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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真相 ...


  •   伊烛绝口不提暗杀之事,我失魂落魄地拿着筷子,任桌上的菜肴再精致,也没有一点胃口。
      未及,他忽然起身走向暖阁,我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轻声问:“阿兄知道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会不会是圣上知道了他和伊烛的图谋,趁他身边没有护卫的时候暗下杀手?
      伊烛不答,回望我一眼:“别站在外面了,不怕里面血气重就进来吧。”
      他替我掀开珠帘,墙角坐了个山羊胡的老大夫,正在水盆里清洗棉布。那盆淡红的水里躺着一枚箭镞,旁边有截三寸许的残箭。
      软榻上趴着褪去上衣的穆昀,披散的墨发间露出苍白的脸颊。他听到脚步声,半轮幽深的眼瞳在睫毛下微微一转,眸光便落在了我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伊烛身后,听伊烛平静道:“亏你撑得住,大夫说差点就穿了后心。不过你底子好,仔细养一段时日就没大碍了。”
      他挥手让老医师退下,房里寂然片刻,穆昀终于低声开口:“想来是宫里那位忍不住了,他卧床许久,还是不放心。”
      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欲抬脚悄悄离开,伊烛却突然道:“站着。”
      他语气淡漠,我刹那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从未命令过我,即使想让我照着他的计划行事,也每每演得一场兄友妹恭的好戏,这时叫我不许出去,我是真不敢再惹他。
      穆昀失了血色的唇角翘了起来,他的背上裹着厚厚的棉纱,衣衫不整半死不活,居然还能笑得出。
      我阴沉着脸瞪他,他眼梢一动,长长的羽睫就无辜地垂下来,敛住了神色,挺秀的鼻梁还往枕头上蹭了半分。
      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是觉得我占了他便宜?
      我跟他住在一起九年都没打过他的主意!他小时候洗澡我都闯进去几遭,这时候倒装个什么劲!
      伊烛直接忽略了我,对穆昀道:“你别怨府兵来得迟,一来需要避嫌,就算我在附近,也不能亲自出面,二来人多将事情闹大,之后也讨不了好处。回头我让良医正去你宅子里看看,这些天不要操心别的了。”
      穆昀懒懒地抬了抬下巴,“殿下让郡主留下,就是让她听这些么。”
      伊烛恢复了浅笑晏晏的态度,温言道:“阿照,救命之恩还是要当面谢谢穆君的。”
      我心里揣摩了好几遍他为何要这样做,嘴上敷衍地应了:“将军伤成这样,本郡甚为愧疚,言称多谢似乎太不妥了,若良医正需要额外采购药材,本郡愿意承担全部的账。”
      穆昀笑了声,眉头因为疼痛蹙起,“郡主有心。”
      我除了有一个玉牒里的名号,从来没收到过月俸,住在宁王府也要靠帐房发银钱过活,说为他的伤出钱,实则还是撬王府的墙角。
      伊烛看看我和穆昀,“阿照今天也累了,我这就带你回去吧。我已命人去通知穆君那名副将,过会儿楼下有车来接。”
      我从穆昀裸露的背上收回视线,温顺地点头。
      今日也算什么都见识到了。
      戌时浑浑噩噩地回到惜泉斋,几个侍女正在堂屋里抹骨牌抹得不亦乐乎,见我来了,只有铃兰尴尬地随我进卧室。
      我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人人都过得比我舒坦,脾气不佳地例行公事,问了铃兰今天院子里发生了何事云云。
      “郡主和殿下前脚刚走,崔府那位五郎的姐姐就捎来封请柬,说廿五是她的生辰,请郡主一定要赏光来侍郎府喝杯寿酒。那小厮还私下里跟我说,崔五郎也会去。”
      崔莹……她上次答应在月底前安排我和崔慕见一面。
      “郡主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早些上床吧,今晚别再画画了。”铃兰心疼地说。
      我冲她笑笑,“看会儿月亮总行。”
      窗纱透进晚风,月亮拨开波涛翻卷的云层,颤巍巍地洒下满地清辉。天上垂挂着星星,高高低低,明明灭灭,地上皓白一片,露水渐凝。
      白天经历了太多,难以睡着,一个人坐在榻沿听风,和以前在叶里的小床上一样。
