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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惊变 ...

  •   我一时无言以对。
      穆昀恢复了平日的态度,朝我走过来,“副官向我禀报过,你来要的证据我没法给你,早就毁了。”
      我给自己鼓了鼓气,“那不重要。穆昀,我想听你再说一遍,从今天回府一直到下个月的婚礼,我都不会有机会躲开伊烛。”
      他目中看不出情绪,“那么你就不该乱跑,我会把你送回去,顺便给宁王赔罪。至于三年前的事,我确实做过,罔顾你父亲对我十年的恩情,所以并无解释的必要。我用他换了城主之位和朔州的兵权,如果我心里没有一点杂念,根本不会答应他实行计划。伊照,这些你难道不明白?”
      “江家若不那么说,你就会来城主府问我?伊照,我在叶里三年,你连那条街都没去过,我要是还能回王府和你说来话长负荆请罪,那真是毫无愧意了。”
      他的瞳仁越来越黑,“你要离开曲黎,我就随你,宁王要你嫁给崔五,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似乎很中意,所以我也随你。伊照,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顾不上把你带回曲黎,或是叶里。左右你现在知道了来龙去脉,我这几年帮你维持生计,保留了晋西郡王府的地契,已经仁至义尽,这样看来,我们互不相欠。”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试着挪动脚步,发现全身都脱了力气。
      他继续说:“你嫁给崔慕的时候,我会以兄长的身份加几抬嫁妆,希望你以后能与他相敬如宾。”
      脸上冰凉,我拿手一摸,在裙子上擦了擦,从喉咙里溢出两个字:“多谢。”
      我还想对他说点什么,看着他冷淡的表情,低声道:“如果我以前对你好一点,你就不会这变成这样吧?穆昀,崔贵妃说我始终对你有偏见,从来没相信过你,是我不对,现在道歉应该也迟了。我这三年自己养家很累,十分感激你的帮助,但只能做到这一步。像你说的,你毕竟还是做过,我无法原谅一个导致我爹在狱中自尽的人。”
      他平静如水的目光波动了一瞬,“伊照,我从没期望过你对我像对自己、对你父亲那么好,我那时总会想,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可是最后,竟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来京城后我想通了一些,也许我们各自按现在的方向走下去,会是最好的归宿——你成为崔夫人,我帮助宁王成事,再娶妻生子,重立宗族牌位。你说呢?”
      我说道:“很好。”
      他笑了,“那你哭什么?”
      我按着眼睛,掌心里一片决堤的水渍,“可能是高兴的。”
      “我送你出去。”
      他仿佛很无奈。
      我捂着半张脸跟他出门,没看路被门槛绊了一跤,索性直接坐在上面抹眼泪。
      他深吸一口气,“你干什么?”
      我靠着门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回去,不要见伊烛……他总有一天会送了我的命!我爹要是知道……”
      他叹了声,“我就不会把你卖了?你冲我闹脾气有用吗?你爹已经不在了。”
      胸口犹如被针猛地扎了一下,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我爹要是知道我这样……这样……”我难过得几乎说不下去,“他会伤心的……我不要在这里待了,我们回叶里去吧,哥哥……”
      嗓音骤然消失在喉咙里,手中攥着的络子一松,极清脆地磕在木头上。
      穆昀也愣住了。
      他缓慢地蹲下身,用手指碰了碰湿漉漉的睫毛,过了很久,方才垂眸轻轻道:“晚饭后我送你回宁王府,伊烛不会把你怎么样。伊照,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我用帕子把脸打理干净,红着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穆昀转过身,“快起来,像什么样子。”
      他等了一会儿,复又回头,见我仍箕踞在门槛边,扶住额:“我没骗过你……女孩子别这么坐。”
      我得了保证,撑着雕花门框站直了腿,哽咽道:“你说话算话啊。”
      他让我在二层小楼里等着婢女送饭,自己去了前院与王府的人交涉。我一天没吃东西,饿过了头,胃都不疼了,待到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纵然鼻子堵着,那股诱人的香味也直窜脑门。
      之前那个清秀的婢女侍立在一旁,先给我盛了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暖胃。我心情低落,顾不上陌生人在场,嘎吱嘎吱咬起了勺子,望着五六盘家常菜发呆。
      “菜可还合您胃口?”
