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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54章 ...

  •   冯三恪把伤养好的第一天,虞锦送了他一顶帽子。头围有些大了,戴脑袋上稍有些松,倒也合适。

      他是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脑袋顶上有块斑秃的,对着镜子照了照,白乎乎一块,只长出一层短短的发茬来,忍不住叹气:难怪这几天锦爷一看见他的脑袋顶就哼笑一声,原来是嫌丑。

      可惜没个人跟他说,不然见她的时候早戴帽子了。

      他伤好后头一件事,不是去零嘴铺子看,而是去学馆念书去。

      这些天府里事多,义棚搭了好几天,嬷嬷都去帮着做大锅饭了,零嘴铺子里的点心和崩豆断了趟,客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先前凉了一个月的皮糖张和季家点心抖擞抖擞精神,重新热闹起来,连买带送红红火火。

      弥高和兰鸢还挺着急,试图卖些干货起死回生,却也没什么用处,索性自我开解——快要回京城了,铺子也该关门了,才不是比不过你们呢,哼!

      是以冯三恪伤一好,就去知行学馆补课去了。

      眼下学生少,夫子少,学馆只分了两个课堂,一为蒙学,由秀才张廖和黄廷玉轮着上课;其二是闾丘山长忙着给赶考的学子突击经义策论。

      蒙学班里最小的五六岁,大些的就是虞府里这一群,十三四的,冯三恪坐在一群矮豆子里头,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他却是全班认字最少一个,养伤的这些天落下了不少课,黄夫子讲课的时候他跟着学,夫子休息的时候也要去不耻下问,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都填补了起来。

      好好的大高个子天天跟在黄廷玉屁股后边,“夫子夫子”喊着,瞧着呆头呆脑的,颇觉滑稽。学馆好些孩子就笑,还唱着儿歌挤兑他,什么“木楞鸡,呆头鹅,大字不识一二三,下雨不知道挪个窝。”

      这是陈塘的童谣,冯三恪小时候听得不少,是骂傻子的。

      虞府一群少年听得憋屈,都是一个府出来的,小小的心中已经生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忧患观,对着一帮屁大点的孩子不好动手,骂架还是使得的,于是两边吵吵嚷嚷,拿桌椅板凳当锣鼓叫阵。

      张廖和黄廷玉初为人师,遇上点事儿就束手无策,又知道山长那边带着快要赶考的举人,不敢打搅,求到虞锦这儿来了。

      虞锦听得眼皮直抽,张廖和黄廷玉在前头说,冯三恪背着手站着后边,垂着眼睛,像犯了事被请家长的学生。

      等张、黄二人走了,头句就是宽慰她:“爷别担心,他们笑我也没什么,我也不在意的,只是扰了夫子上课,实在过意不去。”

      虞锦又暗暗骂了句:蠢!

      这些孩子的爹娘大多是富民,虞锦虽给县学馆砸了钱,打出了不收束脩的旗号,可县里的穷人家也要观望一阵的。一个半大孩子在家里能顶个小大人,帮着做不少活,放在学馆呆三五年、认几个字到底值不值,穷苦人家心里都要盘算。只有家中富裕的孩子,听闻学馆是虞家开的,招够三百个人,京城国子监就要下派名师了,所以提前过来占个位子。

      孩子天性,又家底殷实,娇生惯养,所以嬉笑打闹全凭心意,夫子压根管不住。学的三百千又都是他们以前就学过的东西,是以上课从来不听讲,专门嘲笑同窗。

      虞锦想也不想,给他支招:“你明天带上几盒零嘴点心,就带那种又香又好看的,坐在学堂里当早饭吃。谁跟你好就给他抓一把,笑你骂你的就不给他吃。”

      冯三恪:“……这能有用么?”