      父亲被京城的官兵带走的那一天,我同样没有睡着。从此以后失眠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半梦半醒间会看到熟悉的影子,一开始哭得厉害,次数多了就习惯了,至少还能梦见他们。我爹曾经问我,他要是不在了怎么办,我说可以卖画养活家里几个洗衣做饭的老仆,外加寄住在家里的穆昀。他又问我会不会在他归西后把穆昀给丢出去,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房子给我就行,其他好商量。
      而事实上,我亲自把他花了多年积蓄买来的宅邸烧了一部分,火势没控制好,波及到了围墙外的竹林。
      穿过竹林,是开着迎春花的小路,沿着小路上坡走百十步,就能看到一座私塾,和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闷闷叹了口气。

      **
      转眼就是侍郎夫人的生辰,一大早铃兰就帮我梳好了头发,贴好了花钿,推着我到西洋穿衣镜前左看右看,最后又豪气万丈地抱出一堆衣裙让我一件件试穿。
      我从小选择东西就各外困难,只盼着人家替我挑好,自己费神就头晕,于是缄口不言,等着铃兰往我身上比划。
      镜子里映出颜色很淡的嘴唇,气血虚,我用力抿了抿,看来得弄点口脂了。除此之外倒还可看,蝶髻上戴了一支镂金点翠的钗子,腕上套了个白玉镯,配上藕荷色的襦裙,尽量应应热闹的景。
      巳时到了侍郎府,府上正紧锣密鼓地准备宴会。门外停的轿子不多,清一色粉油壁雕花窗,里头装着世家女眷。
      宅子不大,布置得很是精致,酒席摆在佳木葱茏的花厅里。我数了数,一共不过二十个小姐少妇,年纪都不大,携着各自的礼物来给崔莹过生日。
      崔莹图省事坐在寝房里,这些人应该全是与她交好的,她才不怕怠慢。侍郎夫妻低调和睦,府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门口到后院耳朵都要被恭维声磨出茧了。
      但官宦之家,做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走在廊上,一个垂髫小侍女对我福身道:“夫人在房里等着郡主呢,奴婢这就带您去。”
      铃兰自告奋勇要去花厅和别的侍女混熟打探消息,我叮嘱了几句,就跟着小侍女七弯八绕地往卧房走。
      还没到敲门通报,房门就一下子开了,崔莹娇艳明媚的脸庞探出来:“阿照来了呀,快进来。”
      她一把将我扯了进去,摇着我的手问:“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我自是连连称赞,她一面嗤笑,一面弹着我的额头,高声道:“小五!”
      珠帘后崔慕正坐在梨木桌旁,低头注视着一个明晃晃的首饰盒。他闻声抬起眼,见我站在帘子外,微窘了片刻,啪嗒一下关上盒子站起来:
      “郡主。”
      崔莹牵着我走到桌前,“你关什么啊,让你挑个坠子磨磨蹭蹭的。”她抱起盒子,“姐姐去花厅了,你们两在这儿好好的。”
      崔慕僵着脸:“要去快去。”
      “阿照一会儿直接过来就行,我叫人给你送饭,你待在房里,不许乱跑。”她说完,笑着瞥了我和崔慕一眼,脚下生风地掩了门出去。
      崔慕有些歉然地对我说:“她总是这样,郡主不要在意。”
      我嫉妒他有个姐姐,不开心地道:“没事,公子快坐吧。”
      我们在桌子的两头坐下,“劳烦公子一趟,实是有些话不得不和公子说。”
      崔慕从容地添了盏雨前茶,用手指推到我面前:“家姐生日,本就该来。”他对上我的眼睛,“况且崔某也有件事要拜托郡主。”
      我压下吃惊,“公子请先说吧,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他突然忍俊不禁:“……我们真是奇怪。下月才成婚,现在就开始互相麻烦了。”
      我呵呵两下,洗耳恭听。
      “崔某这里有样东西,需要郡主带给贵妃娘娘。”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根簪子,通体用白玉雕成,簪头升腾霭霭流云,晶莹如雪。
      我一眼看到上面刻着两个工整的小篆:慎独。
      “穆将军的字。”
      “是。”
      崔慕简洁利落地道。
      我有些后悔在他面前脱口而出,他倒没有避讳,继续说:“进宫会有女官搜身,除非宗室。郡主只需交给贵妃,她不会向你询问。”
      他加重了语气,分明是不想让我有所询问。
      这已经算是私相授受了吧,穆昀什么时候认识崔贵妃的?
