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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再世 ...

  •   我是被饿醒的。

      醒来的时候嘴里发苦,舌根都麻了,偏偏鼻子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香味,就像沙漠里渴水的人嗅到了久违的雨气。

      眼前遮着一层白茫茫的雾,什么也看不清,可我被那阵热腾腾的香味牵引着,从柔软的地方坐了起来,自然而然地走下地,猎犬般顺利找到了气味的源头。拿手一摸,是只光滑的碗,还有些烫。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

      第一口食物咽下,很快我就意识到一件事:再不吃,我就要饿死了。

      不管好不好吃,不管有没有毒,我连呼吸都顾不上,捧着碗狼吞虎咽,肩膀忽地一沉,像是活物扑了过来。我本能地后退,嘴里依然嚼个不停,谁也别想阻止我吃饭!

      脚步声响起,有女子“呀”了一声,伸手拽我肩上的东西。我让她扯着,差点被面噎到,咳了几下。就在这时,传来老大一个嗓门:

      “朕的猫呢?”

      我此刻才意识到扑在身上的是只猫。视线清晰了些,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轮廓有些熟悉。

      “……这是,你的猫?”一开口,粗粝难听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好闻的气息越来越近,约莫是白檀香。

      “多嘴什么,吃饭。”那人没好气地命令。

      我本是要继续吃的,可他的声音那样耳熟,我这才想起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在哪?

      ——我为何在这里?

      ——我为何躺了这么久?

      额头刺痛起来,我下意识摸了一把,盯着碗的方向,糊里糊涂地问:“我死了么?”

      那人训了一句他的猫,又训我:“你已经死了。”

      奇香无比的汤递到唇边,他说:“这是孟婆汤,喝完就是下辈子,今天就是你投胎之日。”

      他一勺一勺喂着,我饥肠辘辘,管他是不是阎王,迫不及待地喝下去,整个人都熨帖了。浓雾终于散开,我首先看见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和兔子似的。

      我脱口道:“你别哭啊。”

      “谁……”他反驳的话音停了几刻,紧接着我就被推到了墙上。

      他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勒死,一滴温热的液体渗进衣领,触到皮肤。他伏在耳边,闷闷地说:“你答应过我,下辈子要跟我走。二殿下,不要骗人。”

      一个“二殿下”让我混沌的神志突然清明起来,眼前闪过燃烧的烈火、飞溅的水花、黑暗的水底、浓烈的血色,全身都开始发抖。

      我想起了我为什么会昏迷,也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抚着我的背,哑声安慰:“没事了,不怕,不怕。”说着就将我抱到床上。

      我尖叫出声:“伊涣!”

      “这会儿活过来了?”他动作一停,眉眼舒展出一个潋滟的笑,仰面朝天地倒在我身边,松了口气,“四月十二是你投胎之日,我可没说错,果真是个大好日子。”

      我刚一动,他袖中闪电般伸出一茬雪亮的刀刃,贴住我的脖子,慢悠悠道:

      “劝你识相些,这里是昭国,你住我的屋子,睡我的床,喝我的药,吃我的面,统共欠了我三千二百五十四两纹银,再动一下——拿命来抵。”

      *

      之前躺了太久,吃了两碗面后被宫女拎去沐浴更衣又扔上床,枯熬几个时辰,怎么也睡不着。

      我垂下眼,刀刃反射出一丝亮光,无端熟悉。

      仿佛是一年前白渠城外映着月光的积雪。

      “把刀拿开。”我说。

      伊涣睡意朦胧地说了个不字,似是困得不行,翻身朝向我,刀也逼近了几分,贴紧下巴。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他暴躁道:“不要命了?我……”

      “你多久没睡了?”我问。

      他没说话,在黑暗中看我。

      “我就是动一下,你也不会对我怎么样吧。”

      过了很久,伊涣哑声道:“别惹我。”

      匕首掉在枕头上,他卷过被子,浅浅的呼吸又响了起来。我以为他睡着了,轻悄悄下地,双脚费力地勾着木屐。

      他突然开口道:“月亮。”

