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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5章 ...

  •   为这“虞姚学馆”四个字,虞锦来回跑了三趟,等姚老爷题完字之后,又去县令那儿盖了个印。

      海津府的人查完案走了,刘安德一扫之前的衰样,重新风光了起来,衙役个个面带喜色,调了浆糊往门前贴了一份新告示,是县令的罪己书。

      衙门前围了好些人,图新鲜,都没见过这东西,里头有那识字的朗声一字一字念给大伙儿听。

      虞锦好奇,站定听了一耳朵,笑了。

      这罪己书不知是谁代笔的,写得极讲究,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全隐了去,拣着县令上任十年间的三桩冤案说了说,最近的冤案就是冯三恪这一桩,最远的是六七年前的“陶家庄时疫烧鸡”一案,因传信有误,以致下错令杀了百来只鸡,县令自掏腰包赔了钱。

      剩下一桩,偷盗小事,判罚不公而已。

      除却这三桩冤假错案,罪己书里再没写其它。末尾慷慨激昂,言今后要以百姓之忧为忧,变着法子自夸罢了。

      不过他能拉下脸面来往衙门大门口贴,也算是个长进了。

      虞锦进门时,县令一家正坐在一起捏饺子。今日恰逢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吃饺子有“食龙耳”之意,图个吉利。

      县令一边擀皮,一边问儿子:“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作何解?”

      刘荃两眼发直,痛苦地望着天。见虞锦来了,忙叫了一声“爹,有客来啦!”一溜烟跑走了。

      县令啐了一声,转头才知来人是虞锦。眼睛往下一瞥,看清虞锦手里提着个礼盒,县令寒毛差点竖起来,沾着白面的手深深一拱:“姑娘可别难为我了,你原样提回去吧!府衙的人才刚走,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

      虞锦哈哈笑了,礼盒拆开,里边放着的就是姚老爷题的那四字,这才三言两语道明来意。

      县令摸了一把凉汗:“盖个印儿好说,这是好事呀,你拿盒子装着作甚!骇我一跳。”

      他洗净手,叫下人取了印泥,啪一声,“陈塘县署”四个红字当当正正盖到了左侧。

      此后义塾就算是跟县衙沾了边儿,即便刘县令卸任了,下任县令为了搏这份名声,也得好好把学馆办下去。

      他家留虞锦用了一顿午饭,闲话了几句家常:“听内子说你家下人满大街置办乡货,可是要走了?”

      陈塘有些新鲜的土产,京城不得见,府里的孩子攒不住钱,一出门就想给家里带些东西,跟蝗虫过境似的满大街搜刮土产,买回去好些没用的东西。

      “初六走。”虞锦笑笑:“这三月多亏您照顾,我性子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瞧你说的,哪儿能算麻烦呀?五爷善举惠及陈塘千家万户,姑娘又是明礼知趣儿的好孩子,我瞧你可亲,比荃儿这臭小子都亲的。”

      刘夫人笑呵呵圆了几句,旁边的刘荃冷不丁被亲娘杵了一肘子,筷上夹着的饺子噗通掉回醋碟儿里,领口溅了两滴点子,小模样无辜极了,可惜爹娘都顾着外人。

      县令笑道:“今年的功绩状已经写好了,等四月中旬立了夏,我去海津府述职,到时候就会交上去。我多誊了一份,姑娘回去看看还有什么添的补的,托人带句话过来就行。”

      “每年的状子都是大人写的,自然是妥的。”虞锦也不避嫌,当着他的面略略扫了一眼,功绩状上的字工工整整,是县令亲笔所书。

      他做了十年官,别的不说,一手骈文写得极为漂亮。功绩状其后附着七镇、还有县上几位德高望重的地主乡绅给虞家的赞文,字字句句全是美誉。

      虞家倒也担得起,毕竟她一家担着陈塘县每年十分之六的税课,就这么交上去也不怕人笑话。

      功绩状末尾还点了她几句,说她至仁至义,济弱扶倾,奇女子也。

      虞锦面上不显,心里挺乐。她热衷做生意未必没有这个原因,因心气高,就爱听人夸奖,别人说她一声好,当天就能多吃一碗饭,从小到大都一个样儿。

      走前瞅了一眼刘荃,穿着件学子儒衫,送她到了府门前。青年白白净净,不言不笑静静站那儿的时候还挺好看,与如玉君子沾了个边。

      虞锦目光慈祥,以提携后辈的语气温声道:“到了京城就去虞府找我,给你找个安心备考的地儿。”

      刘荃比她还年长两岁,每回听她这么说话就喉头哽起一口老血,总觉得她是在嘚瑟,偏偏人家有嘚瑟的本钱。

      身后刘夫人见他不吭声,一下下地推他脊梁,刘荃无奈深深一揖:“多谢锦爷了!”

