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悬镜

66、琵琶

　　这几日我和那只叫做“芦花”的白猫混熟了。

　　负责照顾芦花的宫女是个二十岁的圆脸姑娘，唤作薄荷，土生土长的洛葭人。伊涣不在紫宸殿时，她见我没什么架子，便滔滔不绝地拉起家常来。

　　我混成这个惨样，实在不好意思对她说自己是个公主，外头传我是伊涣从康国戏班里挑中的伶人，我便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毕竟身份着实不便泄露出去。

　　“别看它毛色亮，都十四岁的老爷爷了。宫里猫多，可您知道，猫难养熟，贵人没耐心便弃了，由它们自生自灭去。芦花是陛下七岁那年从浣衣局墙外头捡的，陛下看见只刚出生的小猫趴在草丛里，当时就喜欢的不得了。”

　　薄荷给我斟了杯水，继续感慨道：“陛下的生母孝和太后当时还是温才人，出了名的柔善，去小厨房讨了些剩粥喂它，之后一直养在身边。总归善有善报，陛下不久自请去康国为质，临走前不知谁在饭食里下毒，这孩子贪嘴抢先吃了几口，救了陛下一命，自己却差点厥过去。陛下用土方子给它催吐，命是保住了，一条腿却出了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陛下在康国遭罪时，太后就替他仔细养着，待她老人家薨了，陛下就从康国回来接着养。我家里做贩猫生意，就没见过像它胃口这么好的小东西，它绝对比我家团子命还长。”

　　我算是明白了，这姑娘是伊涣找来专门伺候猫的，顺带伺候我。

　　“院子里也有许多猫吧？”近日夜里总听到猫叫。

　　薄荷忙道：“它们不能进屋，只在外面喂。姑娘要嫌吵，我就把它们赶出去见小母猫，不过也就嚎这几天了。”她抿嘴一笑，“宫里私下嚼舌头，说陛下把猫当儿子养，陛下听了也不生气。”

　　“……那还真是有爱心啊。”

　　我觉得像我这种反猫复狗的逆贼，根本不配住在这。与猫相比，我更喜欢狗，或者大白鹅这种能看家护院的动物，只有伊涣这种讲究的南方人才会跟猫玩得这么好。

　　或者他上辈子就是只猫，瞧那性子多像啊，一样的扑朔迷离。

　　芦花又轻悄悄地走过来，蹭我的手指。我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鱼剔了刺，给它喂了一小块。

　　薄荷将它抱进怀里，刚要说话，头顶的铃铛响了两下。她转了转眼珠：“姑娘稍作歇息，有人来请了。”

　　我了然。

　　紫宸殿宫人极少，惟有照顾“太子”的薄荷可以进暖阁。屋子四面都悬着银铃，与外间相接，每个铃铛代表的消息不同，发出响声的方位是正中央，说明有人在殿外求见。

　　午时刚过，伊涣此时在御书房批折子，没人会傻到来这找他。至于殿外是何人，用膝盖想也能想到。

　　果然，薄荷片刻后回来，神情有些迟疑：“姑娘，王昭仪和几位娘娘请您去花园坐坐。陛下吩咐过，要是您不想……”

　　我还在想伊涣难得好心一回，不让她们来打搅我养伤，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要是您不想去，就架着您去。”她小声道。

　　我默然一瞬，咬牙挤出几个字：“陛下还说什么？”

　　“陛下还说，您欠他银子，就要听他的话，早晚得见，就当消消食了。”薄荷似是憋着笑。

　　我消他个……

　　“行。”我和颜悦色地喝完最后一勺鱼汤，漱完口，张开双臂：“快点来架我吧。”

　　*

　　我在后宫长到九岁，说来奇怪，康国皇宫里对我最差的，就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太后专宠多年，嫔妃们对我毕恭毕敬，生怕得罪她，见了她恨不得把头一缩，绕道走。

