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真乃神人也》宣蓝田

68、第68章

　　宅子落在顾渚村东面，紧邻太湖。不过年不过节的，也不知道河上怎么游来十几艘画舫，灯火通明的，还挺好看。

　　远望河上夜景挺美，这宅子却并不好住，一整晚全是呼呼的河风，关上门锁了窗，屋里也不热乎。

　　这一觉虞锦睡得不踏实，一晚上梦不停，想人，也想事，梦得又没什么章法，乱七八糟搅合成一团。

　　一会儿梦到她在外边风餐露宿，她爹却舒舒服服窝在家里数银子，吃着山珍海味，银票一沓一沓装了箱，气得她牙痒痒；一会儿又梦到招财和进宝——是那两只离开武清前留在了葛盐头那儿的狗子，围在她脚边嗷嗷叫着，挺欢脱。

　　冯三恪养了一个来月，临走前还有点舍不得它俩，虞锦想着，回程时候还是顺道带回京城吧。

　　再一晃眼，又梦到冯三恪，梦到两人初遇时他坐在囚车里，一身破布烂衫的落魄样；可画面一转，又是自己的卧房，他坐在近前，瞪着她，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是不高兴了。

　　梦里的虞锦仿佛脑子里长了草，不知怎么想的，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半天，随即弯下|身，一下子就亲上去了。

　　——亲上去了……

　　虞锦咯噔一下，猛地睁开眼，眼前乌漆墨黑一片，她恍惚了半天，床帐顶上绣着的花儿于黑暗中莹莹有光，这才迷瞪过来——是做梦了。　

　　一背全是凉汗。

　　虞锦就裹着被子笑：活了这么些年没亲过人，随随便便做个梦还能这么有滋有味。

　　她也没多想，翻了个身就又睡着了。

　　次日天还未明，虞锦就被喊了起。床帐掀开一条缝，露出屋里的烛光，竹笙轻声细语喊醒她：“主子快起吧，护卫大哥说茶园门口都排上队了。”

　　商机赶早不待迟，虞锦一下子醒了，三两下洗漱完，去正屋用早饭。进屋前脚步顿了顿，冯三恪已经坐在饭桌前了，精神奕奕跟她道了声早。

　　虞锦眼睛往下一瞄，落在他嘴唇上。啧，可惜不记得梦里亲上去是什么滋味了。

　　顾嬷嬷端着一盆粥送上来，上头飘着些细嫩的绿叶，还有十几颗老枸杞，老太太挺自得：“昨天在茶棚看见掌柜他媳妇拿茶叶煮水熬粥，我多看了两眼，回来试着做了做，味儿还不错，你们都尝尝。”

　　爱茶的地方都有以茶入膳的习惯，入乡随俗，几人都喝了碗。虞锦忽的想起：“赵家的呢？派个人过去催催他们，一起出门罢。”

　　“嗐，人家一大早就走了。”兰鸢没忍住叨叨了两句：“主子记着喊人家，人家出门时可是静悄悄地从咱们门前过去的，可没想着喊您一句。”

　　虞锦没当回事，笑了：“做生意要赶早，咱们自己起得晚，怨人家做什么？”

　　几人收拾好就出了门。宅子邻着太湖，御茶园在西面，这给尚茶公公住的宅子几乎修在茶园门口，走了半刻钟就到了山脚下。

　　此时太阳才刚露了一条浅边，园子还没开，门前却已经排了三五十人，似乎是比虞锦住得远，都带着马车仆从来的，马车停了十几辆。

　　好几家老爷围在一块说话，瞧见这伙新来的，都望来一眼，不是熟面孔，又收回了视线。

　　虞锦本以为御茶园正愁今年的茶该怎么卖、卖给谁，肯定对商人敞开怀抱，到了这茶园门口才知道人家谱儿摆得有多高。

　　栅栏足足有丈余高，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每隔几步就挂一块牌子，上头写着：

　　——茶叶不卖。

　　“姑娘几位？”

　　茶园的伙计上前问道，虞锦没听明白，跟他多问了两句，才知道这排队是做什么的——半两银子一个人，一家最多进去五个人，放你上山看看人家的茶园长什么样。

　　“就这个？”

　　茶园的伙计没搭理她，收银子倒收得挺利索。

　　赵家大少爷赵庆安坐在马车里，眼尖，隔着老远看见她，喊道：“贤侄女来了啊？来来来，上我这车暖和会儿。”

　　清早出门时悄咪|咪地走了，赵庆安也不臊，车帘一掀，乐颠颠把虞锦请上去唠嗑。

　　“茶园是每天辰时正开门，这还得排一会儿。好些老爷都是差俩下人来排队，我呀，坐不住，就跟着来了，缩马车里暖和会儿。”

　　“赵姨没跟着来？”虞锦笑问。

　　“她还蒙头睡大觉呢。”提起发妻，赵庆安眼里全是笑意：“你姨身子不好，大早上冷哈哈的，她过来也没什么用。”又说：“这趟来杭州本来就不想带她，偏偏她非要跟着来玩，不乐意在京城闷着，来了这儿又水土不服，吃不下睡不香的，也就这两天才缓过来。”