      *

      二月初四,虞府启程回京的前两天,从京城来了一封信。信是由四个护卫快马加鞭送来的,入府时天已经黑了。

      竹笙送去屋里时有些惴惴,手上这封信厚厚实实的,有些份量,看样子是芳姨写的,因为五爷从来没这么多话。

      虞锦与她所想一样,恹恹接过来。可拆开信,她脸色却慢慢变了。

      一张纸,三两句,剩下那厚厚一沓全是百两银票。

      信是她爹写的:“速去杭州,紫笋初芽清明前出货,有多少收多少,勿压价。”

      最后才轻描淡写提了句——“吾儿保重身体。”

      啧,真是亲爹。

      虞锦知道她爹一向不爱写字,家书尤其寡言,可看见这么封信,心还是凉了半截。

      送信来的护卫赶在黄昏城门落钥前进的城,一路奔行至此,说话仍带着喘:“这回是罗镖头带队,我们赶在前头送信,他们三五日后就到,车马都已准备好,小姐不用操心。”

      虞锦点点头,叫他四人下去休息了。

      兰鸢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完苦了脸,垂头丧气地从打包好的行李中翻出一身厚衣裳来。本打算初六就要回京了,眼下回京没着落了,还得等着镖队来。

      她翻了翻黄历,噘着嘴嘟囔:“三月二十才过清明呢,还有一个来月,老爷这么急做什么呀。”

      竹笙低声劝她:“你要是想爹娘了,就跟着护卫回京吧。出来这么久,爹娘肯定着急,我一人留下就行了。”

      虞锦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天黑了,再多的烛光也照不亮屋里,她望着扑簌跃动的烛火,晃晃悠悠,似一路烧到眼里,看得久了,眼前全是光点子。

      “主子?”

      竹笙轻轻喊了她一声,虞锦没应,揉了揉脑袋:“叫护卫们快些收拾行李罢。你再去管家那儿支些银子,银钱都打点好,这趟出门没什么油水,还没能跟亲人过年,替我给他们赔个不是。”

      她回陈塘带出来的二十余护卫也是一支镖队。家里养着十支镖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镖头带队,镖夫尽是些年轻小伙,因爹娘都在京城,所以虞家有镖队离家最多不超三月的规矩,每年要轮换着走镖。时间长了,大伙儿都想家,弄得人心不稳,反倒不美。

      如今出门恰好三月,她手边的这些人该回京了。

      “后院的也让他们都跟着回京罢,这一趟出来什么事儿都没做,净给我添乱了。你二人也回去,不然明伯明姨要着急了。”

      竹笙摇摇头:“我不走,我总归是要跟着主子的,您身边不能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有。”

      她还没说完,那头的兰鸢忙着表心意了:“我也不走!我这就给我娘写信!”

      虞锦算是稍稍得了些安慰,放下信,额角时常作痛的那根筋又突突跳了起来。

      她这头疼挺邪门,打小疼到大,有时风吹日晒也不疼,有时好吃好睡都要犯起来。尤其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疼得厉害。

      入夜了,不想麻烦宋伯,虞锦默默忍着没吭声,也想了许多,越想心口越凉。

      她爹实在是她克星,原本要回家了心情不错,几行字叫她心跌到了底儿。她天天顾及这个,牵挂那个,把手边这些人都送回京与家人团聚,却几乎没人记得,她也是头回离家这么久啊。

      点完了两根安神香,才将将捱过那阵头疼,刚躺下,外头又响起乐声。

      声音是从园子那头传来的,离得有些远,呜呜咽咽,听着似乎是萧声。

      虞锦听得心烦,手遮在眼上,艰难忍完了一支曲子。谁知外头那人还吹得来了劲儿,几乎没有间歇地换了下一曲。

      虞锦腾得坐起,“竹笙!去看看是谁,大半夜的吹什么吹!也不怕扰了别人休息!”

      她很少发火,正在外屋织络子的竹笙骇了一跳,默默瞄了眼西洋钟。还未到亥时,这是平时她们仨打叶子牌的点儿,府里尽是些夜猫子,哪有人这个点儿睡的?

      知道自家主子心气不顺,又恰好赶上月事未尽,听什么都觉得烦,竹笙穿了件披风出去撵人了。出了院子走出三五步,远远瞭了眼,又折回来,嘴边带着笑:“是冯哥在吹呢,锦爷真要把人撵走?”

      虞锦一言不发,又沉着脸躺了一支曲儿的工夫,外头还没停。她忿忿掀起被子,穿好衣帽出门去了。

      满脸倦容被风一吹,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虞锦闻着声往南面走,又是那座湖心亭,冬天风大,没人来这湖上吹冷风,是以成了他一人的雅地儿。

      小亭四角飞檐上挂着的灯笼晃晃悠悠,被风吹灭了两盏。冯三恪坐在亭里,孑然一人,背影寂寥。

      “大半夜的,你倒是好兴致。”

      她脚上的皮鞜底儿厚,一路行来无声,冯三恪不防身后有人,气息一虚,调儿跑偏了。

      听出了她的声音,冯三恪尚未回头,眼里就有了笑,行云流水般站起来,把自己坐热乎的地儿腾给她了,仿佛就等着她来。

      虞锦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并不是萧,而是一只竹埙,有他一只手长,圆滚滚的一根竹节,瞧着显笨重。虞锦拿在手上瞧了瞧,壳子磨得光滑圆润,她试着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成不了调,兴致缺缺地还给他。

      “怎么以前不见你吹?”

