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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56章 ...

  •   竹埙声呜呜咽咽响了好几个晚上,渐渐变得连贯起来了,却没再把虞锦诱出来过。

      冯三恪再看手里这埙,说是睹物思人,竟分不清是在思谁了。

      他和百里缙对坐着,各顶着一张愁肠百结的脸。百里身上的烧伤已经收口了,因冯三恪心细,收走了镜子,叮嘱过药童,每天扶着他散步都要挑园子里没人的时候,是以百里至今不知道自己毁了容。

      清汤寡水吃腻了,馋虫勾起了酒瘾,他说尽了软话,才哄着冯三恪去厨房温了一壶小酒。

      澄澈的酒液倒进杯,倒映着明明灭灭的烛光。入了喉,久违的辣意霸道地涌上来,百里叹了一声:“痛快!半月不尝酒味,跟熬了一辈子似的。”

      冯三恪也随他喝了一杯,放下酒杯,如往常一样沉默。

      百里缙也早习惯了他的沉默,自说自话:“今日管家来寻我了,问我是要跟着你们南下,还是跟着护卫去京城。我琢磨了一下午,还是跟你们去杭州罢,府里头我就认识一个你,要是跟上别人,人家肯定嫌我拖累。”

      他那两条腿还得养些时,每天又得擦身换药,自己一人确实不方便得很。

      百里缙咧嘴笑了,涂满绿药膏的脸上只露出一口燦亮的白牙:“你不嫌我吧?”

      冯三恪瞅他一眼,摇摇头,没舍得击碎他最后一个念想。

      余光瞥见百里缙轻轻舒出一口气。

      *

      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最初说是过了年,后又改成十五,改成月底,好不容易定下了二月初六,又被五爷的这封急信给挡了。

      于是这几日府里的孩子都垂头丧气的。

      二月初七,总算等到了罗镖头带着人来,一群青壮汉子土匪似的骑在高头大马上进了街,余子巷上的大户人家听着这动静,都探出头来瞧热闹,略略一数,竟有五十多人。

      虞锦有些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镖队全是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一支镖队有二十来个人就足够跑生意了,寻常山匪不敢惦记。而像茶叶这种精贵东西,买不了几车,用不到这么多人手。

      罗镖头三十多岁,生得黑壮,闻言笑道:“老爷说今年的紫笋初芽各家都盯着,不好抢,怕与别家起了争执,要我多带些人壮势。有我们站在后边,姑娘才好说话。”

      看样子还是场硬仗。

      虞锦来了几分兴致,她家没经手过茶叶生意,她自己呢又不爱喝茶,对此一窍不通,以为这趟带够钱拼高价就行了,此时方知是自己想得浅了。

      听罗镖头又道:“老爷特地请了两个茶博士随行,是一对老夫妻,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这顾渚紫笋的门道。属下是个粗人,半句听不懂,回头让他二人讲给您听罢。”

      “那就有劳罗叔了。”

      府里人多住不下,虞锦去跟姚老爷借了个宅子让他们休息了两天,初九当日浩浩荡荡启程了。

      县上好些地主老爷闻讯,都来给她送行。虞锦与县令和姚家的人先作了别,再往后头瞧,本家的人也都来了,一个个挂着好看的笑脸。客套话说了一刻钟,在外人面前做足了亲热样,她这才回身上了车。

      姚知非早已钻进了她的车中,挥手叫他爹娘回去吧,话落立马合上了车帘,不敢再看。他眼圈泛红,抬手抹了一把,窘迫道:“姑娘别笑话我,这是我头回出远门,昨儿晚上还兴致勃勃的,今早给爹娘敬了茶,背过了家训,才觉得不舍。”

      虞锦没笑他,她十五及笄,同年就被她那狠心的爹撵出家门、跟着镖队跑商了。走的那天她差点把家里的大门一起带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被老镖头塞进车里的。等出了城门,看着眼前山清水秀,就把家忘了个干净。

      姚知非不知她走了神,话锋一转:“姑娘要改道杭州的事,祖父与我说了,我与爹娘和梦得兄、咨文兄商议了一番,觉得去杭州比京城更合适,杭州遍地书画商,是京城都比不上的。”

      “行,那就跟着去取取经。”

      随着前头一声响亮吆喝,马车缓缓行了起来。县令带来的十几个衙役也都上马随行,朗声念着什么。

      虞锦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越听越耳熟,好半天记起来了,这是县令为她虞家写的那封功绩状。什么至仁至义,博施济众云云,十几个汉子声音嘹亮,把一篇溢美之词念得气势恢宏。

