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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出宫 ...

  •   而后我就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向着他”指的是什么。

      “向着谁也不向着你!” 我恼羞成怒地反悔。

      “想不想吃荠菜馅的煎饺?”他忽然笑吟吟地问。

      骗小孩儿呢,我哼了一声。

      伊涣想了想,“我见你挺喜欢春笋虾仁面,应是偏清淡的口味,镇日吃这些油腻的,还是改成蒸饺吧。近来雨水愈发多,西苑的竹笋都老了,荠菜倒有许多茬新的,颜色青青翠翠,看着就嫩。”

      “哦。”

      “前些日子去东城巷子里吃了一席,最后上了道荠菜鸡茸水晶饺,馅和着切得极碎的香菇和荸荠,洒了点紫苏末,拌着自家磨的黑芝麻油。皮儿是米粉做的,软糯,擀得极薄,放在灯下一瞧,能看见里头晃荡的汤汁。”

      “……哦。”

      “他们家还做薄皮包子,半个巴掌大,先要用竹管戳进去吸汤汁。就将院子里的细竹劈几根,削得油光锃亮,戳的时候一定要轻,噗地冒出个小泡,手得稳,不然汤就溢出来了。吸上一口,满嘴都是野菜香。”

      “……嗯。”

      “就着饺子吃鱼最好不过。这个时令,鲫鱼肚子里有籽,抹了盐慢煎炖汤,不放一勺糖,又鲜又甜。或者用葱姜水泡净了,细盐粗糖、八角桂皮、新酿的杏花酒拌匀,腌两盏茶工夫,锅里垫上米糠熏个把时辰,最后用枣木炭烤成金黄,也可以改刀成块,与腌萝卜、蒜苗同炒,下饭佐酒都是一等一的吃食……”

      “你别说话了!别说了行不行!”我捂着耳朵叫道。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继续诱惑。

      我好容易压下翻涌的心潮:“我不挑食,用不着为了顿饭就跟你出去……青溪县的驿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伊涣眉梢一展,唇边笑容更深:“青溪县?”

      他肯定不会让我出洛葭,溜到两国交界方便逃走的地方。我赌气顺嘴说说,听他一问,便毫无顾忌地夸起来:“是呀!他们驿馆菜做的特别好,顶顶顶好!天底下不会有更合胃口的荠菜饺子了。”

      伊涣没说话,只静静望着我,含笑的瞳仁浸着窗外流淌进来的星光,清润得像山涧里的曜石。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尴尬。他手还不老实,攥着我一缕头发摩挲不放。

      “好看。”他说。

      刹那间我从头到脚都烧着了,咬着唇,指着额上长长的伤痕:“你就讽刺我吧!”

      转头跑进碧纱橱里关上门,又发现吃了一半的蜜枣粽还在外头,薄荷收拾屋子肯定会把它扔了,浪费就是犯罪……心中天人交战,想出去拿脸又烫得厉害,实在不愿意看见那个人。

      “卫桑,开门。”伊涣在外面道。

      老天爷,快给我个台阶下吧……

      他继续说:“我把粽子给你,后天跟我出去一趟怎么样?顺便带你去那家馆子。”

      “不去!”

      然而心中疯狂大喊成交成交……

      “真不去?”

      “谁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这个人最狡诈了!万一坏我名声、利用我干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办?”

      他笑了两声,“那就算了。后天旬休,我卯时就出宫,你睡你的觉吧。”

      “我肯定会睡到辰时,你别操心了!”

      门外没声了,我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连鸟雀都不叫了,才轻手轻脚地拉开一丝缝——

      一碟水晶粽被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灯架上,其中包括没吃完的那只。

      而伊涣已经走了。

      *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案上,我喝了杯蜂蜜水,嚼了两颗糖,又在殿里散了会儿步,最终无声无息地在书案前弯下腰。

      裙角被一扯,我立马做贼心虚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却是芦花趴在身后,咬我的裙裾。

      “你要吓死我了……”我思及它是个十四岁的老爷爷,不敢用猛力,一点点把衣服从它嘴里揪出来,“别拿这个磨牙!”

