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悬镜

73、密谈

　　这场景似曾相识，浑浑噩噩地跟他走进一栋楼里，我才记起来。

　　“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好像背后长了双眼睛。

　　“没。”我低低道。

　　“小骗子。”他轻嗤。

　　大妖怪。我腹诽。

　　大堂里，穿戴体面的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把我们往楼上引。二楼是雅坐，中间有个戏台，东西南北四面各摆着五六张方桌，由半垂的描金竹帘分隔开，客人们围桌而坐，正轻声细语地谈话，帘下露出的衣袍无不精致。三楼都是包厢，走廊的陈设更加华贵典雅，这个季节窗口居然摆着娇贵的金丝墨兰。

　　时候尚早，楼中酒客寥寥，东北拐角处的雅间却已有贵人包下，几声咳嗽从挂着“小沧浪”木牌的门里传出。

　　“今日天气好，西边的‘芙蓉隈’清净，窗子又亮敞，您二位可以看到白云山顶的扶桑亭。”伙计瞅了眼被占的那间房，殷勤地建议。

　　伊涣另用折扇指了北面正中间的包厢，扇面托着一片闪闪发光的银叶子。

　　伙计收了钱，二话不说将我们领进“杏花天”，无论怎么夸口这儿布置舒适风景又好，他都不置一词，面上淡淡。

　　太阳已经移过了窗口，房里不热。馥郁花香充盈满室，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八仙桌旁，凑近那盆雪白的茉莉，深深吸了口气，沁人心脾的芬芳把身体里的浊气洗涤一空。桌旁还摆着一张搁有文房四宝的长案，后头是罗汉床和书架。

　　“中午就别点太多菜了吧，我们两个吃不完，浪费可惜了。”落坐后我对伊涣说。

　　伙计沏茶布凉菜，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位姑娘第一次来，我们润景楼是由厨房给客人配菜，您想单点也可以，某这就给您去拿菜牌和酒牌。”

　　我顿时感觉自己成了乡巴佬，尴尬道：“不必了，这样挺好。”

　　伙计遂端着茶壶下去。

　　本以为伊涣要嘲笑我两句，可他却在房里四处游荡，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好奇地跟着他，推开博古架后一扇小门。门后是朝向楼外的另一侧走廊，修了美人靠，总体围成一个“回”字，由镂空的花罩隔断数次，中间镶的门是虚掩的，客人可以穿过去，绕楼一周看风景。

　　“久闻‘杏花天’挂着幅程待诏的画，不知真假，你过目的字画多，过来辨一辨。”伊涣站在我们房间的外墙处，颇有兴趣地端详着那幅裱起来的画。

　　他说的是康国三十年前红极一时的画师，入宫当过待诏，葑台人，我确实看过几幅流传下来的作品，挂在花魁的香闺里。现在几乎没两个人赏识程待诏的画了，不想昭国居然还收着。

　　泛黄的绢面有些年头，左下角落着枚红印，草书“大王游春图”几字。画上有一男一女两个骑马游春的人，棕色的卷发编成辫子，衣衫半解，袒胸露乳，走笔狂放至极，就是幅形态滑稽的半春宫。

　　……我早该明白伊涣低俗的审美。

　　“程待诏早年擅长白描花鸟，晚年流连花丛，改画仕女人物。这幅游春图神韵俱在，应是真品，但他显然没认真画，落笔太粗糙了。印章的样式是熙和三十年之前流行的，丙午年三月，那就是他辞官之后，更不值钱。”我不屑地说。

　　伊涣点头，“怪不得店家将它摆在这儿风吹日晒。”

　　他话音惋惜，却依旧盯着那幅画，好像真的很喜欢它。

　　反正我从来理解不了他的想法，猫啊、水烟啊、拨浪鼓啊这类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吸引力的东西，他玩得可开心了。

　　我忍不住道：“你居然喜欢他的画。”

　　伊涣挑眉，“怎么？”

　　“他在康国画坛的名声很差，做官时收人贿赂，在我祖父面前进言，排挤走好几个寒门清官，辞官后又常和乡邻打官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逼人倾家荡产，不得不把妻女卖给他当奴婢。”我十分不齿，“若是画技极好，这些事也就罢了，偏偏品行有亏，画得也没其他人漂亮……”

　　我骤然住了嘴。

　　不远处也飘来说话声，是个老人。

　　这声音我记得。

　　属于每间房的走廊段长短不一，隔壁屋外的只有八尺，所以“杏花天”和“小沧浪”其实挨得很近，那边的雅间如果不关通向走廊的门，谈话声音大就能被人听到。

　　“……实在是欺人太甚！”只听一个青年情绪激动地说：“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国书还摆在衙门里，当我们水部全是瞎子呢！”

　　昭国延续前钧朝官制，工部分为营缮清吏司、虞衡清吏司、都水清吏司和屯田清吏司，这水部指的就是都水修漕运的那些官员。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伊涣，他换了个姿势赏画，好似要把它硬生生看出朵花来。

　　有个年长的男子粗声粗气地道：“谁他娘的愿意给那帮人多花钱，要不是陛下没表示……”他重重拍桌，没说下去。

　　“张侍郎消消气，工部今年又修坝又修庙，开支巨大，户部都清楚。运河对半分工是康国长公主提的，如今他们又百般推脱，责任不在我们，待老夫递封密折，说说其中利害，想来陛下会在早朝给个准信。二十万两嘛，虽说不是小数目，库里却也能挤得出，但这不是出不出得起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出——不管康国换了几个皇帝，咱们都不能当软柿子。”