      婢女突然发话,我随口道:“啊,挺好的。”
      她抿嘴笑道:“将军和那些人打过交道了,郡主不用担心,看您脸色不大好,将军去厨房让人熬了粥,又做了几碟西北那边的吃食。”
      我低下头看着洁白的小瓷碗,拿筷子在里头一圈圈地搅,“粥煮的不错。”
      拖拖拉拉吃完晚饭已是戌时,我万分艰难地随着婢女穿过花园,沿着□□朝月亮门后走。天上的星星掉落在黑漆漆的池塘里,惊起几尾小鱼,细微的水波声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园子很大,我却感觉每一步都跨了足有七八尺远,没几息的工夫就到了地方。
      庭院里种着几竿翠竹,穆昀手持一盏纸灯,静静地倚在槐树下。泛黄的纸面映出竹叶细长袅娜的影子,漾着几丝月影,几丝风色,连同他深邃的眸子,也铺了一层明润的星光。
      我不由自主地在丈外停下,生硬地开口:“让你久等了。”
      他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里愈加苍白,下颔的线条绷得很紧。
      我犹豫道:“是背上的伤口不太好吗?你要是不舒服,我就一个人……”
      “很疼。”他平淡地说,“如果你没那么多事,我就在屋里休息了。”
      我便不再说话,跟在他后面,一路沉默地走出宅子漆红的大门。没有看见伊烛派来领我的人,可能在街角候着,我很怕看见那个被我甩掉的车夫,他要是在,我宁愿用两条腿走回城东。
      橘色的光线在前方晃动,每踏出一步,黑暗就被驱散半分,长长的街道好似没有尽头。
      草虫在耳边絮絮鸣叫,萦绕心头的恐惧突然间消失了。
      灯光倏地大亮,我连忙挡住眼睛,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腕。他隔着灯凝视着我,嘴唇微微地扬起来,“伊照,走路要看路。”
      我环顾四周,发现已到了马车跟前,七八个府兵冷冰冰地肃立成两排。
      我下意识矮了脊背缩在他后面,他伸出手拨弄一下我腰间的络子,利落地跨上匹菱花骏马,“郡主请上车。”
      一路无话,我跪坐在舒适柔软的垫子上,发髻间的翠玉步摇晃得我心烦意乱,便一把扯下来扔在角落里。
      走到一半,我掀起纱帘,透过窗看到夜色里几个模糊的轮廓。晚市热闹非凡,经过几处街口,人声鼎沸起来,歌舞坊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招揽着顾客。琳琅的灯火悠悠转转,几束玉兰花抛向了骑马的年轻将军,我贴着玻璃,一眨不眨地盯着。
      穆昀笑吟吟地说了几个字,那些抱着花的漂亮姑娘露出失望又好奇的暧昧神情,其中一个直直往车窗望来。
      我刷地放下帘子,正襟危坐,一颗心跳得无端剧烈。
      外面不停地换着背景,我漫无目的地躺着,车顶上淡蓝色的光束一次次旋转移开,最后归于静止。
      “阿照累了一天,早些回房休息吧。”
      是伊烛冷静而温柔的声音。
      我整了整衣裙头发,扶着早已等在影壁边的铃兰下车,“多谢阿兄。”
      穆昀站在几尺外,道:“殿下不必担心,她明白分寸。”
      我再明白不过。
      **
      惜泉斋外多了些府兵把守,我闭紧门户,洗去一身尘埃,披衣倒在枕头上。
      铃兰坐在床边,忧心忡忡地说:“郡主不回来,我都急死了,亏采桑和采薇还说风凉话。您再等一等,到下月廿六,咱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听夫人说明儿起免了郡主招待客人,正好清静清静。”
      她去外间绣新妇的罗帕,还要缝制贴身的衣物,收拾从曲黎带来的包袱,忙得不可开交。
      床头燃着安神香,我闻着幽幽的气味陷入睡眠,半夜三更做个噩梦,爬起来一杯水浇灭了香炉。
      铜镜里的人双颊消瘦,眼睛浮肿,我不忍心看这幅惨兮兮的画面,哀叹着将窗子支开一小条缝,吹风。
