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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引蛇 ...

  •   还好迎面一扇九尺屏风挡住了我的窘态。

      张侍郎的粗嗓门在屏风后响起来,“送菜不知道通报一声吗?”

      我在心里把伊涣骂了十八遍,暗地里给自己鼓气,没什么好怕的,当初我一个人去驿馆谈判不是也安然无恙回去了吗,这些人就是脾气暴了点,态度差了点,带点偏见……

      然而还是紧张得要命。

      “怎么回事?”

      那边似察觉出不对劲,我唰地一下整理好裙子,胸口砰砰跳着走了过去。

      圆桌围坐着五个官员,正对房门的就是户部尚书李勘,看见我,眼里滑过一丝诧异,毕竟久经风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你是楼里的乐师?我们这儿不需要,姑娘请回吧。”

      尚书左手就是工部张侍郎,浓眉虎目,黝黑的脸膛和脖子两个色儿,显然是长年累月亲自督工被太阳晒成这样的。他这话倒出乎我意料,骂娘骂得凶,对素不相识的人却算得上礼貌。

      我对众人露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和气道:“我不是乐师。尚书大人,让您久等了。”

      不是装不认识我吗?

      屋外没有侍卫,我能进来,那就当你在等我。

      其余四人果然惊讶地望着他,“李大人,这是……?”

      尚书扶着桌子站起身,咳了一阵,扭头看向博古架后,立刻有官员过去关敞开的小门。他一站,所有人都跟着站起来,张侍郎脑袋灵光,拱手赔了个罪,让出自己的座位示意我坐。

      我可不敢坐他的交椅,摇了摇头,尚书吩咐一人:“加把椅子。”

      我对那忙前忙后的小官含笑颔首,他面红耳赤,给几人一一斟茶。我都差不多破相了,他还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可能全天下的工部官员都很少见女人吧。

      一缕清幽茶香在酒气中升起,抟如碧珠的叶子舒展于沸水中,汤色澄明如春雨。我用白瓷杯盖撇去浮沫,心中渐渐平静。

      “青溪县一别,您咳嗽重了。”

      “端午天气闷,这不,开着门通风呢,不想这阵风这么快就把殿下吹来了。”他笑道。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遮掩自己的身份,这老爷子精明得很,直接说破,眼看那几人的表情由惊讶变作活见鬼的不可思议,下巴都快落地。

      “没想到这次又是在昭国见您。听闻我朝和贵国工部户部在二百三十里运河道上没谈拢,这盟约是我最先提的,之前也和大人们再三确认过条件,现在我朝要反悔,实在惭愧。”我诚恳道。

      官员们不得不接受我还没死这个事实,张侍郎憋了好半天,终于问出一句:“长公主为何在洛葭?李老,您今日邀我们一聚,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语气似有责怪,似想到什么,看我的眼神隐有轻蔑。我本想找个借口瞒天过海,话到嘴边又变了:

      “康国宫变实非我意,我蒙贵国搭救,此事只有贵国陛下并寥寥几人知晓,望诸位能保守秘密。今日来此,一为践诺,二为报恩,三为我自己的前路。李大人,张大人,重筑古运河四段河道,对昭国利益之大,二位心知肚明,这河道还是要修,是也不是?”

      我生平最讨厌戴着面具做人,在卫析跟前违心地装模作样已经够我反胃,冒充青鸢身不由己地和嫔妃们交涉也让我心生烦躁。大难不死,重获新生,我不想再遮遮掩掩。

      他们不料我单刀直入,打开天窗说亮话,面面相觑。张侍郎拈须肯首,神情逐渐郑重,“确是如此,只不过,我朝决不退让条件。”

      幸好,这里两个地位最高的都能听进去。我暗舒一口气,不怕有火气,就怕火气蒙了心,今天运气不错。

      “既然如此,我愿助各位修书寄与康国户部,由我来拟照会驳回要求,诸位审校后署名。那二十万两款项是我国百姓自愿从一茶一饭里省出来的,是朝中肱骨宁愿削减俸禄、放弃修护宅邸祖庙也要拿出来为国谋福祉的,我希望能一文不少地拿出来,践行和昭国的盟约,以成友邦之好。”

      我望着这些人,心平气和地说:“君子千金一诺,我虽算不上君子,也绝不想做小人。我和孙尚书为修运河花费的精力不比诸位少,凑齐二十万两的方法我们早已筹划无误。诸位认为,与其一味指责康国出尔反尔、就此翻脸为好,还是写得知己知彼、让户部无法找托辞为好?救命之恩不言谢,这就是我的诚意。”

      李尚书苍老枯瘦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殿下的诚意,老夫向来明白,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您的请求。只是现下康国情形并非您能掌控,恐怕信写过去,吝啬者依旧会吝啬,公主可想过,您和大臣、百姓们殚精竭虑省下的钱,现在也许已经一文不剩?”

