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悬镜

71、前嫌

　　这里门面虽小，里头却别有洞天。一路七拐八绕走来，两旁的朱楼倚着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光天化日之下冲伊涣摇着手绢，端盘子穿梭在回廊里的小丫鬟也正大光明地朝他抛媚眼，以一种奇怪又可怜的眼光看着我。

　　我说他今天穿成这花枝招展的模样，肯定就不干正经事儿。

　　庭院深深，踏过一重重月亮门，前方是一间雅致僻静的水榭，半卷竹帘，凉风习习。亭中传来女子咯咯的娇笑，水波似的荡漾，却又不似平常青楼里那种讨恩客欢心的笑声，听在耳中反倒十分清爽。

　　伊涣没拽动我，回头不悦道：“怎么了？”

　　“……你是要谈事情吧，我在外面等你好了。”一瞥之下，亭中除了水红衣裙，还有一袭锦袍，依稀可见是个身形挺拔的男子。

　　那牌匾上大大的“云雨亭”三个字，我看都没脸看，更别说迈进去。虽然我给烟花巷写过很多仿单，但嫌这种地方又脏又乱，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亲自去讨过几回银子。

　　“不饿么？”他攥住我的手，“难得有空逛逛，不去尝尝看这儿的饺子？”

　　我怎会想到他前天说的“城东巷子”就是这里，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来。

　　伊涣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犀利地吐出几个字：“来都来了。”

　　这四个字可谓至理名言，屡试不爽，以至于我一时间找不到词反驳。也就在这一时间，我已被他给拖上了台阶。

　　“那我装看不见，你们三个稍微控制一点，别太过火了。”我不情不愿地小声道。

　　伊涣一僵，似是不信我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脸色霎时青了，“你以为……”

　　竹帘一动，一位女子袅娜绰约地走了出来。我有些诧异，原以为是个青春少女，可她约莫早就过了三十，生得面颊微丰，瑶鼻檀口，样貌甚是温柔可亲，一举一动都带着妙不可言的风韵。

　　“月娘都陪公子等了半个时辰了。”她娇嗔，妩媚的眼波在我身上流转，“你可是从来不带姑娘来咱们馆子的，这位小姐是？”

　　“别管她。”伊涣语气轻松，却磨了磨牙，“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家都被吃空了，脑子里还成天装些污七八糟的。让厨房多上两盘荠菜饺子，把她的嘴堵住。”

　　我：“……”

　　他牢牢按住我的手腕，换了副泰然自若的神情打招呼：“穆君。”

　　我来不及生气，心中蓦地一凛。

　　穆君？

　　那人恭敬又不失从容地站起来，锦衣玉冠衬得他容色清冷，身姿傲如雪松。他的眉眼本生得温润，却奇异地透出几丝开过刃的凌厉，墨玉般的眼瞳幽邃沉静，目光带着淡淡的压迫感，近乎有些嚣张。

　　若非他姓穆，我几乎以为他是某个小王爷。

　　康国人对这个姓很敏感，因为把朝廷的军队打得人仰马翻、气数尽失，又把期老将军的尸首喂了狼的朔州卫，夸张点说，就是一支二十万人的穆家军。

　　传闻那将领年纪轻轻，是天赋秉异的杀神。

　　伊涣略抬手，带着发怔的我坐下，笑吟吟道：“穆君今日没带人来？馆里事情多，月姨连看账本的时间都没有，你却喊她来伺候。”

　　月娘掩口微笑，“朔州卫才进京，公子这段时日劳心劳力，奴家一介小女子陪公子解乏，是应该的。”她说完便乖觉地退出水榭，放下帘子。

　　果然是穆昀！

　　我对他完全没有好感，只要是个康国人，就知道穆昀是百姓的公敌、国家的死对头、吹垮社稷的最后一阵狂风。

　　穆昀对我点了点头，算是平静地见礼。

　　我好不容易平稳心绪，移开视线，正好看见伊涣按下漆红立柱的某块凸起，吱呀一声，池子里的大水车开始转了。

　　竹帘把亭子三面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剩下的一面对着哗啦作响的水车，就算有人躲在暗处偷听，谈话也会被水声覆盖。他们掩人耳目来到这闹中取静的地方，到底要说什么？

　　伊涣又为什么把我也带来？

　　开场两三句寒暄，全说的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比如京城当红的两支蹴鞠队踢假球，某个马车店出了能一边跑一边计时的新车……我真不知道踢球和车子有什么好聊的，只能默默期盼快点说到正事，然而月娘把酒菜端上来后，话题越跑越偏，这两人居然互相夸起了衣裳，说话夹枪带棒明嘲暗讽，活像两只表面大度内心阴暗的雄孔雀。

　　原来男人在一起喝酒，都说这些吗？我要听的杀人放火、运筹帷幄呢……

　　“你今日怎么把这簪子戴上了？可惜十四娘看不到。“伊涣轻笑。

　　我这才发现穆昀的发冠上插着一根莹润剔透的白玉簪，雕镂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等等，崔家十四娘？