      我忍不住道:“穆将军做的簪子,通过公子带给贵妃娘娘?”
      崔慕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目光却是极冷静的,“听说当年在叶里,穆君和郡主青梅竹马?”
      “公子原来这么想。”
      他笑笑,“伊照,我总有责任了解。”
      我什么话都接不下去,不自然地说:“至于我想从公子这里打听的,是三年前我父亲到京城后朝堂上的动向。如果公子那时得到的消息与邸抄上的公示有出入,请告诉我。”
      我语气恳切,他沉吟一刻,直视着我说:“我那时虽在京城,却并不比你在叶里听到的多。郡王被押送到京城就立即下了昭狱,左相家同时被抄,外人看来的确是两人勾结。你问我内情,我不能给你明确的回答,”他顿了顿,“但你不妨去问贵妃娘娘,据说下旨当日,圣上是歇在玉明宫的。”
      我盯着清澈澄碧的茶水,点头低低道:“我明白,多谢公子了。”
      “伊照,我可以同你说这种隐秘,是因为我下月廿六就要把你从宁王府接回家。”
      崔慕淡淡道:“你来京城之前,就应该预料到他们给你安排的前路,赐婚这桩事谁也改不了,无论你意志如何,都不能让崔氏在京中失了颜面。我不管你是否对我满意,也不管你曾经待见过谁,只要你能将心比心,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尊敬。”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耐心到极致,高门贵胄骨子里的高傲从来容不下别人践踏。
      “我的确曾经打算从京城找机会回叶里,可是我现在不愿走。无他,没有条件,没有理由……我不想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比起寄居宁王府,我以为公子至少能允许我像现在这样说话。”
      崔慕没有生气,凝视我许久,道:“我至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欺侮我的未婚妻子。”
      我侧过脸,眼眶险些一红,“……那天,我很感激你替我解围。”
      崔慕摇摇头,“举手之劳。倒让你看了我们崔家人的笑话——不过姑姑也不能算是崔家人了。”
      他颇有些意味深长。
      外面蓦地响起叩门声,崔慕无可奈何地道:“进来!”
      崔莹换了身湖蓝的裙子,挽着银粉攒花的披帛,描了一双秀长蛾眉,抬抬手里的首饰盒:“我把这个放回来。小五,你没欺负阿照吧?”
      她妙目轻睨,崔慕好像快受够了,毫不留情地拆穿:“下人都瞌睡了?你换个借口吧!”
