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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泽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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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是旧疾,加之近日接触过伤胎气的事物,这才腹痛胎伤。修养无碍。”
程禾轩在门外留住医官:“那药方呢?让下人快点拿药……”
对方后退躬身:“程大人,药毒不分家,夫人身子承不起其他,反而需忌大补忌重味,饮食清淡,五谷调理为主,绝不可再动气。”
“劳烦。”程禾轩叹道。
醒来时,舒柳一步不离守在床边:“太太……”
我慌张地盯住她。
“孩子没事。”
嗯,我点头,舒柳拿锦帕揩掉我眼角的泪。
舒柳把下颔搁在枕边,侧望着我,坚定而小声道:“太太,我一定带你出去,一定。”
我发不出声音,空张开嘴说,好。
“从现在起,不许动气,不许忧心,一日三餐吃好,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等您生下孩子,舒柳就带你离开。”
我说,好。
若我还被蒙在鼓中,也许会傻乎乎做程禾轩的外室夫人,一辈子为他争风吃醋,为儿女操劳,半生如寻常人家体会圆满,记起以前种种便意味着我的美梦中断,要背负亡夫之痛,家散之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寄于程禾轩门下。
后来,我每天只想着怎么养好自己和腹中胎儿,困了就去睡,醒后照常绕着院子走一圈,不去费眼看书,只让舒柳或者张妈妈选一些有趣的闲书给我念上几页,日子久了仿佛觉得自己像只宠物一样被养着,明明过得舒畅,却也不见自己长胖,还不时掉肉,浑身上下瘦得可怜,只有腰间鼓鼓。我不知道生下孩儿之后,我能逃去哪里,舒柳却说:“出去之后,我们改换头面,去个离京城远,但热闹的地方。”
因为有孕嗜睡,我赖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醒来从下人口中得知程禾轩的行踪。
他来庄子来得勤,只是趁我睡着来看看,接着又会马不停蹄赶回去,又或者在墨梅堂留夜。
张妈妈不是程禾轩的人,当初事发我正在乐水,赶回京的途中被程禾轩强制带走,身边的奴仆除了张妈妈全部被遣散。张妈妈原是三哥哥院里的,回旧家祭拜前三哥哥将她安置在我身边,因张妈妈老家也在乐水,熟门熟路。程禾轩常出入谢府,自然对她熟悉且放心,甚至大意认为半老妇人没有胆子透露我的行踪。
传言说郑府一夜家破是因为依附七王谋逆,功败后家主畏罪自杀,但郑家的儿子却在宫变中立了大功,皇帝对着空空门楣几番封赏,让人看足了笑话。二房人都死绝,其他沾亲带故的也没人敢站出来替二房洗清前朝罪名,郑府遍地横尸的时候,谢家无人来寻我尸首,只当我要么死在返程途中,要么倒在郑府尸堆里。如果此时再告知天下郑珩轩的发妻尚在人世,还身怀六甲,又该是什么样的局面?
午夜梦回之际,我还见到了郑珩轩,他站在阴冷的河岸边,我在河对岸。
中间没有渡船,流水匆匆。
下一刻他就要转身离开,我着急大叫:“轩郎,你过来看看我,我在对岸,你看看我。”
有人说他已经过了忘川河,饮了忘川水,该去六道轮回。
我急得哆嗦,惶恐问:“听说忘川河上有奈何桥,桥在何处,我必须到对岸去。”
“你是阳间人,看不到阴间桥,回去吧。”
我只能声嘶力竭唤郑珩轩,企图叫醒他和我一起回去。
“轩郎!你还没看到你的孩儿!你走了就见不到他了!”
那个离去的身影突然停住。
我大喜过望:“你回头,看看他!”
忘川水生了药效,郑珩轩迷茫地盯着我的肚子。他开口说话,声音冷冷清清:“你是谁。”
我不顾鬼神阻拦,趟河而过,流水只淹到脚踝,把我的血肉刮得干干净净,等上岸时只剩脚上的白骨,承载不起我的身子,我倒在他脚边,死死拉住他。
“轩郎,你回来吧,我可以过河,我会背你过河,你喝了水记不住也没关系,我把你带回去后,将咱们的事一件一件一件讲给你听,实在记不起来也无妨,只要你回来。”
郑珩轩弯腰抱起我,他面色惨白,没有表情,声音却悲痛不已:“我走不了,趁现在他们还没有发现,你赶快回去,桥在河边右数第三块石碑处。”
忽然一阵啼哭声传来,我惊恐得望向自己的肚子。
河对岸的那人又说话,声音飘飘忽忽:“这位夫人,令嗣要出生了,大事不妙,你要是生在河那头,孩子就会被父亲接走。”
郑珩轩手脚上的铁铐一紧,被扯向灰暗尽头,我跌落在地,不知道该跟他一起去还是回到河岸。
“我等你……轩郎!我……我和孩儿在河对岸等你!”我双手抠在地上,朝第三块石碑爬去。肚子下坠,疼得我发抖,后面突然冲出来许多白骨,拿镰刀割地,有没逃掉的人被半腰斩断,落在河里化成河沙。
身后紧跟了一架白骨,镰刀大开大合,我拼劲全力一滚,上身攀住了看不见的桥,下身浸在了河中,悬在生死一线。
白骨停了下来,绕开而行。
我的腿间被河水打湿,削肉之痛突然侵袭而来,将我拉回现世。
张妈妈打翻了水盆,匆忙叫醒守夜人:“太太羊水破了……快去叫产婆!”
……
我于初夏诞下麟儿,取名叫泽安,郑泽安。
安儿比我们预想得更康健,个子壮,也让我吃了不少苦。我人生中为子女受苦只能有这一次。
一点点长开后,便瞧见他眉眼像我多一点,这便有些可惜,我预想中,如果孩子能保留父母所有优势是最好。
当然,像我也不会差。
安儿的脾气随了祖父母,爱笑,随便拿什么小玩意都哄的住,甚至不太粘我。
程禾轩履行他的承诺,守在我们母子身边,安儿从洗三礼到满岁抓周,都由他派人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在庄子里办了小小的宴席,请身边几个丫鬟小厮搭桌在院外吃酒,用这一丝丝热闹去填补心中的荒芜。
入夏后他的事多了起来,抽空来也只逗逗安儿或者问问庄子近况,我心里恨他让我失去与郑珩轩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但也感谢他收留我和安儿。
眼看安儿渐渐长大,我心中没了挂念和担忧,有时会问程禾轩,能不能替我安排车马,让我离开此地。
“等你消了这个念头我再来看你。”他拂袖离开,生了好大的气。
我只不过是试探,心里的计划早已成型。
“张妈妈出发了吗?”
舒柳剪了门外两盏灯,手里托着衣服走来。
“嗯,已经走了,按着计划,明天夕食前在外面接应我们。”舒柳把仆人穿的青衣压在我枕下,“明日穿上这个,后门最近换了一批守卫,每日出门采买的仆人只能有两个,他们一般是未时三刻出门,我们一刻走,等他们发现也找不到人了。”
我抚摸着衣袖,心里砰砰直跳。
等逃出去后,我们会去到三哥哥那儿,等避过了风头,就找个远离纷争的小镇,或许是乐水,或许是南边某个城市。
舒柳躺在外间睡下了,我刚闭眼就被疼醒,发现是安儿睡新鲜了,正把玩着我的头发。
“娘亲的头发好玩吗,小滑头。”
他咯咯笑起来,举起小拳头,向我炫耀他手中的头发。
我握住安儿的小手,送到他头上,说:“你现在还没长出头发。娘亲等你长大,看看你的头发是不是和……一样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