      虞五爷十多年没回过陈塘,他的事迹却家喻户晓,少不了县令造势的功劳。

      马车拐上石青街,锣鼓声震天响,不知是谁家雇了舞狮队和戏班子,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倒比虞锦来时阵仗更大。

      街上只留出一丈宽的道来,路两旁站着满满的人,其中有不少是花婆街的百姓。那一场大火烧了他们的铺子屋舍,街上搭义棚施粥的商户不少,出钱给他们重修屋子的却只有虞姚两家了,是以百姓心中感念;还有周边几个镇上的学子,穿着儒衫,好认得很,从黄发小儿到耆老童生,都受过没钱念书的苦,对着马车长揖到地,行的是拜师之礼。

      虞锦挂起车帘,初春的碎雪飘进来,路两旁的百姓仿佛不畏冷似的,目光灼灼望着她,夹道敲锣打鼓。

      于是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尽管手捧着精致的海棠暖炉,脚下踩着的是吐蕃的羊毛藏毯,却仿佛与穷苦百姓有了切身的联系。

      虞锦探出身子,朝着车外送行的百姓遥遥一拱手。

      很快放下了车帘。

      “姑娘不多看一会儿?”姚知非好奇。

      虞锦直言:“不看了,每回有人拜我,都觉得心里有愧。”

      “这话怎么说?”

      虞锦垂眸沉默半晌,方抬眼看他:“我私心太重,别人说我虞家至仁至义,是陈塘之福,却不知我家图的是自己的名声,花钱买名声,担不起这份赞。”

      “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姚知非讶然,又笑着问:“那你觉得仁商该是什么样?”

      虞锦想了想,“上回在花婆街搭义棚施饭,周围全是衣衫褴褛的百姓。听说我要出钱重盖房子,几位老太太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我忙扶她们起来,安抚了一会儿,然我心中并无多少触动。而旁边也有一家商户在施粥,言到深处,痛哭流涕,仿佛受难的是他自己,这才算得上是仁商吧。”

      “舍得掏钱的还不算仁商?非得感同身受才行?”

      姚知非摇头失笑,怕虞锦因这心结愧疚,遂拿自家作例子。

      “姑娘可知道当年的陈家村瘟疫?我想想,好像是先帝驾崩的当年,朝中乱作一团,疫情报上去,迟迟等不到回应。直到陈家村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好多人家绝了户,太医才派下来。”

      虞锦略有耳闻。先帝驾崩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她年纪尚幼,只听说过几句。陈塘人心惶惶的大难,到了京城,也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唠两句的谈资。此时细细听姚知非说。

      “祖父为了陈家村那一场瘟疫跑前跑后,散尽家财,半辈子赚的钱一下子就全扔进去了,跟魔怔了似的。”姚知非笑了笑:“那时家里天天吵架,我家就是那个时候分的家,先是二叔一家分出去了,后来我爹娘和三叔也受不了了,另辟府单过了。”

      虞锦听得入神,姚知非忽的问她:“姑娘觉得我祖父是什么样的人?”

      “姚老爷才是真的大善人,我比不得。”

      姚知非轻声道:“后来我才知道,陈家村是我祖母的故乡,全村人都沾亲带故的。祖母急得不行,她一掉眼泪,老头子就受不得了,一咬牙,捐了自己半辈子攒下的钱。”

      “那时家里还未显富,祖母心软呀,陈塘哪儿遭了灾哪儿遭了难她都要变卖自己的嫁妆,去贴补受灾的百姓。老头子不高兴,两人吵两句嘴,他再偷偷去给祖母补齐嫁妆。”

      “姚老爷真是……哈哈哈!”

      虞锦笑得不行,姚家老夫人她也见过三五回了,前些天还刚刚给她祝了寿。那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过寿那日穿着一身蓝袄子,对着满堂儿女笑得没了眼睛。至于长什么样子,她却几乎没印象了。

      提起家里二位老人家,姚知非目光温柔极了:“祖母年纪越大,心越软,祖父这些年都不敢淘弄字画了,一幅画百十两银子,是贵,他咬咬牙买了也就买了,祖母却能心疼得一天吃不下饭去。这些年我家每回施粥、赈灾,其实都是因为祖母听不得别人受苦。”

      虞锦眼下再回忆这几回跟姚家打交道的经历,姚老爷雷厉风行,性格方正,确实跟陈塘百姓口中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善人模样不太能合得上,原来是他身后藏着个心软的老妻。

      “旁人都说祖父是大善人,毁家纾难,陈塘之福,可我懂事以后就不这么想了。世上哪儿有连半点私心都无的大圣人?为名为利为心安,甚至是像我祖父一样,散尽家财讨祖母欢心,都是求仁得仁而已。”

      虞锦听得动容,细细想了一会儿,笑了:“你意思是我这沽名钓誉还算是好的?”