      跟闹着玩似的。

      虞锦轻嗤:“我念书认字晚,别人五岁读蒙,我八岁才去。刚进学馆的时候又蠢又笨,还气性大,总跟夫子顶嘴,也总被同窗笑话。那会儿心里委屈,我爹忙着赚钱,不管那么多,芳姨……”

      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她教我拿零嘴收买人,你试试就知道了。”

      三言两语带过旧事,她跟冯三恪说:“你记住喽。年纪越小越好收买,拿把糖瓜都能把人哄住,大点的,就拿小玩意哄。到了成年,见过世面了,只有财帛金银、情分、前程这些,才能笼络人心。”

      后头几条冯三恪暂时还接触不到,只默默记下她的话。

      第二天依言装了几包零嘴点心,都是顾嬷嬷她们做出来的,别说是酥脆的崩豆、做成花儿一样的点心,她们就算炒把瓜子都比外边卖得香。上课前满教室一发,就没人说话了,整堂课都是嘎嘣嘎嘣吃崩豆的声音。

      吃完再瞧冯三恪,立马肃然起敬——这就是虞家零嘴铺子的掌柜啊!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他家的啊!

      于是笑他的也没了,唱儿歌的也没了,心心念念等着第二天的零嘴。

      冯三恪默默感慨:这么大点的孩子就知道吃人嘴软的道理,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

      正月底,府里人心渐渐浮动了起来。

      药童每天兴高采烈地叨叨,于是连窝在屋里养伤的百里缙都知道:虞家要回京城了。

      于是百里愈发得愁容满面。

      他在虞府已经呆了半月,爹娘不是独户,还有三位叔伯都在县里做生意,早年老太爷过世的时候就分了家,各做各的生意。可到底是亲戚,逢年过节时常走动。

      花婆街整条街都烧了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全县人都知道,百里缙每天叮嘱冯三恪,让他跟门房的吱一声,要是有人找来了,可别被拦在外边。

      等啊等,等了半月,至今没人找过他。

      也不知是不想找,还是以为他跟爹娘一同烧死在火里了。

      思量再三,百里缙提笔写了一封家书,托人送去了,没两日,竟还真的把人等来了。叔伯关切是真的,奈何几位婶娘都是持家糊口的人物,瞧他这一身伤,就算养好了,这辈子也离不了药。遂哭哭啼啼,放下些银子离去了。

      百里缙虽有预感,见此,还是低落了一下午。

      到了第二天,找管家讨了份卖身契,签了。

      从当天中午开始,药童待他就温和多了,没再念叨过“公子把药都喝干净,别剩个底儿,一碗药一两银呢”之类的话了。

      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李,冯三恪自己的行李少,不过几身衣裳罢了,他爹娘旧物却多。上回回柳家村还是与虞锦同去的那趟,带了些东西回来,年前翻了案以后再没回去过。

      他娘裹过的头巾、他爹用过的刨子、二哥编的小竹筐……全是些琐碎东西,这个舍不得扔,那个也舍不得,去跟管家问了问,知道回京六辆马车,能装下,索性全带上了。

      百里缙趴在床上生无可恋。他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爹娘衣裳都没留下块碎布,齐根断了念想,此时看着冯三恪整理旧物,又抹了一把辛酸泪。

      他勉强能下地了,每天被冯三恪扶着去园子里溜个弯儿,可大多时间仍旧趴在床上,这是因为宋伯说他:“后背的疮没长好,你一穿衣裳,抹的药就全糊衣裳上了,就趴着罢,趴着省药。”

      境况实在凄凉。

      “冯兄弟。”百里哀哀戚戚喊他一声:“你把我爹娘的骨灰坛子拿过来,我往上头做个记号,别跟你爹娘的坛子放一块,万一弄混了,将来就分不清了。”

      冯三恪回头看他一眼:“弄不混,你爹娘是黑的。”

      “什么黑的?”

      冯三恪也没多作解释,把百里爹娘的骨灰坛子给他递了过来,包得挺仔细,外头两层油纸包住瓷罐,又严严实实捆了几圈。

      百里拆开往里一瞅,当真是黑的。

      焦骨拿去火化,也没能烧出多少东西来。坛子里头塞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百里村,村尾最东一间屋子往东北方向再走一百八十步。

      他问冯三恪这是什么。

      冯三恪道:“当时火化完了,两副枯骨交给了你家叔伯,他们几位怕你回了村找不着祖坟所在,就给我写了这个地方。”