      崔莹叹了口气,抚着南珠耳坠转身往外走,“真是伤心……”
      我瞧着崔慕黑沉沉的脸色,赶紧对他说:“表姐是怕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崔莹立刻反驳道:“我已经被这孩子惹得很不高兴了,阿照,你同我去后院,我们不给他留饭了。”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抛出几个字:“这怎么好。”
      崔莹不知有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她越对我热络,我就越不安。她想看我维护她弟弟,我却无法做到她期望的那样。
      果然她微有些失望,朝崔慕哼了一声,拉着我跨出门槛:“阿照比别理他,还是你懂事……想当年你住在崔府的时候,我还翻了墙过来带你玩呢。哎,你不记得了吧。”
      我记不清五岁前和母亲住在崔家的光景,她絮絮叨叨的话语间甚是怀念,我默默听着,突然发现自己丧失了完全信任一个人的能力。
      “记不得了。”我喃喃道。
      崔莹停住步子,那一瞬她看起来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谢谢表姐。”
      她明丽的笑容淡了下来,“阿照,我把你当亲妹妹,你不用跟我说谢谢或者抱歉。”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宴会上大家其乐融融,小姐们使出闺中学习的各样技艺,又是弹琴又是作诗,崔莹坐在上首,把八面玲珑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我觉得自己下辈子都学不来她的收放自如,那礼部侍郎真是三生有幸。
      酒过三巡,有位小姐凄声道:“方才提到王家妹妹,她真是可怜,江家如今成了这个破败样子,她不但没了着落,还生着病……”说完便在席上哭起来,旁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妆弄得一塌糊涂。
      这年头心地纯良的姑娘不多了,我和她坐的近,正要安慰她,不知是谁无心冒出一句:
      “据闻沅芷出疹子的前几日去拜访过郡主,郡主当时有察觉她身子不好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我身上,我清清嗓子,道:“本郡和嬷嬷都未发觉不妥,还送了她一串菩提珠子呢,没想到她回去就……”
      出疹子?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天她走的时候有点咳嗽,第二天来要江从时的信,咳得更厉害了,袖子下也发了一片红色的疙瘩。
      “你们不晓得,传是传重病……”另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姐用团扇掩着嘴,“我小时候家住她隔壁,听阿娘说她就近不得猫狗家禽,不然就会咳得几天下不了床,背上也痒的不得了。她多半是不小心碰了什么带毛的畜生,尚书大人正好可以用这个理由退婚。”
      纵然江从时被指为逆贼,王尚书也不好立马翻脸不认人,退婚是肯定得退的,这时宝贝女儿身子有恙,可不是天意?
      我心事重重,无暇腹诽尚书虚伪了,因为我屋子里正养着一只卷毛畜生,很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那天我似乎把小狐狸塞进袖子里了。
      ……都是穆昀的错,没事猎什么狐狸。
      宴会结束已是申时,崔莹要留晚饭,被我婉拒了,于是就让崔慕从侧门送我上车。
      我想了想,还是掀开车帘对他道:“我会把东西带给贵妃娘娘的,公子放心。”
      他似笑非笑,“也许她一看到簪子,就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问:“贵妃以前和穆昀很熟吗……”
      崔慕不假思索地道:“也不算太熟,不过祖父起初考虑过不让四姐进宫。郡王尚且对穆昀有恩,他都能为一己之私不念旧情,其人城府太深,我们不值得把一个嫡女浪费在他手里。”
      他扬起嘴唇,“郡主现在对我们知根知底,却让崔某放心。”
      我皱眉,明明是他先说的,我只要他回答一两个字就好。
      崔慕打下车帘,“下月见。”
      车夫的马鞭在空中甩出呼啸,车子飞速向前驶去,我再朝窗外看时,侍郎府的房檐已隐在一片迭起的瓦片之中了。
      崔慕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晚上我不出意外,又失了眠。

      两天后太后懿旨,将一部分四品以上的官家女眷接入宫中为圣上祈福。宫里有黄门和嬷嬷来接,天还蒙蒙亮,轿子就等在了宁王府的大门口。
      伊烛送我上车,和嬷嬷客气地说:“郡主头次过去,劳动嬷嬷费神了。”
      我看着他们石头一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压下忐忑,隔着袖子摸到了玉簪硬硬的轮廓。
      宁王府离禁中不远,到了之后只见一顶顶精致的轿子整齐地排在侧门口,等待内侍和女官挨个检查。排到我时,女官福身施了一礼,象征性地摸索了几下,没有把我带进小屋子搜身,直接让小黄门领我去了西宫。
      有几个年岁很小的姑娘哭着从屋子里跑出来,跟在我后头,脸红红的,想必从头到脚都被翻了一遍。
      众人聚集在丹墀下,穿的都很素净,但掩不住秀色如云、秋波似海,在恢弘俨然的宫殿群里分外娇柔惹眼。
      宫中常设一处净地给后妃参拜菩萨,养着好些女尼。女眷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将前头的天王殿挤满了。院子里传出阵阵诵经声,听得眼皮不住打架,白檀焚烧的气味又让我连打好几个喷嚏,彻底清醒过来了。经过重重内殿,硕大的释迦牟尼金身出现在一片攒动的发髻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们。
      宦官掐着嗓子吆喝了一声,五花八门的法器刹那间轰然作响,我不胜烦躁,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掌心。
      是男式的发簪,还刻着字,能看出是他自己做的,与从前的手艺相比没甚长进。慎独……他想向崔贵妃传达什么消息?还是说,这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束发用具,一个睹物思人的小玩意?那我凭什么要让他称心如意!