      风里有虫声,草声,水声,恍惚间宛若置身于千里之外的荒凉王府,光影溟濛,年月如轮。
      那一年边城刚从寒冬中醒来,父亲把我叫去书房,指着桃花树下的少年说,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别欺负他,以后要吃亏的。
      我没有能耐欺负他,可是现在也落得这个下场。也罢,我爹从来做不出一件让我欢欣鼓舞的事,收养穆昀是这样,三年前还是这样。
      他和左相的恩怨我不清楚,因为很少在我面前提。当今圣上御极后,左相大悔挑错了傀儡,让一个前途无量的皇子登上国君之位,给自己下了绊子,于是便偃旗息鼓,兢兢业业地做起本职,打算在年内拿先帝赐的丹书铁券当盾牌,了结俗务告老还乡。
      父亲听闻此事,立刻焦急万分,我不知道他如何想的,竟然不计代价也要在左相任上将他扳倒。阿娘尚在时,离京前我同她住在崔府,父亲名义上出门远游多年,实际则到了边疆,暗中搜集相党私通狄戎的证据。他将那证据放在云惠的禅房里,我猜他当时就要把事情抖出来,但阿娘突然病故,打乱了计划。他带着我去了叶里,十年后终究忍耐不住,凭着一半书信伪造了相党在本朝勾结外敌的假象,不慎被江御史发现,通报了左相。
      穆昀当时正从朔方赶回京城参加殿试,从云惠那里拿了东西要交上去,眼看情形不对,便赶紧联络远在叶里的父亲,得了一大封加急的传信。父亲认为事已至此,趁大理寺的人没有动身出京抓捕,就干脆把自己的命也搭上,要穆昀在琼林宴第二日的朝会上公然揭发自己伙同左相打算谋反。穆昀抢在相党前大义灭亲,递交了另一半旧物和新制的证词,戏演得极其成功,以致于皇帝还额外升了他的军阶,赠了他城主绶印。
      每一个字都是父亲亲手所写,圣旨定下罪名立即拘捕,三堂会审得出结果,投入昭狱,一切都顺理成章。就算圣上知道他是无辜的,也不会放过这个除去丞相的大好机会。
      国朝律令,谋反的宗室家眷不能杀,没入教坊或掖庭,若是有人在御前说话,就会好些。据崔贵妃叙述,陛下那天上朝前似乎心里已经有底,刻意不在寝宫,避过求见圣面的金吾将军,晨起时还说了如今宗室凋零,想要行善积德之语。
      晋西郡王妃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孩儿,府里寥寥几个仆从,抄家也充不了国库。大昭状元和榜眼称赞一番圣上仁德,这事就全然算在了父亲头上,于我无关。
      穆昀要为父母宗族一百多口人报仇,父亲不论手段也要达到目的,你情我愿,确然没有可推拒的地方。
      只是他们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两个,都这么令人失望。不管父亲跟那些人有什么宿怨,放弃当下安宁的生活,都是我不能认同的。
      然而我再怎么埋怨,他都早已经转世投胎去了,这辈子的缘分浅得令人发指。
      想完这些天都亮了,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我被困在这座牢笼里,连心也飞不出去。
      翻出那支中吉的签,我用力握了握,而后从楼阁里扔了出去。
      见鬼去吧。
      **
      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出过门。四月的京城花团锦簇,笙歌曼曼,看起来一片和乐,而我总是揪心伊烛的造反大业,一着不慎,我们就全完了,到时候看圣上还能说出“宗室零落、不忍相残”的话来。
      他所凭借的只是穆昀的朔州卫,我小看穆昀的野心了。
      从中旬开始,崔家的聘礼源源不断地抬进王府的仓库,十几个乌沉沉的大箱子在惜泉斋一字摆开,等我来验收。侍女们个个跑东跑西,铃兰有了个大丫鬟的样子,横眉瞪眼地使唤崔氏派来的下人,我窝在卧房里给狐狸梳尾巴,两耳不闻窗外事。
      崔氏带着两三个婆子闯进来,语气严厉:“郡主怎么还这般有闲心,明日晌午就要等五郎来迎了,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吗?”
