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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冰销 ...

  •   我仍旧望着窗外。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掠过几只燕子,坊子里的百姓川流不息,年轻姑娘们挎着菜篮子有说有笑,一派祥和安乐。桥边的戎葵开得灿烂无比,硕大绯红的花盏向着太阳,生气盎然。

      “伊涣,”我认真地说,“你看他们这样,多好。我很想把康国也变成这样——很难,但我一直在尝试。你知道,人一旦有了目标,忙起来,就没空想过去的事了。”

      做过的事情改变不了。就像父皇和仪旃的统治给康国造成了无法挽救的后果一样,朔州卫确实打过来了,伊涣也确实报了当年遭受欺侮的大仇。

      可我不能揪着它们不放。父皇和仪旃、卫析已经死了,盟约已经签了,我是要向前看的。我只看当下得到的利益,和将来能得到的利益。

      古人言,人心广如尘宇,能包容风云变幻惊涛骇浪。可人心亦微如芥子,一丝风、一声鹤唳就能让它草木皆兵,只要轻轻一拨弓弦,它就会折了翅膀,从天上摔下来。它更经不得回溯与考验,总是轻易被过去的辙印束缚,走上一条所谓命中注定而无可奈何的路。

      我不要这样的命中注定和无可奈何。
      置于死地而后生是这世间亘古的规律,轮回转世,从不带上辈子的记忆。从决定回岐原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是重生的,就连那颗旧的心,我也将它丢在虞国了。

      伊涣深深注视着我,我自认为足够平静淡然,不会叫他看出什么来。

      他忽而一笑,“只是因为这个?”

      我点点头,却暗想,若是一条一条地算,他对我做了哪些坏事,又做了哪些好事,他杀了康国多少人,又救了康国多少人,我实则是永远算不清的。

      那还不如别算。

      他敬我一尺,我就敬他一尺,他欺我一丈,我就欺他三丈……前提是我能对付得了他。

      “你带我出门,就是用穆昀来试探我对你的态度,还不如直接问我,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如今在你的地盘上,欠了你三千二百五十四两银子,嘴上虽不说,心里还是明白拿人手短的道理。只要你不盘算着怎么灭掉康国,我在别人面前都会向着你。”

      这已经是我能说出的最软的话了,希望他能正常一些。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可怜我?”伊涣的回答没有一次正中我下怀。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太可怜了,后宫没有一个姑娘看上你,过节赏花赏月都没人陪。洛葭第一美人嘛,你是实现梦想娶到了,但人家早就心有所属,根本没把你当回事。我还以为你回国后过得多好,简直太惨了吧。”

      想到给他戴绿帽子的崔贵妃,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也许这就是幸灾乐祸?

      “卫桑……”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说话是要负责的。”

      “嗯。”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情更好了。

      他揉了揉眉心,猛地仰倒在垫子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罢了,我就不该指望你担什么责任……”

      那声线有些苦涩,我一时愣住。

      “回家吧。”他阖上眼。

      回家……

      我出神了须臾。

      曾经有好多人对我说过这个词,青羽,卢太后,郑宝宝,万木春,朝槿,檀音……还有我自己。可是我知道,葑台破旧的雪霁山庄不是家,虞国染遍皇族鲜血的宫殿也不是,康国埋藏着幽暗记忆的皇宫更不是,卫析赐的公主府——勉勉强强有个家的样子,我可以在里面吃饭、睡觉、看折子、逛园子,不用担心没钱买米、幕天席地,但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在榻上长眠不醒。而现在,我连这栋宅子也没了。

      我有时会想,如果生活在普通的小门小户里,我一定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我不知道怎么和父母兄弟打交道,也不敢信任他们,一个用私房钱买来的婢女都让我觉得比血亲可靠。我更不懂怎么养孩子,世上没有一个人值得让我为他生孩子,生孩子太可怕了,会疼死的。

      “……我没家。”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不需要家。”

      胸口微微发酸,我试着纠正了一下:“我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家。”

      好像扯得太远了。

      车轮辘辘滚过石板路,粉白落樱铺了一地,路边一个小姑娘赖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指着指着罕见的玻璃窗,好奇地对我挥手。她母亲轻柔地戳了一下她的小鼻尖,眼里满是宠溺,口型似乎是“这么皮,将来嫁不出去。”

      我笑着向孩子招了招手,可这笑容太重,挂得脸都要垮下来。

      我不再去看外头喧闹的街市。

      极淡的葡萄酒香萦绕在四周,脑袋隐隐发晕。午后明净的阳光洒在伊涣脸上,他嫌光线太亮,慵懒地抬手遮住眉骨,颊上透出些醺然的红。

      他生得着实很好看,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我不由悄悄地用余光打量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分别时,他也是安安静静地睡在草丛里,天生有些上翘的嘴唇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个做了美梦的小孩子。

      他一动也不动,要不是胳膊还举着,我都以为他睡了。

      “我带你出来,不止是为了见穆昀。”伊涣突然开口,好像没听到我的话。

      “还顺便见你姨妈。”我了然。

      穿进一片海棠林,车厢内倏地变暗了。

      “你这样的人……”

      他慢慢地重复我之前的话,而后一字字地、清晰无比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男人带像你这样的姑娘出门,是会招人嫉妒的。我就是想让所有人嫉妒而已。”

      那一刻,我完全失语。

      他仍闭着眼,浅红的花影流水般漫进车内,染上他的侧脸,那点红晕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愈加浓,明媚如拂晓的云霞。