　　我惊悚得筷子都没拿稳，薄皮饺子的荠菜馅掉出来，堆在小碗里，像个绿油油的帽子。

　　穆昀饮了半杯葡萄酒，望着窗外平静无波的湖面，“她向来极聪明，答应太后入宫做贵妃，应该早就放下了。我今日为了来云雨榭，穿成这样，临时找了支簪子配，出门才想起是她送的。我对她没有半点意思，陛下记得别把这事儿在宣徽郡主面前提。”

　　我都不知道该责备他对崔贵妃狠心薄情，还是夸他对那个郡主坚贞不屈。

　　男人的嘴脸一套一套的。

　　杯中酒见底，伊涣这时才开始说到正题，仔细询问了朔州卫的近况。我听了个大概，最后推测总结出一句话：有人要谋反。

　　穆昀的经历很特殊，他科举出身，在昭国西北的叶里当了三年城主，兼作朔州卫主将。去年军功最盛之时伊涣忽然从康国退兵，将他贬到北部的曲黎城戍边，不久前又令他带几千人回京述职。外人看来，这是不放心他，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牢，可今日两人一叙，他们的角色根本就不是犯疑心病的天子和功高震主的将军。

　　伊涣召他回京，很有可能是为了防另一个人。

　　能让穆昀在旗开得胜时急流勇退，撤出康国，除了国内出了乱子，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只有在自己的利益遭到极其严重的威胁时，人们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对一个皇帝来说，还有什么比谋反更严重呢？昭国的龙椅五十年来都坐不稳，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伊涣对大臣和宗室的防范一定极为严密。

　　我想到这里，又一头雾水，他那时候明明在虞国和沈筠冲做交易，从石承训手里抢玉玺，还天天在衣食住行上折磨我，并没有回国，如果有人谋反，他应该早就带兵回洛葭了。

　　一只包子突然落进碗里。

　　“不是馋得厉害么，端上桌怎又这般斯文。”伊涣蹙眉收回筷子，“年纪不大架子不小，非要人伺候。”

　　穆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们，我觉得自己快冒烟了，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伊涣一脚。

　　那碟热腾腾的灌汤包刚端上来，每只半个巴掌大，皮薄得透出油光，旁边放着几根削好的细竹管。我不敢看他们，心烦意乱地拿起一根，往半透明的皮上一戳，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蹿进鼻子里。

　　带着竹笋和香菇鲜味的汤汁顺着嗓子滑下去，一勺陈醋又浇了上来。

　　“不爱吃醋可不好。” 伊涣说。

　　我深吸一口气。

　　“第一，我从来不喜欢吃醋；第二，我有手，可以自己夹；第三，你们不用管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该当我面说的就择日再议。”我极力维持正常的语气，本来他带我见穆昀就让我很恼火，现在还这副存心膈应我的模样，简直有毛病！

　　伊涣没管我，只对穆昀道：“你瞧她这性子，比宣徽还差，往后别惹她。”

　　“怎敢。”穆昀朝我举杯一敬，“穆某向来奉圣命为圭臬，殿下计较旧事，那是理所当然，殿下若不计较，穆某感佩万分。”

　　他含笑望着我，微微欠身，双手捧杯等在空中。

　　一时间亭中寂静，耳边只余哗啦啦的水声。

　　穆昀这话说得狡猾极了，他跟伊涣交情匪浅，知道我的身份，一方面把开战的责任都推给上峰，一方面又暗示如今两国订盟，他不会再带兵席卷而来。伊涣对他客气，他便不愿收敛那股天生的倨傲，并不在意我是否原谅他在康国犯下的杀戮。

　　他和伊涣其实很像。也许这就是他们互相推心置腹的原因。

　　我凝视着那只酒杯，过了很久，缓缓举起汤碗。

　　“穆将军，恕我不能饮酒饮茶。”

　　且看他如何反应。

　　叮当一声，银杯碰在碗沿下方。

　　穆昀一饮而尽，我喝了几口鲫鱼汤。

　　伊涣眉宇一展，“坐下罢，听说你身子还没痊愈，我今日好大的面子，让你这般做小伏低。”

　　穆昀看向左肩，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仿佛达成了什么约定。

　　气氛重新缓和下来，他们喝酒吃菜，从崔贵妃出阁前闹得满京风雨的暧昧事谈到她娘家定国公府，又从定国公府谈到老国公的外孙，宁王伊烛。

　　昭国的郡王不多，都是两个字的封号，这宁王本是旁支庶子，当不起亲王尊称，但他凭本事向先帝要到了府邸冠带。伊涣和穆昀左夸一句右夸一句，称赞他是难得的人才，庸碌的亲叔叔齐王跟他比起来，就是个鼠目寸光的土财主。

　　自古以来大概没有哪个皇帝会这么夸同姓宗室，鼠目寸光的反义词不就是高瞻远瞩吗？一个王爷目光长远，伊涣这是嫌宝座太稳想换个厨子当？

　　不过他一直鬼话连篇，认真我就输了。

　　我用筷子戳着汤碗，奶白的鱼肉和嫩黄的玉兰片快吃完了，萝卜还有一大堆。这里的菜着实不错，当得清雅二字，盘子也选得赏心悦目。

　　这时，池塘对岸跑来一个玄衣侍卫，冲亭子里招手，穆昀立时放下碗筷：“先告辞了。”