      我懒懒地扯了嘴角,奇怪道:“姨母问那几个丫头不就成了,我毕竟年纪轻,没甚经验,他们月初就开始忙活,想必万事皆打理得称您心意。”
      她凤眼一眯,把语气放缓和了些:“今日带着府里的老人过来教你作新妇的规矩,郡主要晓得,你是从宁王府出去的,在夫家若受了气,只有我们可以依靠。”
      我淡淡颔首,“姨母关心,我必不敢忘。”
      崔氏上下打量着我,挽着织了宝相花的绛紫披帛,昂着头高傲地说道:“郡主体谅我们,真叫人欢喜。”
      她施施然离开,留下满脸堆笑的老婆子照看我。她们神神秘秘地掏出本书,一页页翻给我看,见我面无表情,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目光。
      一个婆子笑道:“难得有未出阁的姑娘家这般大方,郡主真是沉得住气。”
      换了个人她们就要私下嚼舌根了,谁家的丫头这么不知羞耻,看这种图也不脸红。
      想当年十二三岁时我在路边摊上顺了一本粗糙的图集,夹在穆昀书桌的策论里,想让我爹训他,结果那天我爹是进去查看了,却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第二天,我就在他策论里翻到了一本崭新的精致画册,还带表情的,画的栩栩如生。

      五更天的时候,远处宫城的钟鼓把我弄醒了。
      我睁开眼,目光透过纱帐,触摸到窗外一角微微发蓝的天空。清晨的凉意漠漠袭来,我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冷。
      侍女们匆忙的脚步声在外间窸窸窣窣响起,不久,帐子外头就轻柔地唤了声:
      “郡主醒了吗?该起来沐浴更衣了。”
      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抓着被角,死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压着颤抖的嗓音问道:“几时了?”
      “快到卯正了,咱们得动作快些,崔家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呢!”
      大概是看我没有回应,铃兰拉开了纱帐,捂着嘴低低惊道:“哎!等会儿我弄些冰来敷着……郡主千万别在人跟前出岔子呀!”她面上露出哀色,“郡主听我说句吧,您自己心里不快活,没人知道,可要是在今天让那些看不起人的家伙嚼了舌根,以后您再想清静也不成了!”
      她把几个探头探脑的侍女赶出去,扶着我下床,“明天这个时候一切都好了,不用看见崔夫人,也不用看见那帮小蹄子……五郎会对郡主好的,李夫人和侍郎夫人也都喜欢郡主……”
      她喋喋不休,仿佛恨不得代我嫁过去逃离宁王府这个火坑。
      沐浴时不停有主屋的侍女来催,铃兰架不住他们人多势大,被叫去暖阁里给婆子打下手。那几个手捧香膏银盆的大丫鬟将我按在池子里翻来覆去折腾了足有一个时辰,之后又七手八脚地把我拖去了卧房,预备梳妆打扮。
      坐在镜子前,头发还滴着水,我神经紧绷,四肢僵硬。
      一个拉着丝线的婆子夸赞道:“郡主这头头发真是好,又黑又顺,六小姐当年出阁时也是这样呢!”
      ……这是国公府的家仆?
      我不禁怔了片刻,有人说道:“正是哩,如今郡主嫁来咱家,亲上作亲,小姐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郡主和五郎白头到老!”
      婆子们笑作一团,屋里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连檐下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叫起来。
      镜中的映像渐渐凝成另一张脸,烟眉水眼,浅笑端庄,永远是那样温柔,那样静谧的神态。
      我很多年没有再梦到她了。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儿重蹈覆辙,踏进了崔家的门,就是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吧。
      来京城的借口本是给她扫墓,可我现在根本不敢去墓碑前上香磕头,作儿女的若是过的不好,有什么脸面去拜访逝去的父母,跟他们违心地说自己事事遂愿、皆大欢喜呢?

      桃木梳从发顶梳到发尾,一丝不苟地来回三次,发丝上沾染的水珠消散在空中。婆子们退下去查看衣物,另换了四五个侍女替我挽上样式繁复的发髻,拿水沾了螺子黛开始描眉。大大小小的漆盒整整齐齐陈列在长桌上,等依次打开一遍已过巳时。
      屋外的爆竹惊雷般炸开,顷刻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采薇和采桑放下手头的花钿,兴高采烈地笑道:“花轿到王府门口了!郡主穿这身真真好看,姑爷一定喜欢极了。”
      崔氏让她们作陪嫁,这两人喜出望外,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像是等不及要去给人家做姨娘。
      铃兰冷哼道:“我们郡主便是不戴这副头面,也是天底下数得过来的美人,姑爷欢不欢喜与你们有何干系!”
      周遭的吵吵嚷嚷忽然隐了下去,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空茫的脑海里异常清晰,我捂住耳朵紧闭上眼,那一刻几欲破窗而逃。
      “快去拦轿门!”
