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真乃神人也》宣蓝田

67、第67章

　　赵家给腾了个宅子出来，总比在农户家里落脚好多了。虞锦立马往那边走，留了一半护卫住农家。

　　得人家行了方便，她特意过去道了声谢，跟赵家大少爷唠了一刻钟。

　　她这头是一路车马颠簸，今儿上午刚到了顾渚村的，一身风尘仆仆；赵家大少爷却提前半个月就等在山下了。虞锦进门的时候，人家正搂着夫人，啜着小酒听曲儿，悠闲得很。

　　“赵叔近来身体可好呀？”

　　“贤闺女好好好呀，你爹咋样啦？”

　　“我年前就离京了，也俩来月没见他了……哎，赵姨越来越好看啦。”

　　两家交情浅，这回又明摆着都是来抢茶的，也不好意思互相探底儿，干笑着侃了两句有的没的，又互相送了样礼，虞锦才回了自己宅子。

　　如罗镖头所说，这宅子以前是给宫里来的尚茶公公住的，前后三进院子，修得小而精致，一山一石都有讲究。如何在不僭制的前提下讨公公欢心，御茶园的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短短一会儿功夫，厨房已经飘了香，虞锦过去瞄了一眼，宰鸡杀鱼的还挺热闹。

　　顾嬷嬷瞧见她，大着嗓门问：“锦儿想吃啥？”

　　“随便做点什么就行。”

　　几个嬷嬷纷纷望来一眼，“可不能再糊弄了，一路上做鱼做虾，都半个月没摸过别的菜了。今儿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回屋等着吧。”

　　虞锦说不过她们，拆了一盒点心垫肚子，又往正院走。还没进屋，听着里头叮叮当当的，其中还夹着兰鸢说话的声音：“冯哥还有这儿，这儿也不行呢。”

　　“做什么呢你们？”

　　她推门进去，看见冯三恪半弯着身子，拿着把小锤子，这儿敲敲那儿凿凿的。

　　兰鸢扒拉自己的袖子给她看，上头挺长一道口子，小姑娘苦着脸哼哼：“刚坐下就划破了衣裳，这桌椅上的钉子都出来了，我叫冯哥来钉钉。”

　　噢，这就又把人喊来做苦力了。

　　虞锦白了她一眼，兰鸢笑着跑走了。

　　这孩子脑子活，眼力见也好，明明虞锦和冯三恪还没说上话，进屋后都没互相看一眼，她就已经生出了要给两人腾地的觉悟，带上门出去了。

　　于是屋里就剩虞锦一人站那儿看冯三恪钉钉子，乒乒乓乓的，一锤子一锤子凿得实在。

　　他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别人砰砰凿两下就了事，他把钉子钉进去了却还要细细摩挲，看看扎不扎手，再前后晃荡两下，确定稳当了，方才停手。

　　虞锦也不说话，换下外衫，歪在椅子上看他，直到看得冯三恪整个背都僵了，笔直笔直，挺得跟杆子似的。

　　浑然不知身后的虞锦眼里一点点染上了笑。

　　出了陈塘以后，他就一直有点怪，要说哪里怪吧，虞锦具体也说不上来。只记得在陈塘的时候，三儿恨不得每时每分都缀在她身后，每天有百八十个问题要问。

　　出来这一路他问题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了，却总是盯着她看，虞锦经常转眼回头时都能恰恰好地撞上他的视线。

　　可这人天生一张木头脸，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来。

　　她看了太久，视线有如实质，黏在他背上。冯三恪手里的锤子都抓不稳了，倏地站起身，大步走出去了，留下一句“爷等我一会儿”。

　　不多时，拿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回来了，递了过来，是给她的。

　　“这什么？”

　　虞锦拆开去瞧，包裹挺轻，里头没装多少东西，拿干净的细纱布缝了几个小袋，烛灯不亮，没看清里边装的是什么。

　　“茶，祛火的。”冯三恪耳根蹿上一大片热意，避开了她的视线，老老实实道：“门口那茶铺买的，晌午听你说嘴里起了口疮，没食欲，就去买了点。”

　　虞锦“哦”一声，唇角勾起，笑得挺乐。

　　她也不说点什么带带话，冯三恪一时无言，又舍不得走，慢吞吞寻了个椅子坐下，背朝着她。

　　半晌又接一句：“爷别累着自己，每天东跑西跑的，晚上就早点睡；还有上火了就别吃辣的了，口疮不好好。”

　　唠叨了好几句，虞锦没能忍住笑：“我十九了。”

　　冯三恪听懂了她言外之意，就又不说话了。

　　他性子确实是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左右虞锦自己的心事还没理清楚，也不敢撩逗得太厉害，心里却痒痒，就拖了张椅子挪到他旁边，挨得挺近。

　　于是冯三恪脸上更烧了，旁边烧着的小茶壶咕噜咕噜冒着气，热气仿佛全熏在他脸上了，脑子里各种不相干的念头噌噌往上冒。

　　——比如自己皮肤黑，脸红了应该也看不出来的吧？

　　——又如锦爷今儿涂了口脂，色儿挺好看的，离得远时就觉得好看，烛灯下愈发好看。

　　他坐在原地心猿意马，走神的时候又想起在陈塘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两人夜里点着灯喝过那么多回酒，心也没这么乱过。