      好半天,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喝醉了。”

      他翻了个身,面朝车壁,用鼻音低应一声。

      “对,我喝多了。你就当是句玩笑吧。”

      终于定下神的时候,匀长的呼吸响了起来。伊涣搂着他的猫,背对我毫无顾忌地睡着了。

      我呆呆地坐在软垫上,一直望着他修长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车夫粗犷的声音唤回神志。

      到宫门了。

      “到家了么?”伊涣迷迷糊糊地问。

      芦花从他怀里溜到我手上,柔软蓬松的皮毛被他捂得热乎乎,像个七斤重的大手炉,暖意从指间传到心底。

      我默然低下头。

      “……嗯。”

      其实他这样说,并不让我讨厌。

      *

      因五月初三是昭国某个先贤的诞辰,端午的休沐实际上多了两天。这两天罢朝,听说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请假回乡过节,伊涣一个也不批,还委婉地鼓励他们继续为朝廷当牛做马。

      然而他自己带着我大摇大摆地出宫晃荡,两天内把洛葭的风景名胜逛了一半,真是没有最昏只有更昏,没有最招人恨只有更招人恨。

      我心虚地走在他身后,瞅着集市里的人山人海,“我看见有官家夫人在买艾草香囊,她们看见你真的不要紧吗?”

      伊涣似是认为这个问题很荒唐,置若未闻,给卖熟水的摊主丢了四十文钱:“两碗紫苏,加冰。”

      “不用加冰不用加冰……”我赶紧跑上前,下意识想拨回二十文,又反应过来他可能走出汗了,改口:“给他加就行,老板你帮我多加点蜂蜜。”

      伊涣忍无可忍,从钱袋里摸出一粒碎银子,丢在柜台上,“给她加蜂蜜,往齁里加。”

      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娘子可别心疼腰包,您相公这架势,您要月亮他都给您摘下来。”

      我倒是宁愿要个月亮,月亮又不要钱。洛葭的熟水比岐原贵一倍,我听了价格就不想喝了,他还要加冰!简直败家……

      不对,他花的又不是我的钱,我心疼什么?

      老板发了横财,大方地把装蜂蜜的罐子也送了,伊涣先拿银针搅了搅,将一根苇管插进去,递到我嘴边:“加蜂蜜不是不要钱么,多喝点。”

      这不是加了蜂蜜的熟水,是加了熟水的蜂蜜……我硬着头皮吸了一口,甜得牙疼,“虽然我不应该置喙,但你微服在外,可以稍微收敛一点吧,不要乱花钱。银子很难挣的,你刚才给的量大约是一个下县农户三个月的税额,可以买很多碗白粥了……”

      伊涣欲言又止几次,最终道:“若是换了旁人同我上街,倒还没有一掷千金的欲望。你想勤俭持家,就安分点别激我,不然不出一个时辰我能把这条街都买下来。”

      沉默片刻,我叫道:“谁给你勤俭持家了?你爱掷就掷,反正又不是我挣的钱……”

      声音大了些,引得周围人窃窃私语,他悠闲地端着碗站着,我措手不及,将那碗水一口气干了,抱着蜜罐就走,“随你便吧,我不管你。”

      他拉住我,“午时了,去前边用饭。”

      我们站的地方是城南瑶琚坊四条街的交汇处,最是人潮拥挤,此时那几位官家夫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手持团扇掩住下半张脸,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我跺了跺脚,“她们认出你了!”

      伊涣挑眉,脸上一副“让她们看去”的表情。

      “她们回府会告诉她们夫君,然后她们夫君就会上折子,上折子之后就会……”我比划着,结果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

      他似笑非笑,“你要不再大点声?瞎操心。”

      “谁担心你了!我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来,黑溜溜的眸子水汪汪的,红润的唇角微微抿住,“和我走在一块儿,就这么丢脸?”

      这副无辜又委屈的模样委实叫人于心不忍,周围的姑娘们简直要用目光把我戳成筛子。我无话可说,败下阵来,没好气道:“走啊,去吃饭。”

      他笑逐颜开,自然而然牵了我的手,穿越纷杂的人群。

      初夏的天气干燥温热,掌心很快就渗出汗,我难堪地想挣脱,他看似松松地握着,可力道很大,根本就甩不开。

      “老实点。”伊涣用押解犯人的语气道。

      走过几条小巷,行人渐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小指摩挲着我的掌纹,酥酥的痒化成热气,势不可挡地蒸腾上来。我用凉凉的手背贴了贴脸,等到他停在某个僻静的巷口,肃然道:

      “可以松开了。”

      伊涣回眸望来。

      一阵熏风拂过,草地上细碎的槐花飞到空中,雪片般轻盈地旋转飘舞。素白的花瓣落在他漆黑的鬓发上,皓皓如浮冰,映照得那双眼睛剔透清凉,蕴着雪化时节满枝的春色。

      恍惚间,嘲哳的蝉声听不见了,远处市井的喧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槐树的影子浸透他的眉目,深深浅浅,如细水涓涓,如岁月悠长。

      “你就让我多牵一会儿吧。”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

      那目光,从来都是这般直接——

      清透如冬春,而又炙热如夏。

  • 作者有话要说:  · 公主在第8章对期弦说过与结尾相同的句子,男主现在的心情和当时的公主一样。
    · 小仙男采用的是一种很聪明的忽悠方式,把一个词语(ex: family)反复提及,一直重复到对方潜意识里接受,学名叫做温水煮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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