　　虞锦关怀了两句，心里倒有点感慨。

　　赵庆安这人，坊间传闻不少，被说书的编成了段子常常讲，虞锦也曾听过几耳朵。以前赵庆安这人吃喝嫖赌样样都玩得开，三十多岁没娶妻，也没个妾室偏房，一个人过得洒脱自在。

　　他身为赵家孙辈的大少爷，为人懒散，膝下没娃，叫家里几位老人愁白了头，天天叫小厮留意着少爷去过了哪家春楼，巴不得有个大着肚子的花娘跑上门说自己怀了娃。

　　后来赵家大少爷开了窍，猛地领回来个看上眼的，闹着要娶进门。老太爷和他爹娘一看，差点厥过去——领上门的儿媳年纪轻轻，模样周正，出身一般，可她却是个新寡——丈夫刚没了一年，孝期都没守完，这就领上门了，两人不知道厮混了多久。

　　热孝成亲，是为丧德。三十来岁的赵庆安硬是梗着脖子将人娶进了门。

　　赵家人都当娶了个丧门星，家门休矣，谁知赵庆安娶了媳妇以后却跟开了窍似的，勤快了，顾家了，也不天天去外头鬼混了。过了几年，得了一儿一女以后，更是行善积德，带着赵家往京城第一茶铺的方向奔。

　　赵家人这才看开，再看这老夫少妻，小日子过得也甜滋滋的，几个长辈歇了心，接纳了赵夫人，也算是成就了一桩美谈。

　　赵家是散茶发家，茶叶大多供给百姓，他家少爷也接地气，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端长辈架子，唠起嗑来嘴上就停不住，从他家夫人身子不好唠到他那一双儿女，从一双儿女唠到杭州一行上的趣事。虞锦半天没听着一件正经事，什么琐碎说什么。

　　赵庆安像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掀开车帘，探出头瞅一圈，又坐回来，一个一个指给她看。

　　“那边那两位，瞧见没？那是岭南的容州刘家和荆州柯家，都是南面有名的茶商；那边是两浙的几家，没怎么打过交道，我只认得一个廖不安，能站他旁边的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人家不缺钱，专门走贡茶的路子，瞧不上咱们这些泥腿子。”

　　“都这么些天了，来的茶商有二十来家，光咱京城就来了六家，一半比我家名气大。其中有钱的多，背后有势的也不少。咱们这初来乍到，人脉打点肯定也比不过，我瞅着这趟悬。”

　　说了一圈，又黑着脸瞟虞锦：“你说你家一个捣鼓盐的，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虞锦无奈：“我爹非让来呗，他那人您知道的，想一出是一出。我来了这儿两眼抓瞎，茶叶好赖也不懂，怕是要空着手回了。”

　　话里仿佛是这趟随缘，对紫笋茶并不强求的意思。赵庆安多瞅了她一眼，知道这丫头鬼精，也不知说的是真的假的。

　　他错开话，也笑：“叔我也不想来，要不是家里老太爷非逼着来，才不来遭这罪。”赵庆安跟她絮叨：“我来了半个月，上山七回了，茶叶一斤没买着，天天是毛茶品鉴会。”

　　“毛茶品鉴会？”虞锦截断他的话问道。

　　赵庆安多问了两句，才知道虞锦对茶叶真的是一窍不通，无奈：“你这到底是来收茶的，还是找我取经来了？”

　　虞锦没反驳，也不提手边还带着两位不羡仙的茶博士，只管冲着赵庆安嘿嘿笑着。

　　赵庆安只得从头给她讲。

　　“毛茶就是粗茶，所谓十鲜二毛一精，十斤采下来的鲜茶，烘炒之后只剩两斤，这两斤就是毛茶，里边混着老叶、茶梗，毛茶吃火不深，水也没炒干。每年先把毛茶拿出来让大伙尝尝味儿，今年的茶怎么样、该怎么定价，心里就有数了。”

　　“出来的毛茶再拣去杂物和老叶，按茶叶的整碎、老嫩、细紧，分成上中下几等，重新吃火，这才算是精制茶。”

　　说完又跳回了原先的话题：“山上每天开个毛茶品鉴会，各园的紫笋都拿出来给客商尝。这茶园管事的也刁，不光拿他家园子自己种的紫笋茶，还把别的几样贡茶都摆在台面上，比对之下，哪家味儿好高下立鉴——这不废话嘛，拿自家新茶去跟别家去年的陈茶比，那还用比么？”

　　原来是上山喝好茶的，虞锦这才觉得刚才那半两进门钱交得不亏。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外头敲敲车壁，赵家的仆从道：“少爷，要开园了。”

　　赵庆安抹把脸，领着虞锦下了车。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灿灿的还挺晃眼。定睛再看，这会儿园子前的人比刚才多了一倍，各家老爷都来齐了，门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山腰上的贡茶院却才刚刚起了灶。

　　山顶炊烟袅袅，山下熙熙攘攘，仿佛是在排着队等仙人点化。

　　等进了园子，茶园管事的领着几十家老爷往山上那品茶会的方向走，一路山间小道。顾渚山势平，台阶修得也平缓，一路走上去并不费什么力，两边竹林翠碧，才有了登山的雅意来。

　　毛茶品鉴会开在一片旷地上，背靠竹林，面朝阳，往山下望就是湖上好风光。可一群茶商各有心事，没空赏景，三三两两悄声说话。

　　烹茶的都是茶农里挑出来的美娇娘，一身布衣不掩丽色，在客人中来回走动，一抬袖便送上一篓茶香。

　　赵家大少爷忙着与各地茶商攀交情去了，独留虞家几人冷冷清清坐在角落里。没人过来说话，虞锦也不上前去凑热闹，一杯一杯，把人家的贡茶都尝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