　　是以我对着园子里十几位各式各样的美人，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茬。不过俗语说的妙，“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我学着太后的样子，就是说错了话也没压力。

　　丢的是伊涣的脸又不是卫桑的，他们又不晓得我是谁。

　　我嘴角挂着一丝笑，目光移到蔷薇花架东面的美人身上。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瓜子脸上嵌着墨玉般的一双大眼，日头一照，氤氲的灵气雾濛濛地要溢出来。她穿着件水红的襦裙，薄纱笼着两截玲珑锁骨，领口……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瞟了眼自己。

　　这哪是齐胸裙啊，她束得这么低，分明是欺胸。透光的浅紫色半臂一加，身段跌宕起伏得像支曼妙无比的曲儿，颈项一抬，琴弦一拨，光看就醉了。

　　“听闻陛下从戏班里得了位佳人，宝贝似的藏在屋里，今日头一回瞧，真真是水灵。”她手执团扇，轻掩樱唇，杏眼睨出一丝兴味。

　　我现在瘦骨嶙峋面容苍白，离水灵隔了十万八千里远，她这话说得太客气，引得众人一阵低笑。

　　薄荷低声提醒我：“这就是王昭仪，当今太后的堂侄女，小字思湲。上次她踩了我家团子一尾巴，我没敢跟陛下说。”话音委屈中带着点期盼。

　　敢情在她眼里我是个颇有分量的人物，指望我帮她出头呢。可人家又没惹我，我犯不着跟伊涣的某个小妾兼表妹过不去，他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点头道：“谢谢。”

　　众人的视线汇聚在我左眉的疤痕上，那王昭仪翘着青葱玉指摇扇，甜甜地笑道：“我是说真话，妹妹千万别想多了。回头我让宫里送个方子过去，额上的伤一定能好。妹妹叫什么？”

　　我总觉得饿，忍住没拈起碟子里的松仁糕往嘴里送，敷衍她道：“青鸢。”思来想去，还是不舍得用青羽的名字。

　　王昭仪的笑容依旧灿比暖阳，眸色却渐冷，我对她慢悠悠道：“我这副模样，着实比不得昭仪，更比不得树下那位娘娘。”

　　我侧首看向树荫里不起眼的一张竹榻，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艳羡。榻边站着两个衣着朴素的侍女，面容淡漠，与其他人隔了足有丈远，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话。

　　请我去花园用的是王昭仪的名号，自打我到这，独她一人唱戏，其他人扎堆坐在她身后，只有附和的份儿，然而很容易辨别出其中位份最高的人。

　　你们俩吵去吧，别妨碍我吃东西。

　　酥软清甜的糕点甫一入口，我舒坦不少，再次打量起那边。榻上斜倚着一名女子，容貌半掩在槐树浓密的叶影下，露出的鼻尖光莹似玉。她松松挽着条碧青的披帛，玉簪绿的衣裙铺在榻面，微风拂过，仿若一束清高淡远的竹烟于花丛中飘摇而上，只可远观。

　　“崔姐姐，青鸢妹妹在夸你呢。”王昭仪像是怕打扰她闭目养神，声音又轻又柔。。

　　那人终于转过身，睁开半阖的眼，抬手正了一下鸦鬓上素净的白玉簪，懒懒道：“多谢。“

　　我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妩媚与清雅并存。要我是男人，我也想娶她，放在家里天天洗眼睛。

　　“不客气。”我下意识道。

　　薄荷一副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的表情，提醒我：“这是崔贵妃，祖父是刚去世不久的定国公，她可厉害了！”

　　姓崔……

　　脑子里莫名其妙闪过一句话，我压低嗓音问：“她是不是家里排十四？”

　　“姑娘也听说过呀，贵妃出阁前号称洛葭第一美人呢。”

　　忽然有人建议：“前阵子进京的戏班在康国很出名呢，陛下也赞了个好字，今日风和日丽，主子们难得聚齐赏花，姑娘何不赏光让我们听一支曲儿？好久没尝新鲜了。”

