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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长思殿绿蔓柯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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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磨,磨着磨着,人心里就生了痕迹。
本以为这地方就算萧条,也比李云祈的后宫要热闹的多,虽然那两人都是一个顶五的,然而整个冷宫居然加起来还当不了她们一个——一个病的一个癫的,还有一个种花的,还未过了最好的年纪,却算得上……前辈们?
想到这里昱画不禁笑起来,面前这个可是她的婆婆呀!
“你又笑什么?”柯妩停了花锄,伸出粘着泥巴的手来扯她的脸。“总这么笑,还以为长思殿又出了个疯的,正好陪瞿秋棠去!”
“哎——别介啊,瞿秋棠可是个真疯的!”昱画忙着躲开她,一边谑笑道:“柯姐姐,柯——太妃!哪有您这样待儿媳的?”
柯妩不过花信年华,只着简单的香色长衫,脑后稳稳拿檀木挽了个髻,看着素气大方吧,可又不是这么回事儿——只消这么一动——啧啧,腰若缠绫,娆肩莲步,端的是身段风流摇曳生姿,又是雪腮粉面,眼梢翘啊翘,像那妩媚多情的柳条儿,荡着,荡着,能荡到人心里去。
“死丫头!你这破锣嘴儿——待我一锄头耙了去!让你还胡叫!”,她倒竖了两弯黛眉,作势抡起锄头,却挂住了后头的树枝,一树粉白茶花呼啦啦全上了天,飘飘扬扬,散作漫天满地胭脂雪,最后一片一片,落在头顶,缠在发间,吻在额上,牵在肩头,黏在衣衫的褶皱里,栖在松袖的柔软中。
人面,茶花,宛如人间最缱绻的情人。
昱画边拍手边嬉笑道:“妙哉!妙哉!这就叫——美人锄得浪香飞,一处风流两销魂!”
柯妩红了脸颊,“好你个不要脸的浪丫头!今儿叫你柯姐姐教训教训你!”说完干脆搁下锄头冲上来,两掌“啪”一下夹住昱画的脸揉了个彻底。
被挤着腮帮,只好含糊不清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快松松手罢……脸疼死了……”
“说!你还敢不敢了?”柯妩故作凶恶,手劲儿反而放轻了些。
昱画心里暗笑,面上却皱成一团,“不敢,不敢了!柯姐姐——柯大美人——您行行好,放了小的……”
“哼,我要是再相信你这张破嘴,我——啊!!”趁着她松手的那一刹,昱画迅速把脸钻到她胸间,上下左右各蹭两遍。
不错不错,美人这半月又长膘了。
“死丫头!臭丫头!给我回来——”柯妩对着早早窜远的背影叫骂不断。
啧啧,真不像个大家闺秀——大家闺秀长不成她那样儿,大家闺秀从来不锄草,大家闺秀哪会张口闭口“死丫头浪丫头”的?大家闺秀还好意思举着锄头追着人打?
不过,她原本还真是个大家闺秀,地地道道的大家,地地道道的闺秀,前五品中书侍郎柯百里的小女儿,柯家原本算的上是“江南有数人家”,可惜牵连太子一案落了马,李云祈看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特允告老还乡,回他的江浙绍地去了,然后这个被老皇帝丢在冷宫的女儿就彻底地被抛在了脑后。
毕竟,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听柯妩带着悲哀和理解回忆这一段的时候,昱画其实心里是嗤笑的,柯芜显然还惦记着她懦弱的父亲,还有那个冷漠的家族。
对于昱画的不屑一顾,她毫不留情,死戳她脑门儿:“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呀,我柯妩争宠,上位,栽樟陷害,宫斗杀人,什么没玩过……怎么,瞪什么瞪?只不过没成功罢了,人家宜妃还怀着孩子呢……不然我能上这儿来?”
“所以你下不了手,偷鸡不成蚀把米。”昱画撑着脑袋一转三叹。
柯妩又翘着她的漂亮眼梢,高傲地哼一声,“当年姐姐我年方十六,那是——苍山之雪,高岭之花,初初进宫就封的妃位,露个下巴就迷死一大片。皇帝老儿三天两头围着屁股后边转,不知给占去了多少便宜……”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哼!那死老头又丑又色!偏偏还蠢得要死——”
“柯姐姐,”昱画皮笑肉不笑,柯家能出这么个宝贝,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哦嗯……我那时年轻么,本来就是虚荣的年纪么,家里不说我也是要争的……再说了,爹对我是真的好,只是……只是……”
——只是柯家的利益对他来说更重要罢了。柯妩无法说出口的话,昱画却能明白。
“头两年……长思殿对我来说就是地狱,哭的,叫的,病的,疯的……可是后来……”她突然微妙地停住,眼梢像熏过了一样,绕着叫人惊艳的绯色,“现在是第六年,当年的人,要死的都死干净了,而我还好好活着。”
“即使困在这个牢笼?”昱画挑眉问。
她嗳了一口气,洒脱地笑,“呐,你不懂得,我很满足。”
昱画相当不解,一个人的野心就像燎原的火,只能愈旺而已。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
“哎,开门。”昱画打着哈欠轻声而扣。
里头一阵响动,却半天才见人钻出来,光着脚丫,有意无意地挡住她往门内窥探的视线。
“大清早的,干什么呢?莫不是……”昱画轻轻抚上她脖颈上的红痕。
柯妩脸色陡白,茫然无措,直到一个挺拔俊朗的男子从背后走出来,从容不迫地给她披上外衣,穿上鞋子。
柯妩瞬间红了脸颊,又羞又窘,满满的仓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昱画笑,摸出一个小陶罐子,摇头晃脑张口吟道:“杜康美酒——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盅海底眠,刘伶一醉睡三年……啧啧,宫中就这点儿好处——油水捞得足,若是就着狗肉就更好了!你好这口,我从小安子那儿顺来了。”
小安子是来给长思殿送吃的的太监,生的尖嘴猴腮,为人吝啬精明,怀里总藏着不少好东西。
“这个……咱俩的秘密么——不足为外人道也!”昱画眨眨眼,一语双关。
那个男人叫柯从锦,原先是柯家一起长大的家奴,后求了主母脱了奴籍,追着小小姐进宫做了侍卫,不过,说到底还是身份低微,却恰恰是那个将柯妩从泥沼中拉出来的人,那个隔着后宫层层的围墙,守了她一年又一年的人,那个远远望着她,从天真到成熟,从辉煌到败落,然后一步一步小心靠近的人。
或许于柯妩而言,自由的涵义并非宫墙外的大千世界,而是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而她——迷茫似掠了一袭风,凛然吹来,昱画隐约意识到,即便出了宫,也再回不去云上天,到那时该去往何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一张坚毅冷峻的脸……呵,真是魔怔,难道还真看上那个面瘫了不成……
昱画嗤笑,怎么可能嘛!
