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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郑府新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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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坐在床上,周围是女眷们贺道之声,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我觉得自己没有高兴,至少不如她们高兴。
突然听见有人笑着说:“新郎官来了……”却又像见到了什么难堪之事,语调一下子沉下去,连话都不再说了。
女眷们倏地安静,气氛沉闷,只有一些掩嘴的碎碎声穿过盖头,费力地到我耳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嘘,哑着。”
“不合礼数啊……”
下一刻眼前一亮,盖头落地。我说服自己抬头为夫婿送上一个便宜笑容,抬头时却见穿着一身深蓝华服的程禾轩,他淡淡地放下手中喜杆,嘴角冰冷上扬,对我说着:“嫂嫂真是好颜色,义兄好福气。”
我僵住笑容,眼泪悄然滑落,只一滴,砸在手背上。雾眼中,我瞧见看客们神色各异、目光闪烁,她们视线所向的地方,一位身着喜服的英伟男子倚在胡床上,端着一副醉态,望过来的眼神却十分清明。
这个本该亲手为我掀掉盖头的男子,此时正默默地看着这场闹剧。
且是他亲自设计的闹剧。
郑珩轩生了一副不食人烟的谪仙面容,只消看他一眼,就心生卑微,云泥之辨让人却步。
清冷的眉,寡淡的眼,但他的眼神全然是探视。
和郑珩轩不一样,程禾轩总是惹人亲近的,而且他也愿意亲近人,我与郑珩轩大抵是他唯二讨厌的人吧。
新婚之夜,一切礼仪都完毕后,众人离了去。只剩下我和两个丫鬟,一个是娘家带来的,另一个是郑家配给我的。
那郑家的小丫头长得十分清丽,像仕女图上的角儿,好看中透着娇憨。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尚有些惶恐:“回太太的话,奴婢……是才被挑进府的,主子还没赐名……”
那般神情绝不是训练出来的一等丫鬟,郑家莫不是临时选了个婢子予我?
丫鬟香梅为我抱着不平,她也知道,郑家给了我一个下马威,送来的丫鬟不知礼数又容貌上佳,新人看了心里总归是会憋口气的。
可我毕竟对郑家没有什么盼头。
“你原来叫什么名字?”我展开双臂由香梅伺候着宽衣,一边问小丫鬟。
“奴婢原来……原叫舒柳。”
“舒柳啊……”我笑弯眉眼,“再好不过,我叫妍棠,她叫香梅,门外还有个静竹,咱们的名字正是相称……你便用这个名字吧。”
舒柳像讨到糖的小孩,欢喜地说:“谢谢太太。”
“太太要用饭吗?”舒柳有意讨好我,小心翼翼道。
香梅给她甩脸色:“至多寻些东西垫肚子!”
舒柳被吓得缩回脑袋,偷偷看我脸色。
我转身轻拍了香梅一把:“你不饿,我可受不了。”
香梅跺跺脚:“太太!吃吃吃!大喜的日子……”
我瞧见舒柳小脸上露出愉悦的神情,许是没见过我们这般的主仆。
“小舒柳,我是没规矩惯了,你跟着我只要一颗忠心足矣。不过,话私下说,当着别人面得装出派头来,你的规矩未学好,闲时就随着香梅和静竹,学学规矩。香梅虽然人迂腐了些,但派头却是装得足。”
香梅瘪嘴:“太太!我这不是装的!”