      仆妇丫鬟的尖叫高亢地回荡在偌大的王府里,刹那间百十号人潮水般涌去前院,留在惜泉斋的侍女们也兴奋得满面红光。
      铃兰牵着我的手走到床边,担忧地摩挲着,“郡主快振作起来吧,五郎说什么也是个难得的仪宾,您得为以后着想啊。”
      掌心冷得像冰,我艰难地开口:“你别说了,我知道。”
      离开曲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可眼下与彼时的心境大相径庭,没有真正经历过,就丝毫不知道它有多让人畏惧。
      镜子里的新娘凤冠霞帔,丹蔻玉珰,只是脸色如雪,一双眸子宛如黑洞,透不出半丝光彩。
      我看着她陌生的面容,喃喃道:“过了今天就好……”
      明天这个时候,不会有崔氏,不会有伊烛,不会有任何让我烦心的事,权当今日做了场梦,醒了就重新开始,就会一帆风顺。
      崔慕没什么可指摘之处,他有前途,有品格,有家产,就算态度冷淡,他也不会委屈我,不会让我被人当成笑柄。
      他比一般的世家子不知优秀了多少倍……我咬住嘴唇,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溢了出来,吓得铃兰抓起绢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花了妆。
      我攥着帕子哽咽,想镇静下来,结果哭得更凶,伏在枕头上发泄得昏天黑地。
      铃兰六神无主,对外面恨恨喊道:“郡主舍不得夫人和王爷,心中难过,你们打冷盆水进来!”
      “来了来了……”
      过了会儿,有人蓦地高叫道:“什么?郡主也得过去?”
      我躺在床上,麻木地望着帐顶,铃兰骤然掀了帷幔,语气惊疑不定:
      “郡主,宫中来了几个黄门传旨,让王府女眷现在进宫,不得耽误片刻!”
      我一个激灵,从被子上直直坐了起来。

      大红的喜轿停在宁王府的石狮子中央,轿前铺了满地艳丽彩纸。轿夫和数十名仆从跪在阶下,崔氏正沉着脸和一个宦官交谈。几位骑马来迎的公子垂手立在一旁,见我来了,尴尬地面面相觑。
      为了今日的送嫁,王府外围的街道不许人行,这时没了爆竹喧鸣,反而冷清得十分诡异。
      本该站在我面前的崔慕不见踪影,我敛着绣袍走到崔氏身边,问道:“公公可否再说一遍旨意?”
      那黄门朝我躬了躬身,拖长尖细的嗓子道:“这圣旨上只叫郡主和夫人立即入禁中,其余的某等也不知晓。今日郡主大喜,某等实在不该坏了两府的好事,但上面吩咐如此,只能望诸位担待着了。”
      崔氏眉心紧锁,一粒汗珠从后颈滑到领子里,“崔五郎现在何处?”
      黄门含糊道:“圣上是否有别的口谕交给崔大人,岂是某等能定论的。”
      心中的不安逐渐浮现,这么急着让女眷离府,连新郎都跑了,莫不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我看向敞开的大门,人头攒动,唯独伊烛不在。
      喜轿孤零零地停在原地,我们换了马车,风驰电掣地往宫城驶去。
      到了宫门处,远远望见还有好些马车接二连三停在空旷肃静的街口,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雨。
      崔氏不安地低声询问:“公公要带妾身和郡主去西宫?”
      我记得这是去玉明宫的路,果然内侍换了态度,冷淡道:“郡主、夫人和贵妃娘娘待在一处,因算是一家人。”
      崔氏骤然瞪大凤目,失声道:“贵妃娘娘!”
      看来她也明白了,宁王成败全在今日一举。
      我拢起袖子,缓步跟宫女走上台阶,灰色的苍穹与鱼贯而来的士兵消失在殿门闭合的缝隙里,啪嗒一下,脚下的地面震了震。
      望了一圈,整个玉明宫居然只有我们两个崔氏的人,其他的女眷难道还在国公府吗?
      “姑母。”
      崔贵妃曳着秋香色的宫裙从屏风后走来,眼角弯如弦月,“原来郡主也在呀。”
      “娘娘,”崔氏见宫人走了个干净,宫门也落了锁,焦急万分地近前道:“您这里消息比府里灵通,可知父亲现在……”
      崔贵妃叹了口气,“祖父的现况我也不知,但传闻自从半月前家里名医就没断过。我正想着姑母清楚些呢……唉,只因太后将女郎们召入宫中为陛下祈福后,我就没出过园子。”
      崔氏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我总是相信阿烛的,娘娘也别过于忧虑,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眼下这个时候,只求菩萨保佑了。”
      我凝视着鞋面上的珍珠,菩萨若是灵验,就让我离她们远远的吧,我的命是爹娘给的,被这么玩掉太亏。
      “郡主本来应该在轿子上,委屈你了,日后叫五郎补偿回来。”崔贵妃对我柔柔道,甚是歉然。
      我反而有些莫名的轻松,做出无奈的样子:“五郎一定有他的要事,我不怪他。”
      崔贵妃啜了口茶,“那便好。我猜一会儿玉明宫还要来人,姑母和郡主——”
      她话音未落,殿外蓦然起了短促的呼啸,一时间屋里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半晌,崔氏捂着胸口强自镇定:“是鸣镝!”