      我就是见不得他好。
      “咳咳……”裙子忽地被悄悄拉了拉,紧挨着我的小姑娘冲我使眼色,我这才发现大家已开始跟着住持一句句地念经了,旁边把我带进来的嬷嬷正目光严厉地望着我。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滥竽充数地念叨起来,没两句就干脆只张嘴,连声音都懒得发。
      说是祈福,无非就是对着香炉诵经抄经再听听宣讲,在渡慧殿里待了一整个上午,结束了以后人人累的头晕眼花,除了我。
      女眷们被引到附近的偏殿里休息半个时辰,提醒我念经的那个小姑娘凑过来,好奇道:“你就是宣徽郡主吗?你长得和贵妃娘娘有点儿像呢。”
      这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没有长辈陪同,说话也稚气的很。
      几道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一一看了回去,对她道:“是吗?不过贵妃算是本郡表姐。”
      她歪着脑袋,小声嘀咕道:“这样啊……今天累惨我了,不但起个大早来不及垫垫肚子,中午还只能吃斋。”
      我除了上学的那会儿按时吃早饭,就再也没能捡起这个好习惯了,到后来喝两口水就能撑到午膳。
      我安慰她:“大家都一样吃素,晚上回家让厨房做些好东西。”
      话音刚落,嬷嬷就走过来,低声道:“郡主,贵妃娘娘请您到玉明宫一叙。”
      苹果似的小姑娘羡慕地瞧着我:“真好……”
      我无奈地站起身,“贵妃娘娘也是要吃斋的。”
      嬷嬷带我从僻静的小路走了几盏茶工夫,玉明宫的牌匾遥遥在望。
      我向她问了那位小姐的家世,不禁汗颜——她竟然是王沅芷的庶出妹妹。因为姐姐卧病在床,家里只剩她一个女儿,加之王尚书丧妻多年,侧室又不是诰命,所以就阴差阳错被抬进宫了。
      到了殿宇前,一位三十来岁的大宫女出来迎接,寒暄了一阵,含蓄道:“咱们娘娘今儿身子不好,人也惫懒些,正巧郡主来了,与她解解乏。”
      意思是说崔贵妃心情不好,让我别触了霉头。
      寝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已有数名年长的夫人坐在外间,你一言我一语地闲侃。罗汉床上斜倚一人,乌鬓雪颜,肤光如玉,懒懒地披着秋雨海棠的外袍,清雅的竹青色宫裙在榻上粼粼铺开一涧春水。
      她皓腕轻舒,十指交叠在小几上,并不看我,却对那几位夫人道:“这便是本宫那郡主表妹了,许多年不曾见她,心中想念的紧,眼下得了空,便叫她过来小聚半日。”
      贵妃的嗓音极为低柔,带着微妙的软糯,没有人会忍心置疑她说出来的话。
      夫人们纷纷笑道:“早就听闻郡主才名,只是无缘见得。郡主眉眼倒和娘娘生的有些相似呢,到底是缘份。”
      我愣是找不出哪里跟她长得像,这是新流行起来的客套法子?
