消息。
      皇帝没有说完的决策,大概都留在明日了。他对贵妃和颜悦色,却未必真的顾及她,因为他的寝宫里已经装了个煞有分量的人。
      崔慕高声道:“陛下!臣今日还有——”
      “朕累了,明日再议。”
      崔慕皱眉望着跪得不远的穆昀,又定定看着我,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分外倔强,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人散干净,殿前只剩我们三人,皇帝才淡淡道:“可合你的意?”
      穆昀道:“陛下恩典,臣铭记于心。这佥事的位子臣一直想辞掉,回叶里重新安顿故居。”
      故居……我怔怔地站在雨里,大红的衣裙在风中翻卷。
      皇帝笑笑:“谁的故居?”
      穆昀不答,摊开手掌,露出一方晶莹剔透的鱼形印章。
      皇帝颇有兴致地道:“起来吧,官印自己给礼部,别拘着了。你连这个都不要,拿什么养活一大家子?”
      他慢慢挺直身躯,朝我走来,“臣暂且没有家人要养。”他顿了顿,站在我面前,眸子宛如秋霁,瞬间照亮了周围绵密的雨丝。
      头顶被揉了几下,我猛地打掉他的手,瞪着他:“你干什么!”不慎牵到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他固定住我不让动,“何况,郡主吃的不多,很好养。”
      皇帝侧过身,举袖遮住半张脸,忍笑道:“原来如此。”
      穆昀扣住我的右手,“还请陛下帮到底,且不说崔氏是大罪之人,请的婚做不得数,陛下那时也是口头应允这桩婚事的,并未写在谕旨上。再说崔慕今早并没有接到她,不算嫁了别人……”
      皇帝不耐烦地道:“别扯了,朕让崔慕和礼部闭嘴就是。这人情拿官印来还,你若还管着二十万军,朕可不放心你回漠北。”
      正说着,殿门又是一响。他气得回首喝道:“进去,待会再来整你!”
      我十分尴尬,皇帝挥挥手,“都看见了吧,朕有要事,你们赶紧走,别让崔慕那小子蹲在宫门口逮到了,到时候朕脸上都挂不住。”
      说的好像我们做了很缺德的事一样,我摇晃着穆昀的胳膊,愤愤开口:“我们只是一起回叶里,没有私奔对吧?”
      他郑重点头,我又问:“没有对不起崔慕对吧?”
      他“嗯”了声。
      我还是惴惴不安,“那几十箱聘礼可以退回去对吧……”
      皇帝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甩了门进殿,屋里立时发出受惊的尖叫。

      **
      雨还在下。
      穆昀端详着我,手指拂去颊上湿润的水汽,嘴唇轻柔地印在眉心。
      “骗你的,”他温热的呼吸触在耳垂上,“我们就是私奔,就是对不起崔慕,那些聘礼也不能退还给国公府。我说希望你嫁给崔慕也是假的,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阿照,你跟不跟我回叶里?”
      记忆里可怕的事物飞也似远去,边城灿烂的阳光和初夏的花朵绽开整个脑海,我忘了要推开他。
      “阿照,我们回家好吗?”
      淅淅沥沥的雨中,檐下铁马铮鸣不休,悠长的音调敲在心坎上,我颤了颤。
      “阿照。”
      我大梦初醒,咬着嘴唇异常艰难地说:“回、回去。”
      他凑近,“什么?”
      我扯着他的袖子,“我们回叶里吧,哥哥……”
      他下一刻就凶狠地吻了过来,喘息道:“好啊,我们现在就走。”
      双脚腾空,他小心翼翼地横抱起我,焕然的面容浸着水泽,是多年以前似曾相识的眼神。
      “阿照,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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