      月光从帐顶的薄纱漏了下来,洒在他安静的面容上。他从被子里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匕首,眼珠又黑又亮:“像山崖上的雪。”

      他接着闭上眼,“桌上有糖,到了时辰叫我。”

      我下意识“嗯”了一声,他的眉梢似乎弯了下,沉入睡眠。

      我忽然奇怪起自己为什么如此平静,我应该把这个和我睡一张床的人踢下去,晃着他的肩膀问他到底用了什么妖术把我弄到这里,而不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讲话。

      心中乱纷纷的,随手扯过件袍子去外间反省。桌上确实有一盘饴糖,还有一本摊开的小册子,我点上灯,待看到册子上批注的字迹,吃了一惊,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当初葑台戏班给我的戏折子,我用来批注,编仿单的词。

      我撑住额头,一边嚼着糖一边冥思苦想。摘星楼起了火,我从楼上掉进了御河里,被人给捞上来……昏迷前好像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一个名字赫然浮现在心头。青鸢所在的戏班一直跟着我,从葑台跟到虞国,再从虞国跟回康国,现在又来到昭国!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幽明宗眼皮底下!

      嘎嘣。

      糖碎了,我差点咬到舌头,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回榻边:“你和沈少宗拿我做交易?那个戏班的人呢?是不是他们把我送到这儿的?”

      伊涣纹丝不动地仰卧着,我把烛台放在柜子上,两只手隔着被子戳他,就差拿刀怼他脸上了,然而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睡得死沉死沉,活像几百年都没休息过。

      “你别装睡!”我气急败坏,不料他竟然拿被子蒙住脑袋,我用力拽被子,没拽得动,怒火攻心地跳上去手脚并用,“你快告诉我,虞国人还在不在?你们把我当茶叶运吗?难道是你们搞的鬼,杀了卫析诬陷我?”

      “你有病么!”伊涣唰地坐起来,揉着通红的眼睛,“吃撑了就去外头跟猫玩儿,卯时一到我就送你下去问你弟弟!”

      他又直挺挺地倒下去,看起来再不睡就要死了,我踌躇片刻,从榻上磨蹭下来,嘀咕:“我才不跟你的猫玩。”

      扑哧一声笑,左手被抓住,我立即扭头,嚷道:“你不睡觉!”

      伊涣看了我一阵,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傻。”

      “你才傻!”

      我简直要被他气昏了,他也差不多被我气昏了,我们俩恶狠狠地对视着,他忽然问:“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一刹那无数个片段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闪现,我努力挣脱他的手,“自然,自然是……”

      “说不出来?我告诉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没有我,你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刚醒就这么不消停,明儿就把你塞在茶叶箱子里运回去,和你家里那个一手遮天的太后好生叙叙母女之情!”

      我打了个哆嗦,身子僵住了。太后……是她,她要那个孩子,她杀了许昭仪……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她?

      伊涣把我按在榻上,危险地俯下脸,“两个选择,出去让猫陪你,或者,我亲自奉陪。”

      我抬手就给了他肩膀一下子,“起开!”

      他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惯得你,从小就祸害。”

      我莫名其妙鼻尖一酸,冲他吼道:“谁惯我了?我没爹没娘,从小到大有谁惯我了?”接着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滔天的委屈止也止不住,“我不需要有人对我,对我特别好,我只想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努力了,我真的想尽办法了,还是做不好……你也欺负我,你怎么这么烦人……”

      伊涣瞠目结舌,手忙脚乱地爬下榻,攥着一颗糖回来,冷静地塞到我嘴里:“又傻又犟还操着颗救世心,怎么有脸怨别人?……说你不经世故知小谋大,你还哭上劲了?有这力气不如反省自己是怎么被人一竿子打趴下的!还哭?”

      他一脸凶相地给我抹去眼泪,我不知怎么就哭得更厉害了:“我迟早有一天把他们都给关起来……还有,还有你,我不就打扰你睡觉了么,我道歉还不行……你老是这么凶,上次也是,我都要吓死了……”

      伊涣深吸一口气,掐着眉心,掏出一张棉帕给我,“什么上次?我哪里凶了?”