　　伊涣不忘开玩笑：“怎么，宁王欺负他妹妹了？”

　　穆昀拾起佩剑疾风似的大步走出去，冷冷丢下一句话：“谅他不敢。”

　　“穆君要努力啊。”伊涣托腮，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开。

　　他每次这样笑，我都寒毛直竖。

　　亭中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一桌残羹剩饭。

　　“吃饱了吗？”

　　我实际上还可以再吃两只灌汤包，可他这么一问，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把筷子转向最后半条酱烧鲫鱼，小小地夹了一筷红亮诱人的鱼籽。他们俩喝酒，根本没怎么吃，都是我一人做主力军。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不让你付账，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慢慢吃，不急。”

　　说得好像我吃了很多。我用手背掩着蠕动的嘴，不悦道：“七个饺子一个包子一小碟莴笋两条鱼算多吗？”

　　伊涣忽然扑哧笑了出来，指着我的碗，月牙眼眯成一条缝，好像看到了世上最滑稽的场景。我不明所以地停下动作，左看右看，实在找不出好笑的地方，“啪”地放下竹筷，“你笑什么！”

　　他捂着肚子，“没什么……”

　　我再也吃不下去，愤怒地喊：“不许笑了！”

　　“小娃娃吃鱼籽，数不清数……”他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我顺着他的手指低下头，碗里第二只包子静静地围观着我们。

　　我忘了他给我夹了一只，还浇了醋。

　　……求求上天降下一道雷，把他直接劈到转世投胎吧！

　　“我还屋里打伞长不高呢！”我脸红脖子粗地吼道，“谁数不清数了，这又不是我自己要的！”

　　他还在笑，我才注意到这句话的重点，吼得比刚才更大声：“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他伏在桌上，看我一眼，嘴角严肃地压下去，下一刻又忍不住翘起来。

　　直接笑死他好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月娘过来收拾杯盘碗碟，惊讶地问。

　　伊涣摇摇头，灌了杯茶，“月姨，你看她，怎么傻成这样。”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河豚，肚子越来越大，里面全都是气……

　　月娘用纤纤素手扶住额头，拉过我低语，“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孩子，犯憨的时候比谁都憨……”

　　我意识到她跟伊涣的关系不一般，“您是？”

　　伊涣道：“桑桑，叫三姨。”

　　“哦哦，三姨好！”

　　“真乖。”月娘欣慰道。

　　“……”

　　我今天可能真的傻了。

　　一定是天气太热，菜太好吃，伊涣和穆昀太吓人。

　　我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连辩解的力气都没了，撑着桌子起身，咬着嘴唇往外走，结果脚下一绊，差点摔在台阶上。

　　还是让上天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吧。

　　我不想再丢脸了……

　　伊涣用把我拖进亭子的姿势把我拖出去，头也不回地向月娘说：“我带她先回去了，账先赊着，下次来一起付。”

　　“没事没事，要努力呀！”月娘眉开眼笑，挥舞着袖子，发出了和伊涣一模一样的感叹。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

　　直到出了云雨榭，我还处于迷茫和自我怀疑的状态。

　　自打我从紫宸殿醒来，脑子好像被芦花给吃了一样，就没好使过，什么叫一夜之间返老还童，我就是现成的例子。

　　我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他这个人有毒。

　　上了马车，伊涣看我魂不守舍，抿嘴不语。一路寂然，我扭头望着玻璃窗外的车水马龙，坚持不去看他——只要跟他开口，我都预感自己会变得更傻。

　　车子颠簸着走上拱桥，绕过小巷，走上大路，经过一片极热闹的坊子，伊涣终于咳嗽一声。

　　“多谢。”

　　我着实被这一声谢吓到了，“什么？”

　　他不再说话。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能食言。”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之前让我向着他，我权衡之后照做了。他带我来见穆昀，无非是想让我们冰释前嫌。

　　“康国还要仰仗你们的粮食，运河也……“我差点暴露自己偷看奏折的事实，”总之，我就算再恨穆昀，也不会在你面前指手画脚。” 他对穆昀的姿态放得很低，诚意昭然，我总不能不识好歹，一脚把他踩到土里去。

　　“不关他的事。”伊涣看着我，“朔州卫破关而入，围剿坑杀，从南至北打到岐原城外，都是我下的令。你该恨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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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隔壁《清夜》的腹黑男主穆昀小哥哥过来客串啦！大二写的练笔文，一眨眼3年就过去了。当时没想到要开同背景长篇，现在场景时间对应不上，请大家当平行文看。
· 连发4章就掉了6个了收藏，可能是镜子写得太幼稚了吧T^T…但因为要符合角色性格，所以小公主X小仙男的相处就是这个样子。写这几章有种变年轻的感觉，一二卷太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