      崔贵妃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豫的事,淡淡蹙眉:“太后昨日特意将本宫唤去,说得知王小姐患病前见了郡主一面,又收到数封言辞多有抱怨的信儿,不免生疑。但思及郡主刚至京城,与王小姐并无过节,这事就当是她老人家多心了,并让我仔细招待郡主,看能不能给王小姐陪个不是。郡主好歹是本宫妹子,想来不会怨本宫多嘴。”
      夫人们面上云淡风轻,还不知私下怎么编排,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身子惫懒,脾气不佳。”
      她缓缓从榻上走下地毯,“郡主这就随本宫来吧,有些话咱们姊妹两个在暖阁里说。改日再邀伯母婶婶们喝茶,失陪。”
      四五位崔家夫人识趣地从椅上起身,捕获了新谈资,忙不迭告辞离去。
      暖阁里燃着名贵幽淡的熏香,崔贵妃褪了外袍,屏退添香的宫女,站在窗前盯了我好一会儿:“我用这个理由跟你单独谈话,你若是生气也无妨。不少人都知道此事,我不愿再多一桩麻烦。”
      我笑道:“娘娘不待见我,我不会放在心上。崔家让我带来的东西我会交给你,五郎叫我来玉明宫求助,娘娘答应了就行,其余的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崔贵妃拾起玲珑小剪,在一株郁郁葱葱的翠荷素上修了几刀,悠然道:“那就得了。五郎让你带了什么?我瞧瞧。”
      玉簪被摩挲的温热,我拿袖子擦了擦,递上去。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久久凝视着指尖的白玉,“这是……”
      “五郎说这是穆将军的,现在给娘娘。”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可她控制了得,眨眼间就恢复了沉静。
      崔贵妃唇边漾起从容的笑纹,“看样子他挺在乎你。”
      簪头拨弄着细长碧绿的叶子,而后直插入花盆的泥土里,戳出几个窟窿。
      我默默欣赏她给兰花松土,“娘娘说的我不太明白。”
      她望着被湿泥污染的发簪,莫名地道:“穆昀以前和你很亲近罢,你看,她们说我长得与你相似,也不全是胡扯。几年前我还不明白他为何偏偏对我好言好气,现在倒是开悟了。”
      她的眸光锥子一般扎来,话中带了丝畅快:“幸亏我嫁进了宫,伤心的人永远不会是我。伊照,你与他那么多年交情,就没发现他不是个好人吗?”
      我抬着下巴,“娘娘言语如此,可见还是不甘心的。”
      崔贵妃掩嘴浅笑,“是啊,是啊……”她的声音低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必须知道娘娘入宫前的故事。”
      她幽幽叹了口气,“所以你想打听的,是晋西郡王的谋逆大案吧。五郎那小子觉得我看到穆昀亲手做的东西会心软,任你问什么都方便了。到底是男人,想法幼稚得很。”
      崔慕又被教训了一次,大概和姐姐们命中相克。
      “但你与他定了亲,说来我也应照顾你。”她话锋一转,“坐吧,小丫头,我说给你听。”

      **
      莲花漏里的清水一滴滴往下淌,日影移过了长长的紫檀案。我很久没吃东西,却一丁点也不饿,连水也喝不下,好像嗓子眼被堵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
      崔贵妃的话到最后我没有听下去,因为一直在怔怔地出神,直到她问了句:“伊照,我很想知道若是穆昀没有这样做,你会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
      她的话犹如惊雷,劈得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继续说:“伊照,穆昀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印象从来没变过,他虚伪狡诈、城府深不可测、行为超出你的理解,就算在他揭发郡王闹的满城风雨之后,你也不过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你从来没有觉得他可以不计代价地对你好,你对他有偏见。”
      “我之所以跟你从头到尾地说上一遍,是因为我确实偏向穆昀,认为他做到今天不容易。他有不对,可是我希望你也能公正地看待这件事,他只是听从了你父亲的吩咐而已。”
      “你和五郎就要成亲了,你不解开这个心结,就会一直念着他。我听闻他在瑶琚坊替你挡了一箭?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明白嫁进别人家门就不能再有杂念。我从前喜欢过穆昀,可现在,还不是拿着他的簪子伺候花草吗?”