　　他走神，虞锦就盯着他看，一错不错地盯了会儿，觉出他有心事，挑眉问：“你在想什么？有话就说。”

　　“没……”

　　刚出口，冯三恪就息了声。她眼睛太亮，仿佛眼里藏着细细密密的针，只消看他一眼，就能戳破他的所有心事。

　　冯三恪喉结滚了几下，不敢瞒，也舍不得瞒她，半天憋出来一句：“就是觉得心里有愧，感觉这趟白来了，帮不上爷的忙。”

　　他刚出陈塘时只觉热血沸腾，一边是从往事中解脱出来的豁然开朗，一边是前程在望的雄心壮志，总觉得自己肯干肯吃苦，就差不到哪里去。

　　可出了陈塘以后，才知道外边的世界什么样，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全是以前没沾过边儿的事，真的是帮不到她半点忙。就连最简单的力气活，都有二十多个护卫抢着做，还各个比他力气大。

　　何况……

　　她身边围着那么多大掌柜，哪怕来到顾渚村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都能碰上熟人。仿佛天南海北的人都知道虞家，仿佛天南海北都是朋友。

　　眼里渐渐也没了他。

　　“帮不上忙？”

　　虞锦愕然，失笑：“你这心倒还挺能藏事，我说你这些天闷不吭声的，原来是在想这个。”

　　冯三恪没吭声，知道她还有后话，眼睑垂得更低了些。

　　“你算盘还没学精，就想着帮我的忙了？”虞锦笑着反问他：“想什么呢你？指望着一月开窍、两月识字、三个月就给我赚大钱？”

　　眼前的脑袋埋得更低，几乎只剩个后脑勺了，全是垂头丧气的味道。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束发，束得挺紧，这会儿垂着脑袋，阴影遮住了半张脸，便显得温顺极了。

　　耷腰坐着的时候，也没比虞锦高出多少，两人又离得近，虞锦心没收住，上手在冯三恪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冯三恪正喝着水，后脖一紧，扎扎实实呛了一下，咳了半天。

　　“你慢点喝，着什么急？”

　　虞锦若无其事收回手，把话圆了回来：“年纪轻轻的，别老想那么多，你瞧我带了这四五十号人出来，哪个是能真的帮得上我忙的？没几个有用的。只不过带你们出来见见世面，一路笑笑闹闹的，也算是给我逗个乐子。”

　　逗个乐子。

　　冯三恪更丧气了，他不会说话，不会打牌九，长得也不讨喜，就连逗乐子的能耐都没有。

　　“这生意呀，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出名堂的，你看竹笙弥坚他俩，现在能顶些事了，可这是搁家里耳濡目染十几年才成这样的，没长大之前那都是吃白饭的。”

　　刚走到门前、打算敲门喊主子吃饭的竹笙默默停下了脚，退远了些，咂摸着“吃白饭”几个字。

　　屋里的虞锦还在继续说：“……这一路上不指着你赚钱，多听多看多学多想，回了京给你个铺子让你练手。用两年时间，给我混出个人模样。”

　　刚说了没两句正经话，话题又被她岔到了别的地方——“你说你天天板着张脸，谁看了不愁？你笑一个我看看。”

　　冯三恪：“……”

　　他忽然发现锦爷今儿心情不错，前些天在船上的时候她还意兴阑珊的，打着打着牌九，时不时蹦出两句阴阳怪气的话。要是程帮那伙人凑上来，她就更糟心。

　　好像就是这两天开始的，爱说话了，爱笑了，像去年冬天头回见她的那时候，整个人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眼里有光。

　　一碰上好玩的生意，她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所有的不高兴都能抛到脑后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一丁点的财运。

　　冯三恪走神的时候，虞锦就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手肘撑在桌上，眯着眼睛，挺执着。

　　“你笑一个，都忘了你笑起来什么样了。”

　　冯三恪：“……”

　　半晌，他还是露了个笑出来。

　　两人一个屋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冯三恪又磨叽了一刻钟，凿了几个干核桃，剥出来，干干净净摆在小瓷碟里，这才回了自己屋。

　　屋里没点灯，百里缙已经躺下了，冯三恪摸黑擦了把脸，平展展地躺下，手枕在脑袋后头，半天没缓过劲来。

　　他好像有了过耳不忘的能耐，别人不提，但凡是她说的话，冯三恪总能记很久。空闲的时候，就把她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揉碎了，掰出来回味。

　　一字一字，仿佛能织成个美梦，他陷在梦里头，什么爹啊娘啊、往事啊前程啊，都抛到脑后去了。

　　月上中天，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百里缙眼睛却尖，嘿嘿笑着：“冯哥你想什么呢？乐得跟偷了腥似的。”

　　冯三恪嘴角的弧度唰一下落下来，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

　　手却放到嘴角摸了摸。

　　笑了么？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叮，11.16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