　　王昭仪责备地瞪了身边说话的宫女一眼，歉然道：“妹妹别介意，这丫头心直口快的。”语气却轻快得紧。

　　我直接问：“你们都想听吗？”

　　薄荷已经扶额不忍心看了。

　　在场只有崔贵妃坐直了，抱臂颔首：“本宫想听。”

　　王昭仪拍拍手，立刻便有人送琵琶笙箫等乐器上来，我从中挑了一把顺手的，试了几个音，将拨弦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我不是戏班里唱曲的，是抹琵琶的，一支康国的《楚江秋》，各位将就着听罢。”

　　说来惭愧，琵琶不是雅乐，宫中皇子皇女是不许学的。可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它，去葑台后没人管教，对着谱子自己练，倒也像模像样。每每弹起来，心里就很舒畅，能暂时忘却烦恼，是以眼下她们拿给我琵琶，我十分乐意解解乏，至于她们如何想，我为何要管？

　　第一个音落下，我赞了一句：“好料子。”

　　许久不练，手都生了，乐音清泠泠地散在弦上，如珠如雨。我想象着一幅遥远的画面，平滑如镜的乾江，江面随水而逝的木舟，舟头破开的夕雾，雾里高耸入云的青山……那是我从梧州回京时看到的景象，百姓们在岸边提着鸡蛋篮子送我，小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的草蜻蜓，我从车里探出头，他们的脸上俱是不舍……

　　几乎是我最满足最开心的时刻。

　　一曲终了，我的嘴角也染上笑意。

　　有人缓慢地拍手：“好。”

　　王昭仪忙道：“确实弹的好，点翠，赏——”

　　崔贵妃举袖拦住：“慢着。”

　　我颇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又没为咱们弹曲子，作甚要赏她？人家的兴致，不好拿金银头面来糟蹋。”

　　她这话一出，众人云里雾里，可也不敢反驳。王昭仪却听懂了，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强笑道：“是我唐突妹妹了。”

　　我咽下嘴里的松仁糕，兴致来了就压不下去，挥手道：“没事，昭仪想听什么曲子？昭国的我也一些，不收银子。”

　　报了几个曲牌名，嫔妃们捂嘴窃笑，王昭仪终于绷不住哼了一声，故作大方点了首《雨铃霖》。我卯足了劲儿把曲子弹得凄凉无比，眼见她脸色越来越差，终于收了手。

　　“还有哪位想听么？”我保持着温柔可亲的笑容。

　　花园里静静的，半晌，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地道：“姐姐你弹得真好，我想听……”

　　小姑娘貌似身份挺重，王昭仪只是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她报了几个曲名，正好都是我熟的，便依次弹给她听。有了第一个，后头点曲子人的层出不穷，我很久都没这样尽兴地弹过，在公主府里为了维持尊严，哪里敢花这么长时间在琵琶上。

　　我正过瘾，石径上走来个穿戴庄严的大太监，道陛下请几位昭仪才人去西华殿。王昭仪纤腰一晃，当真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其他几个被点名的也无不头晕咳嗽。

　　这种事不应该趋之若鹜吗？

　　不应该踩着别人脑袋蹭蹭往上爬吗？

　　不应该趁机把我在伊涣面前告上一状吗？

　　怎么这就偃旗息鼓了……

　　太监话音刚落，崔贵妃懒洋洋道：“几位妹妹留着吧，本宫身子不适，先回玉明宫了。”

　　她前脚出了园子，嫔妃们后脚就作鸟兽散，借口一个个推陈出新、花样繁多，有人连自己宫里的卷毛狮子狗要下崽都搬出来当理由了。王昭仪和太监温言软语说了几句，那太监惋惜地肯首，她则被侍女搀了出去，剩下的姑娘们有样学样，不一会儿走得干干净净。

　　……伊涣居然连个姑娘都喊不来，太没威严了吧。

　　我悄悄问薄荷：“西华殿是什么地方，怎么她们都走啦？”