      我擤完鼻子,泄愤地往下一扔,喵呜一声惊起,等看到头顶手绢、眼冒绿光的大白猫,不禁往他身后缩了缩,“我不是故意的……”

      伊涣被我折腾得够呛,对那只溜进暖阁的猫说:“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又转头老气横秋地对我叹道:“卫桑,我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精力充沛连老虎都打得死,我现在只想睡一会儿,你自己乖乖出去玩,可以吗?”

      “我不是小孩子!”

      他用昭国话骂了句,扬指在我喉间一点,我顿时成了个哑葫芦。他把我放倒,手臂从背后环绕过来,微尖的下巴搁在颈侧。

      过了一会儿,他在我耳边低低道:“不过你吵我,比躺着好。”

      他又有些气闷地说:“我从来都没真的凶过你。上次你来借粮,我不是给了么?我还让你把飞光带回去,让它跟你姓。你这姓氏有什么好的,天下第一晦气,不如姓伊,多好听……”

      伊涣不许我说话,自己却碎碎念起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含糊地问:“明天还是吃面吧,懒得做新的……”

      我在心里应了一声,眼泪一滴滴淌在他的胳膊上。

      一时分不清是在从前的农舍里,还是在昭国,记忆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如一张昏黑的大网兜头罩下。我靠着他,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我还是那个在栖云阁里烤着炭火补策论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走出那间屋子。

      窗外传来一声钟鸣,随后有宫人在外间走动。

      “陛下,卯时了。”宦官在帘子外唤道。

      我心虚地碰了一下他的拇指。

      那宦官喊了三声,伊涣还没动静,眼看宫人就要进来了,我慌张起来,这时他才费力地撑起身子盯着我,一头乌发泻了满枕。

      我咽了口唾沫。

      那眼神,是真的要杀了我。

      *

      我在紫宸殿住下。晚上大闹一通起了作用,伊涣让我搬到朝东的碧纱橱里。窗外鸟语花香,风景甚美,只是初夏蝉声聒噪,扰人安宁,我本是不计较这些的,可他偏要给我添堵,下朝回来看见我在读邸抄,幽幽道:

      “这间居室死过八个宫女,宫里传说她们的魂魄化成蝉,在树上看着屋里的人。”

      我朝他一笑,指着自己眼下,吐出三个字:“黑眼圈。”

      他立即扭头瞧向落地镜,瞬间青了脸色,摔了帘子出去,留下一股淡淡的菡萏水气息。

      厚厚一摞邸抄是他放殿里的,我闲来无事一页页翻看。昏迷时喝得药很管用,力气一丝一缕回到身体里,脾气也好了起来,连万木春来请我的脉,我都没骂他。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我面前:“公主啊,都是上头逼我隐姓埋名到康国打拼的,我比谁都关心公主的身体,您就看在我把飞光一路牵到洛葭、天天带它上街遛弯的份上,原谅我吧!”

      “你本名是程千帆?”我看着脉案上的落款,“我还是叫你万木春好了。我比你主子大方,你又没给我下毒,作甚要怪你。当日许姬临产,我让朝槿去找你,你去哪儿了?康国现在的局势,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万木春做贼似的看了看门外,我扶额:“你怕他干什么?你跟我讲的这些事,他又不是不清楚,我就是不想问他而已。”

      他做出一副完全理解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说开。原来那日朝槿根本没去找他,而是拿着长公主令牌出宫找了期弦,对期弦说我临时得知太后要设局,求他这个亲信半途折返,动用兵权救我们两条命。

      “期将军是个君子。”万木春目光复杂,恢复熟稔的语气:“我听说西宫着火,赶来时正看到你坠楼,吓得我魂飞魄散,刚想着怎么捞你,期将军就已经跳下河了,一下去就再没上来。唉,我当初为什么要给他送钟呀!”

