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再见故人 ...
-
最后我是被郑珩轩抱回驻春园的。
不过是把半柱香跪满,膝盖虽疼却也无大碍,偏偏郑府的下人少了见识,觉得我此番作为大义凛然,见我的眼神都崇敬了不少。香一燃完,三三两两便进门扶起我,郑珩轩走到我面前说:“回家吧。”
我尚不习惯众星捧月,连连赶走香梅一等人。
我说:“我走得了!”
下人散开,郑珩轩拉住我,慢慢前行,腿疼能忍脚麻难防。我能从舒柳的脸上看出我一瘸一拐得多令人焦心,我低下头,不再出声,郑珩轩的手很冷,我被牵住时就像被蝎子蛰中。我不明白自己,心里的欢腾是如何而来。郑珩轩停下步子:“天暗了,脚下路不好看清。”我一头雾水望着他,他牵我的手紧了紧,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我惊恐地搂着郑珩轩的脖子,反应过来时已是躺在他怀中。
“我……我可以走……”我慌张地说,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吐纳抚在我额头上,我直觉得自己眉毛快被烧着了。
“嗯。”郑珩轩答道,我偷眼看他,他神情淡然,目光越过我头顶,投向前方,只有右耳悄然爬上胭脂红色。
有路过的下人驻足向我们行礼然后离开。
我又说:“我腿不麻了……”
郑珩轩没有看我:“那便好。”
穿过了中院,郑府女眷们识趣得避开我们,但眼神却没有离开……
我负隅抵抗:“我……特别……特别重,你放我下来吧。”
郑珩轩垂下眼睑,目光掠过我:“还好。”
于是乎我只能将头埋在他胸前,装死。
这样便看不见其他人眼中的意味深长,看不见郑珩轩的眉目,古人掩耳盗铃不失为一种好法子。
郑珩轩放下我时,我终于绷不住面子里子,一瘸一拐地逃到耳间。
说来也怪,我就像脑后长了双眼,知道郑珩轩一定有在笑话我,事后向舒柳求证,舒柳连连点头。
舒柳跪在床前,有些微微发抖,如同我曾经跪在祠堂的样子。
“舒柳……你说,我听着。”
舒柳埋下头:“郑家被抄之前,二夫人就将我送出府来寻您,府上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市井中流传说,太子死在宫变中,七皇子谋反未遂,被当场诛杀,大臣都拥立皇太孙为君,赫连太子妃登太后位,三皇子作摄政王,替幼皇治国。”
“那……郑府呢?……轩郎呢?”
“……只二房事发……但整个府上已不复从前光鲜……”舒柳停下不答。
“轩郎呢?”
“我问你……轩郎呢?”
舒柳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太太……三爷当日在宫变中,力护太子而身亡……”
当初夫君是料到会事发,才提出分宗,二房背着不孝的骂名离开郑府,也好不连累郑家。
公公婆婆自是脱不了干系,整个二房上上下下百号人口全部收押,只因舒柳的卖身契被婆婆撕毁才逃过一劫。
“……下去吧。”我阖上双眼,泪流不止。
第二日,仆人传报程禾轩来了,我放下书卷。
“阿棠,这屋里太暗了,不要伤了眼。”他坐在圆桌边,叫下人把药放在桌上,又准备一盘果脯蜜饯。
程禾轩抬手:“行了,你们下去吧。”
“是。”下人们出了门,舒柳不安心地回顾几番才离开。
“来,把药喝了,喝完我带你去散散心。”
“程禾轩。”
他听见我这样叫他,无奈地摇头:“不过叫你喝药,竟恼成这样,别怕,我准备了蜜饯,一口饮尽再吃一粒蜜饯便不苦了。”
“程禾轩,”我打断他,“你知道吗,老人常说已显怀的肚子若是圆的便是个女胎,若是尖的必定是男胎。”
“嗯。”他笑着为我将药吹凉。
“我想我腹中应是儿子。”
他眼神变得柔和:“你喜欢男孩儿吗,男孩肖母,将来会有你这般颜色。”
我自顾自地说:“等生下儿子,我要亲自教他识字教他成人,教他做他父亲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程禾轩轻唤我:“阿棠。”
我抬头看他,眼神清冷:“程禾轩,念我们相识六年的份上,不要伤害他。”
药碗应声落地,浓郁的药味登时填满房间。
程禾轩恍然看着我:“阿棠,你……”
“程禾轩,我这辈子欠得最多的便是我夫君,如今他尸骨已寒,我只想为他留下子嗣。”
“好了,”程禾轩平静下来,“既然你已经记起来,我再断无害你骨肉的想法。从今以后,你会是我程禾轩的妻,你腹中胎儿亦是我程禾轩的骨肉,我会荫蔽你们母子,让你们一世无忧。”
我摇头,慢慢扶着桌子站起来:“你错了,你的妻是忠义侯之女李氏,你的骨肉应是程李氏为你生育的骨肉。你不如赠我钱财,让我远远离开这里,自寻一处了却余生,也减了你的麻烦。”
“谢妍棠!”我突然被程禾轩抱住,脑子一阵眩晕。
“放手……”
程禾轩声音苦涩:“谢妍棠,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让我一辈子不好过吗?你说的是一辈子,现在却想要菩萨心肠原谅我了?你这个骗子。”他把头埋进我肩膀,我突然乏力,眩晕更甚,却仍能感受他在微微发抖。
他居然哭了,曾经最喜欢对我笑,被我激怒时只会咬牙隐忍的程禾轩,竟然也会哭。
我皱眉:“痛……”
但他没有减轻力度:“我呢?我不会痛吗?”