      眼看它张开嘴要喵喵叫,我眼疾手快地合上它的下巴,挠了几下,“我又没干坏事,你爹在里头睡觉呢,别吵。”

      心虚地往暖阁瞅了眼,没有动静,很好。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张摊开的折子看完了,伊涣前天搬了一堆奏折回来,似乎没心情看,他的东西向来不许下人碰,是以这些折子还是原样。住在紫宸殿这么久,分寸我懂,看公开的邸抄是可以的,而这些东西属于昭国内政,原本不该碰。

      不是我想看,刚才在屋里百无聊赖地散步时,余光就扫到了这份黄色的公文。折子里夹着一张纸,因为纸宽,就露了几个字在外面,“岐原”两个字瞬间抓住了我的视线。和康国有关,我定要读一读。

      原来大臣报的是修建运河的事,之前盟约上写得很清楚,我也向李尚书亲口保证过,两国各出一半力。古河道共分四段,两段及二百三十里在昭国境内,多出来的零头也要平分。但前几天岐原工部负责接洽的官员来信,说国内拮据,实在拿不出二十万两白银修一百一十五里,想让昭国的工部多担待些。可昭国人自然不想多花钱修,于是上奏抱怨一通,直言康国人不讲信誉,此举定是舍不得花钱,卖惨敲诈来了。工部侍郎提议千万不能惯着对家,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干脆把由昭国负责的另外一百一十五里水道的花销也推到康国头上,人力就不用康国出了,防止混进细作。

      这非常不对劲。修水道的花费我和宋憬还有工部仔细算过,国库里的银子、去年的税收、从商人那里借的钱和百姓的募捐正好能覆盖到那一百一十五里水道,我没事就往户部跑,专门和尚书谈为运河募银之事,卫析死前,一切运作得还算顺利。

      我带着一群大臣省吃俭用、不拿供奉,就是为了给工程省钱!运河已经开始修了,现在说没银子,我们白节省了?

      还是说我们用咸菜萝卜白粥青菜换来的,不是坚固的堤坝和码头,而是别人屋里藏着的金银财宝、如花美眷?

      我觉得自己现在比昭国那个火冒三丈的工部侍郎还愤懑。昭国的三十万石米已经运过来帮我们渡过难关了,现在赖账,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太后绝对知道这事,说不定她把国库里的余钱拿去贿赂大臣了,或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由她提拔起来的新官员贪污。想到这里,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阴沉沉地把奏折摆成原样,我好容易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向着康国,着急不是办法,先看昭国这边怎么决策。人在他们地盘上,并非没有好处。

      “哟,起这么早。”伊涣披着中衣推门出来,长发如瀑垂在脑后,见我立在窗前,狐疑道:“你不是要睡到辰时吗?”

      “嗯。”我心情不佳,从鼻子里应了声。

      “等会儿我出门,你在家里乖乖待着。”他优雅地用手背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谁家?换成平日我早就爆发了,想到还得从他嘴里撬消息,便忍了下来,和颜悦色、温柔可亲地说:“这里不是我家,我也不要乖乖待着。”

      伊涣显然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惯有的起床气也没了,给自己倒了杯蜜水,笑眯眯地道:“你不是不跟我去吗?不是嘴硬吗?今儿起的比我还早,是不是梦到什么,馋得受不了?小丫头不懂给自己留后路,话说绝了,脸疼不?”伸手就来捏我的脸。

      我越发敬佩自己能屈能伸的性子,僵硬地道:“不疼,习惯了。”

      他不知为何愣了一下,没捏下去,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马车里晃,吃点松仁糕垫肚子。”

      说着拈起一块递到我嘴边,我想到那一百一十五里赖给昭国的运河,心里有些羞愧,垂下眼没去看他,更没胃口吃。

      伊涣慢慢放下松仁糕,前言不搭后语:“就你这性子,偏要去当什么长公主,学人家翻云覆雨、大权在握。我早知道,你根本不是那块料。”