      “把灯都点起来。”
      崔贵妃站在榻前高声吩咐,走来两三个素衣白裳的大宫女,一盏盏琉璃灯添过去,乍亮的火光映着她们麻木的面容,透出淡淡的绝望。
      崔氏越发躁虑,来回踱着步子,忽然目光一凛,锥子似的扎在我身上:“你倒是悠闲!若是阿烛有个三长两短,崔慕也没有好下场,你一介孤女,怕是在京城里一天也过不下去!”
      如雷的鼓声从厚重的木门外传到耳畔,我冷笑道:“本以为姨母不缺底气呢,您嗓门再大点,这玉明宫外把守的上直亲军可不像府兵脾气那么好!”
      崔氏阴狠地看着我,我其实心里也没辙。要是伊烛和穆昀成功了,崔慕又没有来接我,崔氏肯定要把我大卸八块才解恨,可我就是逞一时意气,也不要让她指着鼻子骂。他们惹出滔天大祸,凭什么要拿我出气?
      “娘娘,娘娘!”
      一个宫女跑到崔贵妃那儿,附耳说了什么,她脸色一变,沉声道:“开门。”
      我们踏出正殿,屏息凝神,铜闩甫一放开,鼎沸的呼喊就从门口蜂拥而至:
      “娘娘救救我们啊!”
      一大群年纪不大的女眷提着裙子冲进庭院,个个满脸泪痕、惊慌失措,领头的夫人抽抽噎噎地哭道:“两个时辰前府中突然来了一帮拿刀剑的侍卫,因三房小叔在城防司,大家就晓得不是巡检,是宫里要来拿人!不料除了老夫人并几个在庵堂服侍的妯娌,其余人都被侍卫塞上车带到这儿,刚才还听到风言风语,说您怕是不让娘家人进来……如今太爷没了,大伯他们这会儿还不知什么光景!五郎得了消息去御前打探,他在翰林院好好地当差,圣上可不能断了他的前途啊……”
      她一哭,院子里霎时瘫了大半,女人们呼天抢地,闹腾得人头晕。
      那位夫人还在絮絮叨叨:“五郎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娘娘想想法子吧,他万一出了事,家里就真在朝堂上站不起来了!”
      崔贵妃瞥了眼袖手旁观的我,叹气道:“本宫与你们一般心情,可着急也没有用,上面把你们放进本宫这里,就是要以此威胁崔氏,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我这个贵妃难道还在太后跟前有个几斤几两?再说,婶婶当着郡主的面说这种事,可不仅仅是道个歉的工夫。”
      我还没开口,崔氏就如同被刺激了似的高叫道:“崔家这么多小辈,又不是只五郎一个有出息!前边还没定论呢,你们此刻要是靠那几个没官没品的小子,还能站在娘娘寝宫胡言乱语?”
      依女眷所言,这些人要不是质疑宁王,就是不清楚他的图谋,但崔氏自然容不得她们抬高崔慕贬低她的儿子,因为伊烛是她唯一值得夸耀的荣誉。
      那哭哭啼啼的夫人被她吓住,又反应过来贵妃的话,呆呆地转过脸,“郡主……”
      我挥挥袖子,“夫人先担心自己的安危吧,本郡在您这儿不值一提。”
      鼓声愈演愈烈,女眷们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地毯上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几个作母亲的抱紧自己的女孩儿涕泪涟涟,活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么多搭上同一条船的人中,竟没有一个安慰别人的。我冷眼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宫门被什么东西轰然一撞,那铜闩便猛地颤了几颤,连同所有人的心瞬时高高悬在了嗓子眼。
      “朔州卫攻进来了!”
      黄门连滚带爬地奔到崔贵妃鞋底,声嘶力竭:“羽林军围了玉明宫,要缉拿宁王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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