      冯三恪另寻了个冰凉的石凳坐下,眼中似有怀恋:“这是我爹留下的,这几天收拾行李,整了整爹娘留下的旧物,瞧见了这个。”

      以前不起眼的东西,如今全成了睹物思人的珍藏。

      他许久不吭声,虞锦亦没有诱他说话的兴致,只抬抬下巴:“再吹一首。”

      冯三恪一个人时吹得自在,如今有了个听众,反倒踌躇起来了:“以前会吹好几首曲子,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不好听的。”

      虞锦看着他。

      再难听也敌不过她坚持,冯三恪喝了口凉水润了润嗓子,吹了几句记得调的。

      埙声一停,又是长久沉默。

      冯三恪等着她发话吹下一首,谁知她斜斜一倚,身子竟靠了过来。

      “主子!”

      冯三恪几乎是无意识地,慌忙往右边一躲,眼瞅着虞锦脑袋就要撞上石桌了,他又眼疾手快地伸过一只手来,挡在石桌棱上,护住了她的脑袋。

      两人姿势怪异,死一样的沉默。

      冯三恪干咳一声,这会儿才迷瞪过来她是在做什么,坐正身子,正色道:“我不躲了,你靠罢。”

      虞锦黑着脸推开他胳膊,强行给自己挽尊:“靠什么靠!我刚才眼晕了下。”

      粗声粗气的,听着有点凶,冯三恪不敢说话了,僵着身子坐了会儿,又拿起那支竹埙吹。

      他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调不成调,比刚才更难听了。

      “你想不想去京城?”虞锦忽然问他。

      问得直白坦荡,冯三恪细细咂了咂话里味道,觉出不对:“爷不一起去?”

      难得他竟有这份敏锐,虞锦道:“我爹来信,要我别回京了,直接去杭州城,赶在清明前后做一单生意。”

      “是有急事?”

      虞锦从冯三恪身上挪开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天上明月疏星,意义不明地笑了笑:“算不得急。”

      冯三恪便不说话了。

      京城,他从没去过,陈塘这破地方也没几个人去过,老辈的教导家里子孙,常拿“谁家儿子去京城念书啦”、“谁家姑娘嫁去京城啦”为例,这就是大出息,叫子孙跟着学。

      从没去过,冯三恪却知道京城离陈塘不远,二百来里路,快马三日就到了。他幼时陈塘还有官道,南面来的好些客商徒步走着,都能走到京城去。

      一件算不得急的事,回京住几天,跟家人吃顿团圆饭又有什么打紧?虞五爷却写信叫她别回京了。她离家三月,在县里过了个穷年,五爷竟也不想的。

      虞锦望着天唏嘘:“走这一趟少说也得三个月,再回京城时就要到三伏天了。”

      闻言,冯三恪都替她委屈,侧眸细看,她脸上却挂着笑,倚着亭后的美人栏坐着,仰望天上星月,能瞧出怡然自得,唯独瞧不出难过。

      于是冯三恪笑了笑,接上她先前的问题:“我不想去京城。”

      虞锦诧异地转过头来:“之前不还总是问我京城什么样么?心心念念的,怎么又不想去了?”

      冯三恪一向温吞含蓄,这会儿倒是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目光明亮。他胸中充斥着一股因她的委屈而起的酸涩,心里的话便收不住了。

      “去了京城也是满眼陌生,我没亲人了,有爷在,去哪儿都一样的。”

      这话说得既直白又含蓄,仿佛是在说——“我只有你了”。

      虞锦静静望他半晌。

      大概是今夜夜色太美,她心事又太重,满心烦躁与焦虑被这么一句话悄然抚平,全化成了柔情蜜意。

      她侧眸望着自己亲手救回来、养了三个月的年轻奴仆,越看越待见,一双眸子如水,几乎下一瞬就能送上一个湿哒哒的秋波来。

      最终却也没有,只是笑了开。

      冯三恪被她笑得脸热,掩饰一般拿着手里的竹埙重新吹起来,这回换了首欢快些的曲子。可惜许久不练,手生了,吹得断断续续,呜呜咽咽。

      虞锦没忍心折腾自己的耳朵,起身不听了,走前冲他眨眨眼,笑得促狭:“好好练练,也算是一门技艺,回头拿去哄小姑娘挺好使的。”

      手指已摁在笛孔上,冯三恪这一口气却没吹匀,跑音了。

      他抬头,人已经走远。

      临到嘴边的话没好意思喊出来,飘飘悠悠落回他心底。

      ——哄什么小姑娘。

      ——只哄过你一人呐。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深夜发糖。
      暂时不去京城呢,京城是第四个地图,下个地图杭州走起~
      顺便请个假,明天没有更新,要修一篇出版稿。仙女们后天见,么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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