楚瑶托着放置药罐的盘子,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昱画吸吸鼻子,慢慢走过去,“绿蔓可是醒了?”
刚来那会儿,前太子妃沈绿蔓已病了两月,还吊着一口气,本来呢只是个小风寒,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可长思殿根本就是个遗弃之地,又闻太子薨,这一下就病入膏肓,柯妩束手无策,只能托柯从锦的关系捎上一两副药,也是杯水车薪。
昱画顺道儿让楚瑶也过去帮衬着,别整日跟在她这儿乱晃悠,她本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昱画脸一放,整儿长思殿就你丫一丫鬟,难道还叫主子去不成?这丫头不经吓,三两下就给赶跑了。
倒是后来,不知李云祈是不是突然良心发现,命两个太医屈驾诊治,才叫她回了阳,还另附赠一婢女作表示。
于是楚瑶开开心心地跑回来,昱画抽抽眼角,不还有个瞿秋棠么?没人看着,时不时冒出来一下求人看她儿子,昱画一见她抱着那个腌臜破烂枕头一边傻笑一边依依呀呀的,就要浑身发毛……
“如意呢?”
“她……她服侍瞿姑娘去了。”楚瑶越说越小声。
“哦?”昱画似笑非笑,楚瑶涨红了脸,眼珠子瞟啊瞟,就是不敢看她,“走吧,去看看绿蔓。”
沈绿蔓散着发坐在床上,正望着窗外一棵老朽的梧桐出神。
黯淡的光线漏下窗轩,划过脆弱的鼻尖,苍白清透的侧脸,勾住她海藻一样长长流淌的发丝,光影恍惚转动,仿若惊醒了一个梦,她侧过削尖的下巴,微泛着涟漪的水瞳看住昱画,安安然然,冷冷清清,竟让人想起椒风殿那株绿萝来。
昱画舀出一碗药汁递到她面前,浪浪荡荡地挑起眉毛,“来吧,沈女侠,干了这一碗,晚上给你找乐子去!”
沈绿蔓薄白的唇角漾出一点笑意,“小痞子,胡说八道什么!”
“哼,没胡说啦,我说真……的!”愕然地看她突然接过碗一口气灌下去,“面不改色!气干云天!”昱画抱拳呼道:“这位英雄——”
她倏地扯住昱画袖子,一看——不得了啊!这脸皱的……昱画赶紧塞了个蜜饯给她。
“啧啧,楚瑶啊——你看看,这如冰似玉的小仙女,如今可是入凡胎了?”总算是有些表情了,不像原来跟个呆呆木木的瓷娃娃似的,这一病倒是把魂儿找回来了。
沈绿蔓回过劲来,面容淡淡,只敲敲昱画脑袋,“去,去,别来闹我。”
见她掩饰不住疲软之态,却硬撑个面子,昱画心下不禁叹了一叹,只得转身离去,放她休息。
不敢肯定如若有人一直待在旁边,她是否还能一直淡定而自持。她的枕上还落着潮湿的痕迹,仿佛还能闻到哀伤的味道,像寒冷的深海。
这样的女子,是人间难明的词话,她的情,是泥土中的芳草凄凄思远道,她的泪,是腐叶下沉默千年的琥珀,太子祯永远不会懂,也配不上她的一腔痴恋。
饭后闲着没事,拿白绢做了一只大大的孔明灯,待到红日西沉,银镜高悬,同绿蔓柯妩点燃了它,看着它慢腾腾地闯入夜色,攀住星辰,瞿疯子也仰着脸,抱紧了“小琛”。
月光照亮了上头沉甸甸的“平安”二字,昱画轻轻抱住绿蔓,咬她耳朵,“就当庆祝你康复咯……”
“死丫头,又占人家便宜!”
“嗯?小玉莲儿——不吃醋!来给姐姐香一个!”
“小玉莲?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谁啊……吧唧!”
“……昱画!小兔崽子——我要杀了你!”
“哎——柯姐姐!好姐姐——别揪耳朵——”
“你还敢不敢了?啊?你还敢不敢了你……”
“哦哦……小琛别怕……她们是疯子呢……”
“……”
“……”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