      我瞪着他:“那你说我是什么料?”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当真糊涂了,你是好料废料,用得着别人来告诉你?等着。”说罢便去更衣洗漱。

      我心想,长公主还是勉强可以当一当,我也没差到那个程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算别人说我是颗石子,我也得气势汹汹地拍着胸膛坚称自己是块玉,虽然小了点,糙了点,还有不少瑕疵……

      虽然我没见过娘亲,可她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不是让我承认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

      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我一直低着头,盯着空空的碟子暗自思索,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一个结论——只要我还在昭国,就等于人间蒸发,太后要做什么都没有顾忌。就算我回去,她凭借母亲的身份,也能一口咬定我是个假冒的。我在岐原的时间太短了,手里没有兵权,朝廷又被她给淘洗了一遍,可谓一夜回到原点。

      按理我该唤她一声姨妈,可这十多年来,她对我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情分,连对她的亲生儿子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残忍狠心。我竟从未发现她痴迷权力至此。

      伊涣懒懒地倚在小榻上,指尖轻抚柔软蓬松的皮毛,芦花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晴好的日光铺在他下颔,象牙白的肤色比冰雪暖上三分,嘴角那丝似讥诮似和煦的淡笑如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将游人困在一抹红润欲滴的春风里。一袭繁复华丽的织锦紫袍衬得他容色璀璨,如珠如玉,艳到极致,反生出一缕月光的清,从云间飘摇而下,落地生花。

      一时只教人想起风花雪月四字,又或者,他就是这个词本身。

      “好看么?”

      我诚恳道:“你一说话,我就不想看了。”

      他将折扇在手中敲了敲:“我说话难道不好听?”

      我犹豫片刻,“不是不好听。”

      是想让人像拍蚊子一样把他拍死。

      目光落到和他一个表情的猫咪身上,薄荷说它是温才人救活的,他在康国做质子时,一直帮他精细地养着。我听宫女们说伊涣长得很像他娘,却没有他娘和善仁慈的性子。

      “你还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吗?”我忽然问。

      “记得。”他的眼眸尽是暖意,“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太后和我娘是血缘很近的表姐妹,生得几乎一样,我娘活着的时候应该比她好看,心善又喜欢笑的人,总要美一些。”我学着他的语气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伊涣不高兴地说:“我娘才是,她还会下厨。”

      我想了想,“我娘会好几种胡语,还会画画。”

      “我娘针线工夫宫里拔尖,初到岐原那身衣服,就是她绣的花纹。”

      我一窒,被踩到了痛脚,不服气地说:“虽然我娘没有给我做过衣服,但她给我留了一箱衣服,就是在虞国带不走而已。”

      伊涣笑得很坏:“啊,你娘去世了,你爹不要你了!他给你找了个后娘。”

      我“啊”地一声扑上去,气急败坏地打他:“闭嘴闭嘴!”

      车厢外,车夫咳嗽了一声:“公子,到了。”

      伊涣被我摁在车壁上,无辜地做出几个口型来,我的耳朵腾地红了。

      他说:“再晃两下,把车晃散架最好。”

      我是真的想拍死他!

      整理好仪容,确认没有可疑之处,我施施然走下马车,两排海棠花掩映着巷子两侧林立的幡子,一个个看过去,我极其不信任地瞧他一眼:“别告诉我饭馆在这里,哪家正经馆子开在这种地方?”

      马车从宫内出发,中途还换了一辆,七弯八拐避免被盯梢,结果就是来这?

      左一个“寻芳楼”右一个“觅香阁”,中间夹着“绿柳馆”、“桃红苑”,就差巷口立个洛葭第一脂粉巷的总牌匾。

      伊涣拎着我,熟门熟路地飘进门面最小的一家“云雨榭”,口中调笑:“会弹十八摸的好人家的姑娘,既然答应了向着我,就拿出你吃白食的气势来。”

      然而我的气势已经被这个立意比“桃红柳绿寻芳猎艳”还要低俗的幡子给砸熄火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伊三岁和卫三岁的日常:比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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