舒柳连声应下,殷勤地为我端来糕点。
香梅为我绾好头发:“太太,以后见了程二公子,应同路人,再不能像今日。”
“嗯。”我拿起绿豆糕,却失了胃口。
小舒柳一双杏目偷眼看着那块绿豆糕,面上若无其事。
香梅察觉到,刚想说什么,我便说:“小舒柳饿得慌了?拿去吃吧。”
“太太……”两人异口同声。
我摇头示意无妨。
小舒柳自然乐意,接过糕点退下去。
香梅想教育我,我淡淡打断她:“没事,我知道你想说这是大婚日子,可是有谁把它当真?郑家还是谢家?香梅,谢家若是有半分真心,如今嫁过来的就会是真正的嫡女谢五,而非我这个西贝货谢四,郑家若有半分真心,今天就不会出现这闹剧,来伺候我的更不会是礼数不周的小丫鬟。”
香梅好似被我说动,欲言又止,却最终低下头。
我来了兴致,学着三哥将双手背到身后,读书人论道一般,背着香梅踱步。
我故作深沉,琢磨了几句高深话,继续道:“说来可笑,我来郑府,不过是将谢家的姓氏带到郑家玉牒和家谱里,百年之后,以谢家人的身份躺进郑家的墓陵里。我以后就不叫谢妍棠了,我得叫——郑谢氏。你说,我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就留不住呢?棠花,我最喜欢棠花了……谢府里那么多姑娘,就我一个人名字里有花,郑府算是走运,把最与众不同的娶了……香梅快给我倒杯茶,我都说渴了。”
香梅轻笑出声,一阵杯碟相碰的声音,她递过来一杯茶。我转身去接,却被拿着杯子的郑珩轩吓了一跳,而香梅一直在刚才的位子寸步未动,且神色懊恼。
郑珩轩见我久不接杯子,顺手将其放到桌上。
“不是口渴了么?喝完了继续贫。”他低头打量我的神色,那双不见风月只盛清明的眼眸就撞进我的视线。
他的发带随着低头的动作滑向前肩,像极了那年谢府旱亭中夸我颜色好的少年。
我沉默不语,转开视线。
郑珩轩收起笑意,冷哼一声,径直撇下我去了耳间。
“太太……”
“香梅,退下吧。”
香梅满面愁色,不情不愿地离开。
等只剩我一人站在堂间,才从浑浑噩噩中逃出生天。
我又饿又渴。
心中一平静,体肤的感官就完全恢复。
新房宽敞精致,屋里的大件皆是红木,我抚上案几,陌生的触感借着入手的凉意传递给我。这个地方,将收留我的下半生。
不知何时,郑珩轩已经从耳间出来,在一旁冷眼看我。
“夫人可要安置?”他的脸上仍带着道不明的冷意。
“我……”我紧张地抵在案几边,“我有些饿了,夫君先安置吧,我吃点东西。”
郑珩轩扫了一眼桌上满满一碟点心,以为我在拖延时间,道:“夫人请便,我倒是糊涂了,忘了夫人比起与我共枕,更情愿照顾肚子。”
他绕开我去了床上,再无言语。可我已经顾不上他的深意,只因我实在饿极。
等我坐在位上将最后一块糕点捏在手里时,才惊觉整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不识趣的咀嚼声,急促到不雅。
而郑珩轩重新坐起身,一脸莫测地打量我。
桌子离床不过十步远,我被他的目光盯得不适,努力思考自己到底又有何事惹他不如意。
突然想起曾经三哥到我屋里来讨食的情景,三哥说:“本来没有胃口,但看到别人吃得香,自己便也想尝尝,如果我只是看着你吃,心中必定是不痛快的。”
郑珩轩莫不是见我吃得香,心里不痛快了?
我想郑家人到底是大家,不该有夺人口食的行为,便假意问郑珩轩:“还剩一块糕……你要吗?”我心里得意,为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暗暗称赞,却不想郑珩轩披上外衣,径直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将我虚举的糕点叼在嘴里。
这个人!
我突然体会到了三哥所言的不痛快,是了,很不痛快,他郑珩轩不缺锦衣玉食,竟然跟我争食,我委屈地低下头,头顶上的咀嚼声不断传来,微弱却磨人,又忍不住抬头,正好与郑珩轩对视。
“我以为这糕点多好吃……你可是真的饿了?”
这话竟然还有些关切的味道,我想起今天的经历,鼻子一酸,缓缓点头。人在假装坚强时,最见不得他人来关心,否则立刻丢盔弃甲。眼泪不争气地跑出眼眶,真是丢人,我侧过脸去。
“来人。”郑珩轩喊道,我一下子慌了神,这副受气模样若是让下人看到了,指定会被人说三道四。
我赶紧拉住他的衣袖,不去管他异样的眼神,哀求:“我这样委实丢人,别让下人见了……”
可惜守在门外的婢子已经走进来,我讪讪起身,准备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给下人看。
这点举动可瞒不过郑珩轩,他将身子一侧,完完全全掩住我,将下人的视线隔开。我抬眼看到高大的身躯,心里突然兵荒马乱。一样的理,人在难堪时,最怕遇到为他解围的人,否则神形俱乱,不知东西。
郑珩轩扶着我,吩咐道:“让人传饭,再备些点心,尽快。”
我虽知此举不合规矩,但本身是个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的秉性,不由得寸进尺,问他:“你也饿了吧,叫他们多备些,一起吃可好。”
郑珩轩表情松动,竟是温和答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