      百里缙道了声谢,心里愈发难受:原来叔伯早就知道他被虞府救下了,却一直没来看过;原来冯兄弟帮爹娘收殓尸骨的时候,就知道叔伯嫌他是个拖累了,却一直好心瞒着。

      想罢,捧着他爹娘的骨灰坛子思考人生去了。

      *

      各镇修学馆的银子都散了下去,虞锦几乎把管家掏空了,只留了回京的路费出来。至于剩下修桥修路修水渠建鱼塘的钱,还得回京跟她爹报账。

      今日县学馆的闾丘山长来找她题字,说是题“虞家学馆”四个字,写完拓出来,让各镇照着去做匾额。

      虞锦正要推拒,还打算搬出自己字丑的理由,山长却笑说:“姑娘字丑我知道,你府里的孩子与我说过了,可饮水思源,受人恩惠,哪有嫌恩人字丑的道理?将来入县学的孩子总得知道恩人姓甚名谁。”

      道理说得虞锦动容,也就提笔写了。

      她桌上摆的笔墨纸砚都不便宜,虽不至于几金一块墨锭的程度,却也是寻常学子一辈子用不起的。山长颇有兴致地凑到跟前,还想着虞锦说“字丑得没法看”是不是过谦了,毕竟堂堂虞府少当家,横平竖直笔画规整总该是有的吧?

      结果虞锦一抬笔,山长就沉默了,半晌,待她写了三五遍,挑出了自己最中意的那份,这才说:“姑娘这字,倒是挺洒脱。”

      若单是字没风骨没笔体,尚能夸个工整;连工整都夸不得,就只能无奈来一句“洒脱”。

      虞锦呵呵一笑,没自己揭短。

      山长将这四字仔细收起,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我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事,像这题字的事早忘到了脑袋后。得亏昨天姑娘本家的虞大爷来了一趟,提了句醒。”

      “他说什么?”虞锦挑眉。

      只她一个表情,闾丘山长就知道自己这趟来对了,笑着把话圆了过去:“就提了句醒,说该给匾额题字了。”

      其实哪里是提醒这么简单?分明是虞家大爷带着自家做好的匾额送去了,左下角还拓着他的名姓。小小一行,不知道是在扎谁的眼。

      虞锦与本家不和的传闻,闾丘山长有所耳闻,县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当初多少人以为虞锦回乡是回来提携亲戚同袍的,然她却另辟了个宅子住,两月来,连虞家大门都没登过几回。

      因两头都知道家里不和是丑事,没在外头张扬,山长有些拿不准,昨儿想了想,还是婉言回绝了虞家大爷。虞大爷见他拿捏得不硬,又来了一番“女子名姓不能挂匾”的说法,闾丘山长这才动气,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算是得罪了那边。

      眼下摸清楚了,两边是真的不和。以后谁出钱谁题匾,认准正主准没错。

      望着满桌的“虞”字,虞锦却有些犹豫了。

      闾丘先生身为山长,是海津府挂了名的,半只脚迈进了士大夫的门槛。士大夫有俸禄有食田,陈塘一群地主老爷比起他来,还是他的话语权要重些。

      陈塘七个镇,每个镇各建三所义塾,要交给当地的饱学之士、有德行的乡绅管。可镇上的义塾都是启蒙认字的地方,真正的治学之路还是要从这县学馆开始,所以镇上学馆都要跟着县学馆的做法行|事。

      闾丘山长淡泊名利,不争不抢,有着时下士人惯有的温吞,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脾气都被孔孟之道磨圆了,就算他真的管上了学馆,他也镇不住本家那群人。

      这是自家掏钱建的学馆,可牌匾上顶着个“虞”字,陈塘的人都要把功劳记在本家上头。虞锦倒不怕这个,就怕本家的人糊涂,整出什么幺蛾子。他们穷得叮当响,万一哪天对这义塾动了心思,闹上门非要收束脩,闾丘山长压不住。

      念及此,虞锦把手边几张纸一收,“先生且等我两天,这匾还真不能我写。”

      闾丘山长不明所以,听她的话先行离开了。

      次日,虞锦往姚家跑了一趟,上门拜访姚老爷。去时正好赶上他老妻过寿,因不是整轮,没大操办,一家人聚了个小宴。

      “哎,我来得不是时候。”虞锦赶紧回头往门外走:“姚姨等我半个时辰,备好寿礼再登门。”