      崔贵妃从容地将那根玉簪从土里拔出来,对着光线认真看了几眼,“慎独……你跟五郎说,我懂他的意思,他们尽管放心。”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宁王殿下要我代他向娘娘问安。”
      她撩起耳旁薄如蝉翼的墨发,樱唇轻启:“告诉他,陛下的伤,凶险至极。”
      云朵遮住了太阳,天色暗淡下来。我踩着地上孱弱的影子一步步走出宫门,风有些凉,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伊烛派来盯梢的车夫把我请上车,朝王府所在的东城策马行去。我听着车顶铜铃相击的响声,心里如潮水翻涌,一波一波直冲到脑门来。
      掀开车帘,闹市的人群川流不息,商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午后日光照耀得大街小巷分外明亮,忽然在某一刻,那些熙熙攘攘的行人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黑点,匆匆地从眼前滑过,而后消失不见。
      一切都是陌生而冷漠的。
      我想回家。
      “停车!”
      我声嘶力竭地吼道。
      车夫惊讶地在街角勒住马匹,“郡主,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地跑进最近的店铺,大声道命令道:“不准跟来!”
      许是我凶狠的表情吓到了他,他踌躇地站在店门口,竟真的没跟过来。
      我穿过药铺的大堂,抓住一个打杂的伙计就问后门在哪儿,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这条街,在路边随手雇了辆马车跳上去:
      “去荣晟坊九条巷栖夏园,快些!”
      赶车人愣愣地重复了一遍,我急得在车厢里大喊:“两倍的钱,给我往快里跑!后头有强人追我,我要回家找我哥!”
      那中年汉子眼睛圆瞪,“这还了得!”
      鞭子狠命一抽,棕马撒开蹄子飞奔而去。车子极其颠簸,但心头那股压抑的郁气顷刻间散在呼啸的风里,只觉浑身畅快,整个人都要飘起来。
      这样跑了不知多久,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晃动的车厢也跟着静了。赶车的热心大汉拍拍胸脯:“姑娘这下放心,咱给你平安无事送到家,赶紧去寻你阿兄!”
      我摘下钱囊扔给他,“不用找了,大叔快些离开吧,否则被那些人盯上就不妙了!”
      汉子道了谢,骑上马转眼就绕过了巷口。

      四周寂寂的,我站在大门口,仰视着牌匾上“栖夏园”三个大字,拉起门环重重地连敲数下。
      接着就是一段难耐的等待,我在石狮子前来来回回跺着脚,生怕宁王府的人找到这里,又怕待会儿变成个锯嘴葫芦,再琢磨万一记错了地址可怎么办,眼睛死死钩在拐角处,有个人进来都吓得汗毛直竖。
      只求里面的人快开门让我进去!
      脚步声适时响起,我面上一喜,待朱红大门从中间开了条缝,扒着铁门闩道:“是穆将军府上吗,我是——”
      “啊,姑娘请进来。”
      门房大爷瞅瞅我,慈眉善目地问道:“又是哪家的小姐来探望公子了?带了汤汤水水的都交给老朽……”
      我回过神,“汤汤水水……补品?那个,我没带,不过我是他在叶里的故人,有事同他说,请现在带我去见他!”
      老大爷拈着白胡子,自言自语,“这个也不错……来吧来吧,多多益善。”
      我无语凝噎,总之是踏进了园子,乖乖随他走就好。这地方场子甚大,却不见家丁侍女之类,安静得异常。
      到了一处花木环绕的楼阁,门房道:“姑娘请在大堂等候,过会儿有人来安置。老朽就先回去了。”
      我压下焦虑,笑道:“多谢大爷。”
      悦耳的鸟鸣近在咫尺,没有窗格的窗口捕捉到一根青翠欲滴的竹枝,黄鹂在上面扑扇着翅膀。
      在厅里踱了几圈,下人却没半个影儿。我咬了咬牙,探出头望望楼阁对面朴素古雅的小屋,匾额是他的字,这应该就是穆昀在京城的住处了。他向来不喜欢繁复的装饰,也不喜欢上下楼梯,在叶里时只要没事,便独自待在卧室里不出来,十分没有存在感。
      我想了想,一鼓作气冲出门,走到屋前站定,张嘴正要说话,就听见里头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
      是了,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十有八九在床上喝药呢。
      我驻足在门外,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好纷乱心绪,下定决心一闭眼,气沉丹田——
      “崔贵妃说是我爹自己让你在朝上检举他,和左相玉石俱焚的,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三年前你从慈安寺云惠住持那里拿的书信还在不在?”