“嘶……”我升起一丝怒火,一把掐住他,“我管你痛不痛!我肚子痛!你要痛你去生孩子啊!”
程禾轩连忙放开我,满眼恐惧:“阿棠。”
他抖地更厉害,将我抱到床上去。
“来人!张妈妈!去叫大夫!”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并非是疼得受不了。
屋里人影来来晃晃,程禾轩俯在我身旁:“阿棠……”
我知道有人替我抹掉了眼泪。可是这个人不是我心上之人。
受罚之后,婆婆的话也不好使,我需得每日早起晨昏定省,因为时常去兰草堂,也和几位伯母面熟起来。
如舒柳所言,三伯母柳夫人是最好说话的。我无事便跟着柳夫人。柳夫人从不嫌我麻烦,连去账房都带着我,我生怕再惹怒老祖宗,所以不敢在账房放肆,每每到了那儿,都是寻个角落闷头做自己的事。日子平平淡淡,毫无波澜,至少在我内宅妇人看来是这般。
除了那份对郑珩轩异样的情绪,不知何时从心起。
这世上和我探讨过机巧的男人只有三个。教我机巧的手艺人、不务正业的三哥……还有一个就是郑珩轩。当初我情窦初开,面对程禾轩总是扭捏不自在,他初识我时,我正拿着一窍不通的刺绣装样子,所以他当我是温婉的女子,而我自然不愿令他幻想破灭。郑珩轩与我朝夕相处,在他面前我从未瞒过什么,况且郑珩轩虽是正经读书人,却不排斥杂书,奇闻怪事、问卜星象他都有涉略,在机巧匠工上也颇有见解。
一日,我听说郑珩轩下朝回了书房,便拿着自己琢磨出的图纸前去寻他。
书房外,武人秦生见我来,向我行了礼后又抱起他怀中的剑拦了我去路,只说郑大人在内晤客,传示后绷着脸说:“夫人随我来。”
我以为客人将离,郑珩轩得了空闲,只猛头跨进屋:
“夫君,我上次说的图纸——”
我对上程禾轩的双眸,声音戛然而止。
“嫂嫂。”他疏远地向我问候,脸上并无一丝笑意与客气。
我慢慢朝他点头,绕开他一大圈,走到最里的书案边,郑珩轩搁下笔,站起身拉过我的手:“你有新点子了吗?”
明明往日已习惯甚至是喜欢由他牵住,今日却格外难堪,我瞥向程禾轩,他面无表情投来视线,目光在触及我与郑珩轩相握的手时,自然地躲闪开。
我不自在地抽回手,将图纸攥紧。
郑珩轩微微弯身,将脸凑近看我。又偏头看向冷面的程禾轩,抿嘴不语,只又重新牵起我的手。
“在义弟面前不必见外。”他风轻云淡一句话。
我却听得不是滋味。
程禾轩坐在客座上,用手拨着茶盖:“义兄和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郑珩轩接过我手中的图纸。
我迎上笑脸:“听闻程大……义弟喜事在即,为嫂先道声喜。”
我看见郑珩轩的手停下,转而看着我:“看来后宅果然令人乏闷,连夫人也开始闲来收集外院消息。”
“我……”我张张嘴,却哑口无言。
程禾轩将茶盏放下:“嫂嫂乏闷,怪得是义兄不解风情冷落佳人,义兄可得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