      姚家人忙把她拉回来,笑盈盈领着人去了书房。

      时不到饭点,姚老爷正在书房里教育子孙,书房跪了满满的人。姚老爷坐在上首板着脸,字字深沉地念:“……眼底有诗书,胸中藏道理,守祖宗成业,助邻里乡亲……”

      堂下子孙跟着一句一句地念。

      姚家惯例逢年过节念家训,他家孩子竟也能听进去,没一人嫌烦的。虞家等他们念完了,才笑着进门。

      他家孙辈的姑娘小子看她脸生,互相打听这是谁,听闻是五爷家的姑娘,也不走了,都好奇地等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说小话。

      书房里只有大房夫妻和姚知非留了下来,知道这是儿子的贵人,大夫人笑吟吟给虞锦奉了杯茶。

      虞锦还了一礼,客套话走了一圈,提起了正事。

      “将学馆挂上我家的名?”姚老爷一听就要摆手,“这事儿我家半点忙没帮上,连银子都没出一分,哪能贪你这个便宜?”

      虞锦叹道:“您也知道我家的难处,这学馆要想稳稳当当开起来,总得有个在本地德高望重的人照应着。昨儿我还想着,要不多找几个地主老爷,请他们一同出资建学馆,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好几家搅合在一块,将来互相抢功也是麻烦事。想了一圈,只有您最合适。”

      她家的难处?

      姚老爷一点就透,这学馆是五爷出的钱,却顶的是虞家的名字,虞锦这头说是不收束脩,可等她一走,本家的人肯定要横插一脚。到时候他们一群外姓人,哪比得过人家说话的份量重?过个三年五年的,义学馆也能叫他们祸祸成私塾。

      “所以这学馆不能单挂我家的名儿,不如就叫虞姚学馆。”虞锦笑眯眯:“这是惠及乡里的好事,大善人不会不答应吧?”

      “丫头是叫我做一回恶人啊!”姚老爷一言点破,老顽童似的笑骂:“到时候你家那群糊涂蛋闹上门来,我还得觍着老脸把人骂回去。”

      虞锦拊掌笑:“就是这个道理。”

      姚家大房夫妻对视一眼,心里好笑,细细想了想,这事利多弊少。

      义学是县里的头等大事,要真做起来,将来惠及子孙后辈,进士不敢想,多出几个举人老爷也是天大的好事。挂个虞姚学馆的名儿,等于是自家一分银子没出,就占去了虞家一半的功劳。

      可要跟虞家本家那头的人结怨,夫妻二人多少有些顾虑,只说“听爹拿主意”。

      姚老爷却没支吾推诿,爽快应了下来:“我也不占你家便宜,听说你给七个镇建义塾花了三万两,一半我出不起,咬咬牙,十分之二三还是能出得起的。出了钱,将来跟你家骂架的时候才有底气。”

      虞锦笑着应了。

      姚老爷叫孙儿帮着研墨,挥毫书就了“虞姚学馆”四个大字,笔力雄浑入木三分,又吩咐她:“改天去刘县令那儿盖个印,更稳妥些。”

      虞锦把这副字拿了个画褙小心卷好,绞尽脑汁想出几个词儿,是从上回各镇送她的千民请愿书上抠下来的,此时正好拿来称赞姚老爷:“大善人宅心仁厚,仗义疏财,博施济众,真乃陈塘之福啊。”

      “得,别拍马屁了。”姚老爷哼了一声,指了指姚知非:“只有一条,我这孙儿就托给你了,给我好好教,带出个人样儿来。”

      姚家爹娘也应声笑着,说尽了好话。姚知非站在边上,斜襟深衣东坡巾,一身书卷气,他垂着眼睛附和祖父和爹娘的话,唇抿起一个弧度,微微红着脸,是在腼腆地笑。

      ——他家像是要把儿子许配给自己了……

      虞锦默默腹诽,只当是错觉。

  • 作者有话要说:  陈塘倒计时嘿嘿嘿,明天还有一章过渡,然后咱们就换地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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