      “你在叶里当了三年城主,为什么从没找过我解释!”
      “真的是江家在陛下面前说要保留王府故地的?你就任江从时回叶里后把你说的那么不堪!”
      “穆昀!你说过我能在曲黎弄清所有事,我如今都要在京城安家落户了,你还是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你存心的吗!”
      我一口气把所有话都用力喊了出来,将脸皮抛至脑后,简直通体舒泰:
      “我知道你在里面,给句回话行不行!”
      良久,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我气的七窍生烟,咣当咣当地拍着门:“装不在是吧?那么大的咳嗽声当我听不见?你再不开我就踹门了!”
      “吱呀——”
      我的手僵在空中。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惊恐万分地杵在门槛后,抱着堆文牍结结巴巴地道:
      “对、对、对不住!小人真的不是故意要听郡主说话的!将军差某回来拿个东西没想到在纸堆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呛了一鼻子灰……对对对,咳嗽的是小人不是将军,将军进宫去了,大、大概晚饭前回来!请郡主重重责罚!”
      尴尬欲死都不足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那侍卫不停地弯腰道歉,差点没跪下磕头,一张大红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几乎以为那是镜子里的自己。
      “你们将军入宫了?什么时候去的?”我背过身,用广袖遮住脸,把声音放得冷淡又严肃。
      “一早就去了,将军在家歇了几日,伤才刚刚好些呢,上头就下了圣旨。”
      “行了,你退下吧,要走漏了一个字,也不用在这里当差了。”
      侍卫喏喏应是,脚下生风地溜得无影无踪。

      草叶突然哗啦啦倒了一片,我受了惊般回头,却只是风。
      侍卫走时魂不守舍忘了反锁,我的手摸上光滑温凉的雕花,胳膊一伸就要推开。
      “……郡主?”
      我蓦然转身,石板路上多了个清秀婢女,垂首对我细细道:“宁王殿下派人来接您,请郡主跟奴婢去前院。”
      他们找来了。
      我强自镇定,“你是穆昀府上的人?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婢女温婉点头,“这园子是将军殿试那年商户赠的,奴婢在这里快四年了。”
      我道:“请你和那些人通报一声,就说我吹了风头有些晕,门房带我来这里休息,让他们在前院等着,过上个把时辰我自会跟他们回去。”
      我怕她拒绝,又补充道:“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到穆昀回来,请行个方便。”
      这次回宁王府,怕是再难踏出惜泉斋半步。
      婢女犹豫了半晌,“是。”
      我松了口气。
      她走了后,我终于能进屋中偷偷看看。房子不大,窗前的竹帘闲闲卷起,一束阳光照在书案上天青釉彩的瓷瓶表面,衬得瓶中玉兰花枝洁白耀眼。一张榻,一方花梨长桌,几把圈椅,满架的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物件。
      目光转移到墙上挂着的画幅,我不禁睁大眼睛走近,那一刻神思剧震,翻江倒海的记忆几乎要把我淹没。
      两面的墙壁上悬了四幅工笔,春华秋实,夏桐冬雪,落款印章皆是一人。
      父亲刚故去的时候,我实在找不到办法养活府里仅剩的老仆,最后违着良心,靠一方货真价实的琥珀印造了许多赝品,每月去当铺卖一幅,所得银两足够开支,甚至还存了一些在过年时积德修缮城门。
      修城门,送故人。
      我当出去的画,此时正冠冕堂皇地摆在故人的寝居里。
      天色暗得很快。
      夕阳的余晖从竹帘的夹缝里透过,我背着光站在中央,觉得没有一处可以坐,可以碰。
      其实我回了宁王府,或是到崔家,也是这样局促的。我太想家了,想回叶里,想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就算是一个人,没有父亲,没有穆昀,我也能过得很好。
      “你来了?”
      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我蓦然抬眼。
      帘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他用手指轻轻撩起垂在身前的珠串,眸光闪动,像眼里蓄了一泓湖水。
      穆昀望着我,眉宇忽地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而明亮的笑。
      “伊照,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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