      羽林卫没找到我和期弦,太后大发雷霆,杀了闯宫禁救驾的士兵和两百名宫人,当晚就把公主府抄了个底朝天。她又搬了具泡发的女尸冒充我,昭告天下长公主罪有应得,已经薨了。青鸢他们费了好些功夫才把押在牢中的万木春救出来,告诉他我还活着,让他赶紧救人。

      “我寻思,万一你挺不过去,陛下看在我照顾飞光的功劳上,或许会留我一命。他睹物思人,说不定会心软……我就死乞白赖让青鸢把马也偷来了。”万木春讪讪道。

      我忍不住道:“你那么怕他?”

      万木春瞪着我:“祖宗,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你就是……”他压低嗓门,“你就是要他的命,他也舍得给。”

      “你胡说什么呢!”我板着脸道,“我现在寄人篱下,可管不着他,再说我和他清清白白——”

      万木春激动地拊掌:“清清白白!天啊,清清白白!”

      我红着脸拍案而起:“说正事!……青鸢把我捞上来,那她有没有看见期弦?还是把他杀了?”

      万木春咳了一声,“没有。”

      我不依不饶:“期弦遇事变通,他知道闯宫禁是个什么罪名,既然没找到我,就不可能再回那个龙潭虎穴,最好的法子就是避一段时日,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太后对外宣称我死了,却肯定期弦还活着,居然大方到不计前嫌,只要他投案自首就既往不咎,说明他对太后一定还有用处。”

      安玉在大牢里对我说的话犹在耳畔,我的确太轻敌了。从虞国回来后,我六个月间只见过太后两次,我只听说她缠绵病榻、十分凶险,根本想不到她有那么大的胃口,也想不到她竟会为了权力,狠心杀了亲生儿子。

      在我的印象里,她虽刻薄毒辣,可总归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后妃,并没有那么多想法,不然父皇弥留之际,她就该用此等阴险手段杀了仪旃,立卫析为帝,而不是在被迫灌下鸩酒后,被安玉藏起来度日。

      “期弦身上带着太多秘密。”我喃喃道,“父皇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他,他知道凤玺的事情,也知道钧朝的宝藏。”

      这件事太复杂,我没办法快速理清头绪,在屋里踱来踱去,直到万木春冲我不停地使眼色,我才反应过来。

      伊涣换了身素软缎袍,抱臂倚着花罩,在我身后不知听了多久,此时冷冷道:“怎么不说了?你的正事不就是小将军么,他能为你立汗马功劳、犯诛族大罪、冒生死之险,不枉你跟我清清白白。”

      万木春泥鳅也似,忙找个借口溜了。

      我皱起眉头:“我不会对骗过我的人再起心思。他是康国的臣子,我确实在说正事。”

      伊涣笑了笑,“我又没封了你的嘴,你想说什么就说,至于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便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赌气道。

      他站在一地花影里,摩挲着玉扳指,浓密的眼睫忽而一抬,“不过,你跟我,可从来不是清清白白。”

      我心神不定,艰难地忽略掉这句话,“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一半玉玺,我做不了那么多事情。”

      伊涣挑眉,“只有这个?”

      “……还有,谢谢你这次救了我。”

      他道:“还有。”

      我咬牙道:“救命恩人,谢谢你给我解药、教我滑冰、背着我挨家挨户要那个东西、教我骑马、送我飞光、答应借三十万石粮食给康国、记得我生辰……”

      话音消失在喉咙里,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可伊涣望着我,斩钉截铁道:“还有。”

      “真的没了……”

      “有。”

      我垂下脑袋,“没了。”

      伊涣轻轻道:“你数不清的,我也记不清了。卫桑,我做这些事也会累,不过你记得这么多,我很高兴。”

      我忍不住出声道:“我有什么好的?你要这样……”

      “我也不知道。”他转身走出去,嗓音渐渐飘远了,“我就是觉得,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好。”

      猫咪绕着脚踝打转,我怔怔地蹲下,顺着它蓬松的大尾巴。

      “喂,他经常这样说话么……”

      它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更新一次,求各位别减收藏。
    男女主凑一起幼稚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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