      “那是自然。愿意拿出钱来做点实事儿的,总比天天忧国忧民感时伤怀的笔杆子要强多了。”姚知非到底是读了多年书的,胸中有笔墨,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

      “当年教我数算的夫子讲过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前朝末帝在位时,曾有画师献上去一幅《千里饿殍图》,画的是那两年豫州大旱、饿殍遍地的情景,两年才得了这么一幅画。哀帝看了不觉痛心,反倒夸他画艺精湛,栩栩如生,与爱妃臣子多次赏评。”

      “教数算的夫子就给我算了一笔账,若那画师带着书童、仆从、护卫同行,两年间吃喝穿用笔墨纸砚全是钱,算下来这两年花的不少于百金。时年豫州大旱,别地的粮食却不算贵,脱壳的麦子一斤二文钱。”

      虞锦算得没他说得快——“他为画这幅画花的钱,够供养三千百姓活半年。”

      “那画师行路千里,途中遇到千万人饿死却不救,以为自己是心系天下。你说难民是愿意得一口水米,还是愿意看一张画尽他们丑态的破画呢?”

      虞锦收起了全部的表情,静坐半晌,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拱手道:“我等知非哥成大器。”

      姚知非经不得夸,脸上浮起薄粉,跟个姑娘似的,连忙摆手:“怪我卖弄,锦姑娘别笑话我。这趟出去别的不求,把两位兄弟的画卖出去就是我唯一心愿。”

      虞锦看着他,笑了好一会儿。姚知非懵懂问她笑什么,她也摇头不答。

      姚家的人都把他家大公子当成个不爱读书却心比天高的纨绔,连姚老爷也是如此想,怕是没几个人瞧出他的锋芒。

      其实他不过套着个翩翩公子的壳子,胸中却藏着一把未出鞘的剑。

      外头的锣鼓声仍震耳欲聋,两人的思绪却都飘到了别处去。

      他们后头的那辆马车上挤着冯三恪、博观、谨言与百里四人,眼里望的是路旁的舞龙舞狮,耳中听的是衙役的颂读声与陈塘百姓的叫好声,一时间心潮澎湃,与有荣焉。

      只有冯三恪一人目光疏淡,路两边的百姓里也有他认识的,是柳家村的村民,年前翻案时判给他们的一百两罚银死活拖着不给,县衙对这事上心,催了三五遍,今早柳家村才把一百两的罚银交到他手里。

      他卖身给虞家,也算是水涨船高,当初不会正脸看他一眼的村民们,此时都惶然望着马车里的他。不知是怕他将来得势了会回来报复,还是别的什么。

      香茹跟她爹娘也在其中,冯三恪看见她了,她往马车的方向追了两步,似乎是有话想跟他说,奈何围观的百姓太多,阻了路,很快落在后边,瞧不见了。

      冯三恪垂眸,摸了摸怀里两只骨灰坛子,出狱后三个月来头回这么踏实。

      他五岁时一家落难至此,十七岁时独他一人离开,没承过谁的恩,没欠过谁的情。至此,与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一刀斩断,此生再不踏足陈塘半步。

      他难得露出了一个笑来,放下帘子,隔断了前尘往事。

      博观急道:“冯哥别呀,再让我看两眼!多热闹啊!”

      话没说完,谨言却偷偷拧了他一把。博观顺着他的视线诧异望去,猛地一怔,他看见冯三恪红了眼睛,神情隐忍,下颔轮廓深拧,是在咬着牙。

      博观忽然明白了什么,闭上了嘴。

      不爱说话的人,连难过都是绷在心里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饿殍图》原出处为电视剧《天下粮仓》,在这儿借个名字胡诌几句,与原出处偏了十万八千里,考据党勿打……
      陈塘卷完,换地图走起~
      那个,从今天起到9月30号大概会变成隔日更,我要收拾行李换城市租房啦,欠下的更新十一期间看情况补,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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