　　老人正是我在青溪县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李勘，说话中气十足，而骂娘的官员，就是之前在折子里火冒三丈的工部侍郎。

　　这一群心情不佳的高官离我只有一堵墙，大约这件事整个昭国都传遍了，他们才会在过节聚会时唾骂到过瘾。

　　“张兄，小点声吧，刚才不是有人上楼了嘛？”

　　张侍郎印证了我的猜测：“就让他听了去！现在谁不知道康国人那副嘴脸，他娘的，向咱们要粮食时就低声下气，干活时就找一千一万个理由。你们不知道他们户部是怎么说的：‘修运河是为了给你们昭国运铁矿石，既然你们非要康国的铁，康国又拿不出钱修运河，那昭国义不容辞要帮忙啊！’——亏那个姓周的老泥鳅有脸说出口！”

　　我仔细一想，能在户部衙门说得上话，又姓周，符合条件的只有一名五十多岁的主事，我每次去找尚书的时候他都把头低着，唯唯喏喏。两国之间往来的照会不是谁都有权力撰写，过去几朝都是尚书这种正三品的官员回信，想必这周主事飞黄腾达了。

　　碰杯的声音交错响起，约莫是在劝张侍郎喝酒。过了一会儿，侍郎道：“今日大伙儿好不容易聚齐，不若就趁此机会将照会拟了，今天就送出京答复康国，断了他们占便宜的念头。依我看，不仅一百一十五里的银子要他们付，另外一半的水道也让他们出钱，这样就不必接收康国的农工了，咱们提供饭食帐篷，哪样不要钱？……”

　　李尚书咳嗽几下：“你说的有理。老夫虽督造运河，有定夺之权，妥善些还是要由陛下先过目。这样吧，咱们先将信写了……唉，先前康国户部的孙尚书保证过数次，让咱们放心，银子已经准备好了，老夫心觉他做事稳当周全，是个实诚人，没想到变脸也这般快。”

　　一人补充：“听说孙尚书打算辞官回老家，他应是不想继续管这档事了。洛邑长公主提拔的人，郑太后临朝后统共就剩下这么一个三品的，现在也要明哲保身，啧啧。”

　　我的心霎时一提。孙尚书是个难得的清官，当时凑钱，他把给自己老家修祠堂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叫我感激涕零。他眼下都说没钱了，那国库就真的一文不剩。

　　那边的谈话声静了一静，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如果二十万两飞了，我还是得向着康国，想办法从中斡旋。

　　再次偷偷瞥了眼伊涣，他终于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若无其事地踱进屋内。桌上摆着数样点心，他斯文地夹了一条糯米红豆卷，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动作秀气极了。

　　凭我这点道行，压根摸不准这只妖怪的心思。

　　很快清淡的素菜端上桌，我却没有任何胃口，回神时杯中茶已尽，欲象征性地夹几个菜，筷子还是没落下去。

　　我对伊涣说：“我去洗手。”

　　这个借口实在很拙劣，可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点点头。

　　带上门出来，我突然发现整座楼空空荡荡，少了许多声音。二楼雅座的人都不见了，一楼的大堂倒是坐满，那些客人兀自喝着茶，坐姿如钟，两肩和手臂的角度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几个茶博士和小厮站在楼梯角，乖觉地垂着头。

　　都是乔装的侍卫。

　　高官聚会，门外不可能没人把守。那些人就在楼下吗？还是被另一帮人驱散了？

　　我慢慢地走到走廊尽头，那儿放着几个雕刻精细的铜盆，盛着清澈的井水。酒楼的伙计会在上热菜前端水给客人盥洗，我想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习惯不了被人伺候，一面心不在焉地舀了瓢水洗手，一面默默走到“小沧浪”门外。

　　天气热，老人家身体不适，里面的咳嗽愈加剧烈，此外就再也没有说话声。脑中的念头欲发强烈，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依旧动弹不了，胸口似装了七八桶水，时而澎湃时而沉坠，时而斗志昂扬时而低落气短。我拿不准要用什么身份进去，拿不准用什么法子说服他们，只要跨进这个门槛，我必定会面对一连串质问疑虑，之后必定会面对比今天还艰难的局面。

　　可这是个机会。他默许的机会。

　　我咬咬牙，心想不能这么胆怯，要一鼓作气，要把思路理清，然后有理有据地说出来，那些人没什么好怕的，我连他生气都不怕……

　　一声轻轻的叹息触在颈后，我吓得直接跳了起来，看到伊涣就站在身后，全身的毛都炸了，硬着头皮说：“我路过，我真的是出来洗手的……”越说越没底气，把还沾着水珠的右手举给他看。

　　伊涣笑了笑，不客气地把我往他那儿一拽，掏出张棉帕擦我微颤的手指。

　　“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他低下头来，往我耳朵里吹了口气，“世事难测，别指望把所有东西准备周全才出手，你不是学生，早就过了念书预习的年纪了。”

　　这种标新立异的论断我第一次听到，愣了一瞬。就是这弹指的工夫，身子往前一冲，我踉踉跄跄扑进了房。

　　……

　　天杀的。

　　伊涣直接将我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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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突发事件要看平时积累+经验性的随机应变。但是小仙男这种做法emmm……属于教女儿游泳先一脚把女儿踢下水的俄式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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