　　她没来得及回答，宣口谕的太监就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对我道：“臣是内侍省的右班都知赵金，这儿就剩姑娘一个了，不如跟咱家去西华殿吧？”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担心那里是什么狼穴虎窝，最终还是被好奇打败了，“走吧。”

　　于是一路跟着这名太监，暗暗观察他的神色。此人看起来才三十余岁，就已经爬到了内侍省顶头，弥勒佛般憨态可掬的脸必然是张假面皮。

　　西华殿在西宫，是个佳木掩映的僻静之所，旁边住的是太后和太妃们。薄荷说这殿原先闹过鬼，后来就废弃了，直到今上登基后才翻修。

　　她嘟囔道：“其实那些宫女听到的是猫叫，不是婴儿哭，可她们心中有鬼，根本不愿意待在这。”

　　昭国近十年才平定下来，上溯五代皇帝没有一个善终，不是被大臣逼宫就是被宗室篡弑，还有在西宫被妃子勒死的，宫殿阴气甚重。

　　伊涣把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叫到这里作什么？

　　赵金让我在殿外等候，走之前对薄荷使了个眼色，好一会儿还没出来。我们等得有些无聊，薄荷有意绕开我的话，没告诉我殿里有什么，却问：

　　“姑娘真是戏班里抹琵琶的吗？”

　　我笑道：“看着不像？”

　　薄荷点点头，又摇摇头，“您啊，看上去性子就好，不像崔贵妃那么难接近，也不像王昭仪让人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把您当邻居了。可您气度又和平民百姓不同，我入宫久，见过许多贵人，这种感觉不会错。”

　　这话倒是头一次听，我真心实意地道：“其实我从小就想做个弹琵琶的。”

　　她若有所思，看我的目光变成了“大家闺秀被夺家产流落民间戏班谋生”的怜悯。

　　殿里咣当一声，似是什么东西倒了。

　　我忍不住踏上一级台阶，薄荷拦住我：“可能是猫把花瓶打翻了吧，常有的事。”

　　俄顷一人出来，正是披着素袍的伊涣，后头跟着赵金。

　　他鲜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额上带着些汗，袖子也卷上去一截，湿淋淋的，见我等在外面，微一抿唇：“回去吧。”

　　我想起他没能成功叫王昭仪她们来这，作为男人已经很没面子，要是对他大喊大叫，岂不是要让他在赵金和薄荷面前丢脸？毕竟他救了我的命，我多少要向着他一些。

　　“殿里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轻声细语地问。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你今日怎么开窍了？把自己管好，就算是不给我添乱了。”

　　刚才对他的同情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我没好气地道：“我正弹曲子呢，你叫人喊她们去，不知道听曲子最忌打扰吗？”

　　伊涣对我古怪地笑了笑，声音陡然拔高：“我再不把她们支开，你连十八摸都要弹出来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弹那个？”

　　伊涣瞪着我。

　　我辩解道：“我只会一点点，我是好人家的姑娘，只听过一点点。我记性好，听过就记得。”

　　他说：“谁说你是好人家的姑娘？”

　　这话真的过分了，我沉下脸，径自往前走去。

　　伊涣拉住我，低笑道：“早说过，我分明是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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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各位小天使了，很久没有更新。
今天叫“”的小天使又给了两瓶营养液，可能等急了吧，实在抱歉。发一章证明还在，没有情节，不妨碍大家追文。镜子每天都会查后台，知道还有人没走就很感动。
3月开始一直忙着找实习、结课、考试，这个月写论文，恢复不了更新（本来说7月后更的），下个月专栏会上传两篇杂志甜短篇，虽然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存稿很甜，会让大家吃饱！！！后头几章很想发出来但还是忍忍吧……等熟悉了工作再发，不然大家看得断断续续很累，不如存多一些，然后稳定更新。
镜子一直爱你们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