      饶是我有准备,他直言不讳,还是叫我酸涩难当。那种感觉就像亲眼看着自己造的大厦轰然倒塌,在废墟里茫然抬头,不见天光。

      “大人说的不错。可那也得试一试,成功了,对昭国有利无害,于我也有所帮助。”我淡淡道,“我有私心,不避旁人——这也是我的诚意。眼下我惟有诚意和脑子里装的账本两样东西,再无更多筹码,诸位愿不愿接受?”

      屋里极静,阳光从肩头移到胸口,热意涌动。

      我耐心等待着回答。

      张侍郎把三个官员叫到屏风后商议,不一会儿走到李尚书身旁,附耳说了几句。

      尚书掀起眼皮,之前斟茶的青年走近,躬身道:“殿下请。”随后替我研墨。

      我欣喜地走到临窗的书案边,拾起一支笔来回踱了几步打腹稿,不经意触到李尚书的目光,赶紧放下递到嘴边的笔杆,心道好险差点就咬下去了……

      青年小声道:“殿下,墨磨好了。”

      “多谢。”我提笔写下第一个字,不多时,将两张纸交给他,他连脖子都红了。

      草稿用昭国的口吻理直气壮地计算了二十万两可能的来源,责问康国户部为何拿不出银子,例如可从盐税支五万、商贾可捐六万,条条列出,面面俱到,就差写成账目,清楚得不正常。只要这封照会送达,就等于告诉太后我在昭国,她那么想要我死,必然会坐立不安,派亲信来昭国打探消息,或者派刺客来暗杀。

      回康国太难,不若引蛇出洞,让她先动作。

      “各位有什么意见?”我问。

      李尚书扫了一遍,把稿子给众人传阅,“你们都学一学,最好能背下来。”

      说不尴尬是假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他意态轻松,眼里多了些赞赏,“老夫没有把殿下比作主簿的意思。说实话,老夫翰林出身,自诩公文写得增一分太冗赘、减一分太单薄,今日看了殿下的文章,才知忝为文官。老夫见过不少以文书见长的御史,都不如殿下的文笔精辟中肯,如果没猜错,去年头两封康国户部的照会,都是殿下拟的底稿吧?”

      我头一次听不苟言笑的老尚书说这么长一段话,还是夸我的,简直受宠若惊。想听他多夸两句,可毕竟还要脸,只能憋住得意,严肃道:

      “大人谬赞了,勤能补拙。”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讲话虽不利索,写文章却比旁人轻松很多,在宫里念书时,仪旃哪个伴读也不找,专找我给他补策论,一晚上我能出四篇,每次都能得先生奖赏。可惜我写得再好,练习再勤奋,也换不来父皇、母妃和皇祖母的笑颜。

      “老夫就不班门弄斧了,现在誊写一遍就立即送出京。殿下帮昭国这个忙,老夫十分感激,至于殿下自己的打算,还是慎重些为妙。”他语重心长道,“局外人本不该置喙,可殿下的棋,未免走得险了。”

      我心头一暖,笑道:“不是常说富贵险中求么。我不求富贵、留名青史,求个无愧于心、大白天下,也不过分。况且如今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算得上险呢?”

      张侍郎闻言有些动容,作揖道:“方才张某多有得罪,殿下容谅。”

      “来的突然,打扰几位大人聚会了,我还有事要办,先告辞。”

      我说了几句客套话,干杂活的青年送我出门,待门板吱呀一关,他便在廊上嗫嚅:“殿下的公文写得真好。”走了几步,又碎碎念道:“殿下字也极好看。”

      我心花怒放,不由冲他笑笑:“这个不难,你多练练肯定能练好。回去记得把那一头的门打开通风,尚书今天咳得厉害。”

      他刚要说话,却两眼一直,忙退了回去。我扭头,看见伊涣抱臂坐在丈远的阑干上,锦带束出一抹窄腰,黑发随风飘舞,缠绕着雪白的颈项,精雕细琢的侧脸微微低着,好似琉璃化成的妖精。

      我走过去,“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他仿佛没听见,盯着空旷走廊上的光斑。

      “回去吃午饭吧。”

      他半眼也不看我。

      我无奈地朝“杏花天”走去,走到房门处,回头道:“你真不饿?”

      一道刺眼的光照来,我下意识闭眼,睁开一条缝——气了个仰倒,他手上拿个西洋小镜子,左翻右翻,反射阳光晃我眼睛!

      他到底什么毛病?

      我大步走过去劈手夺下他的镜子,“好好说话行不行?你不饿,我饿了,是你带我来润景楼吃饭的,现在又闹什么脾气?”

      他这才懒洋洋地抬眼。

      我训完就察觉不妥,和哄小孩儿似的……

      “还知道我在生气。”伊涣抬手一指“小沧浪”,“殿下进去用膳,自然有人伺候得顺心。”

      我瞪了他好半晌。

      他不会在气我和刚才那个官员说话吧?

      我难道不能和别的男人说话吗?他又不是我什么人,这也太离谱了。

      不对,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我深呼吸,决定不跟他计较,摸着唱空城计的肚子走开。房里的八仙桌已经摆了五六盘热菜,都是清淡不油腻的,我就着米饭大快朵颐,嘴里发干,习惯性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就后知后觉地想起服药期间要少饮茶。

      可里面装的不是茶,是温水,不烫不凉。

      我怔了许久,打开门。

      “喂。”

      伊涣还是坐在那儿,望着楼下不语。我用小镜子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见他用手遮挡,又忍不住晃了一下。

      原来真的挺好玩的……

      我收起镜子,正色道:“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他长长的睫毛一动,“我以为你会编个其他身份。”

      “我想开了,输也是我,赢也是我,以后顺利也罢,艰难也罢,总归都是我自己承担,不可能换个身份名字就置身事外。迟早全天下都会知道我还活着,要回岐原跟太后算账。”

      他轻盈地跳下阑干,“你要报恩,就要有报恩的样子,嘴上说说算什么本事,没诚意。”

      我叹了口气,“我就喜欢纸上谈兵。你要不要听假话?假话很好听,比真话好听多了。”

      不待他回答,我道:“我跟他们头一句就提你,是因为我仗着有你撑腰,搬你出来吓他们,这样那个凶神恶煞的张侍郎就会以为是你故意瞒着昭国人救了我,不会再盘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看样子你平时在他们面前很威风呢!我冒充昭国的官吏写信,是因为我不敢回康国,觉得在你身边很安全,就算太后遣一百个刺客来要我的命,我也不怕——好不好听?”

      他静静地看着我,将一绺墨发拨弄到肩后,贴近我的耳朵说:“那真话呢?”

      我往后一躲,转过身去:“真话就是——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沉沉的笑声如水流淌,他用手指勾住我的后领,“再说两句假话,我喜欢听。”

      “不说了。”

      “再说一句。”

      “不要。”

      “半句?”

      “我饭还没吃完。”

      他跟着我进房,望着桌子中央的花盆,突然说:“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带回去做什么?”

      “放在碧纱橱的窗台上。”

      我还是不明所以。

      他继续说:“这样你就又有一盆茉莉花了。”

      我的筷子停在空中。

      很久之后,我用尽全力不让声线发抖,偏头不让他看见发红的眼圈,强笑道:“你快吃呀,菜都凉了。”

      五岁时从瑶光宫搬到栖云阁,我只带了一个乳母、三个侍女和一盆花。自打记事起,我就不会伸手向别人要东西,可那盆花是我破天荒向母妃索要的。当时它快枯死了,宫女要把它扔出去。

      母妃也要把我扔出去。我救下了花,精心地养着,后来也种了其他花草,可总共就活了这么一盆,它年年都开花,清冽的香气能从暖阁飘到院门,后来我被赶出宫,就再也没见过它。

      我要的东西从来不多,也不贵,可是没人在意。

      胃里塞了一半,和官员们耗掉的力气在恢复,心口却开始发酸。我想放下筷子跟他说几句,又蓦然发觉没有什么可以向他倾诉的。我差点就忘了自己是谁,他是谁。

      于是便没了胃口。他在宫外向来吃得很少,每样夹了一丁点就适可而止,做足了王孙公子挑剔的派头。

      “你不是很奇怪我欣赏程待诏的画吗?”他啜着茶,忽然道:“我看上的东西,无论书画还是器物,大多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好。这副画的确不敢恭维,但别有原因,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祖父孝惠帝在位第二十五年春,康国和赤狄打了一仗。其时程待诏已辞官回到葑台,不幸被狄人掳去。赤狄可汗附庸风雅,听闻他给中原皇帝画过画,便请他作一幅《大王游春图》,要求把新娶的阏氏也画进去。程待诏大笔一挥,半日便成,献上时众人却傻眼了——一男一女抱在花树下,分明是幅活灵活现的春宫图,不堪入目。偏偏可汗还觉得他把妇人画得十分美貌,高高兴兴指着画向众人说:‘这是孤王,这是大阏氏。’

      “程待诏却急得跳脚,道:‘这是大阏氏,这是左谷蠡王。

      “可汗问:‘那孤呢?’

      “他道:‘游春去了。’”

      我差点被嗓子里的米粒呛到,笑得快岔气了。

      他拍了拍我的背,“程待诏德行不佳,却难得有几分文人风骨,和那些与他一般重利轻义却自诩清高的画师比,不知真实多少倍。我极爱真性情的人。”

      我被说服了,又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我就喜欢他身在赤狄心在康国这股子劲儿。”伊涣补充。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我的笑容消失了,喃喃道:“你疯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我疯了不是一日两日,你才知道?”

      我无力地垂下眼。

      是啊,我早知道。

      ……我早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程待诏的笑话改编自一个前苏联的段子:XX在波兰。


    申了两期果然轮空,看样子断更半年,以后是不会有榜单了(活该),所以这文大概只有追作者的老粉会搜到,没有出现在新读者面前的曝光机会。这两周收藏掉到怀疑人生,点击也断崖式下跌,有时候觉得自己写文虽然缺点很多,但并没有那么差劲……可能还是不符合大家的口味吧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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