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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53章 ...

  •   他说的每个字冯三恪都能听懂,合在一起,愣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有这么多娈宠,实非良人。”

      “什么宠?”长在乡野的冯三恪压根没听说过这词。

      百里缙伏在枕头上,作痛不欲生状:“每天给我换药的那两个小兄弟声声劝我,不要想不开,说什么——‘别总想着寻死,既然被救下了,就好好活着,能跟上我家锦爷是你的福分,你看府里这么多兄弟各有各的心酸,跟上锦爷,将来都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音调高了些,学着少年清越嗓音。

      这是两个药童在宋老伯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话了。虞锦惯爱从那落魄地儿捡人,什么乞丐堆里、灾民群里、甚至是街边插着草标卖身葬父的。刚被她捡回来的孩子大多衣衫褴褛遍体是伤,活得行尸走肉一般。宋老伯总要这样劝劝。

      冯三恪刚入府的时候也听过一模一样的话,这话在他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劝慰;而心思缜密如百里缙这样的,总要把别人的话琢磨透。

      百里缙被烟熏伤的嗓子还哑着,他几天来头回说这么多话,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声嘶力竭:“我知道这些天的药都是花了大价买来的,心里过意不去,说以后会慢慢还钱。给我换药的小兄弟却说不用,问我有没有亲戚投靠,要是没有,就签个卖身契,府里会帮我收殓爹娘尸骨。”

      冯三恪想,这道理不也对么。

      无亲无故的,救了他就已经算大恩,看伤喂药、吃喝穿住全是府里管着,要是连收殓尸骨都要帮忙,这救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他以为百里心气高,被宋伯这话伤着了自尊,解释了两句:“锦爷待我们真的挺好的,虽然签了卖身契,却从没把我们当下奴对待。你若没有亲戚能投靠,跟着爷也算是个好出路。”

      “冯兄!”百里缙猛地翻身坐起,言语愤慨激昂:“我好心劝你,你不领情!反倒把我往火坑里推!哪有这样的道理!”

      冯三恪被他骇了一跳:“怎、怎么了?”

      不想看他这张奴颜,百里缙一骨碌翻身滚到里侧去了,力气使大了,他又疼得一阵哆嗦,声音沉痛:“你不用劝我,女老爷大恩无以为报,我给她做牛做马、拿这条命替她去死都行,唯独不能做兔儿爷!”

      冯三恪目光震惊,半天,憋红了脸:“你、你说什么呢?什么兔儿爷!”

      兔儿爷他是知道的,大户人家豢养的娈童,专挑那种相貌姣好的小少年养,多是地主老爷们养的,有钱的女寡妇也会养。因为上不得台面,明里暗里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冯三恪忙说:“我不是什么兔儿,我就是府里的下人。我家锦爷再正经不过,怎么会弄那些乱七八糟的?”

      百里缙压根不信:“冯兄别忽悠我,纵你把你家老爷夸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跟了她的。你们要是逼我,我立马咬了舌头!”

      冯三恪无奈:“锦爷真不是。”

      百里缙狐疑:“那为何她昨晚前半宿睡在别人那儿,后半宿跑来你这儿,还喊你三儿,说明还有老大老二老四老五,像给我换药的那俩小兄弟,模样都俊俏,跟她关系也亲热,不是娈宠还能是什么?”

      府里这两天常说什么“换屋子”、“今晚睡哪个屋”的事,人人安之若素。唯独百里缙,快要被虞府的伤风败俗惊掉了下巴。

      尤其是昨夜,外屋低低絮语、暧昧低笑的动静都传入耳,叫他更是认定了心中所想。那女老爷还色眯眯地说什么“三儿,你晚上比白天讨喜”……

      简直无耻……

      百里缙心思复杂,一宿没睡。他没专门偷听,可俩屋就隔着一道门,外面的说话声顺着就传进来了。他怕吵着人家欢好,不敢吭声,不敢起夜,嗓子痒忍着没咳,后来拿纱布团子紧紧塞耳朵里,隔绝外屋的动静,装了一晚上死人。

      他没那么闲,也懒得管别人家的私事,虞府关起门来自己无耻也就算了,居然想哄着他也签了这卖身契!大夫和药童话里话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什么“跟上我家锦爷是你的福分”、什么“签了卖身契,也算是个好出路”,竟是让他也做府里的兔儿爷。

      每天给他拿各种好药养着,嘘寒问暖,山珍海味。百里缙食难下咽,越吃越愁,这天大的人情他还不了,难道真的要签那劳什子卖身契去!

      只觉长夜难明前途渺茫,他今年才十六,刚没了爹娘,就要被逼着走上这不归之路了?

      听完前因后果,冯三恪眼角抽搐,哭笑不得:“难怪你咬舌自尽好几回,天天愁眉苦脸,你这都瞎想点什么。”

      百里缙硬起声:“冯兄弟你别劝我!等我能站起来了,就去赚钱还她,无论如何也不走这条歪路。”

      冯三恪深吸口气,他的名声不重要,锦爷的名声却不能被这么污了,遂一条一条反驳回去。

      “这屋子原来是她的,咱俩受伤不能见风,临时腾给了你我住。”

      “她喊我三儿,是因为我名三恪,没有大的二的四的五的,也没有那乱七八糟的关系。”

      “卖身契是……”

      冯三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给他讲明白虞府主子跟下人的关系。

      百里缙听完,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相处好几天,他摸透冯三恪这人老实,眼下说的话也句句诚恳,不像是专门忽悠他签卖身契的。

      又一拧眉,想到了关节:“那女老爷为什么跑来你这儿睡?”

      冯三恪义正辞严:“锦爷怕冷,府里就这屋有地龙,就地底下铺的一层管道,这儿暖和。”

      他还想给百里仔细说说这地龙是怎么回事,有多难得,以此证明虞锦来他这儿睡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却叫百里缙轻哼一声,截断了话。

      “府里十几个丫鬟嬷嬷,让谁帮着暖个被窝不行,还非得跑来跟你睡,不是动了歪心思是什么?”

      冯三恪:“……”

      他努力扭正虞锦的形象,一字一字艰难道:“爷没动歪心思。”

      冯三恪生得不白,纵如此,百里缙仍能看出他涨红了脸,从耳朵尖到脖子根都赤红一片。百里缙迟疑问:“总不能是你吧……?”

      冯三恪:“……”

      烧死这兔崽子吧。

      噢,原来是周瑜黄盖,两头都乐意的——百里缙心里通透了,也明白过来,人家不是要他签卖身契做兔儿爷的,总算把心咽回了肚子里。

      他干笑:“对不住啊冯兄弟!怪我怪我,把你家老爷想太坏了,原来她只跟你一人好……咳,你们以后再那什么的时候,劳烦把我换个屋,我在里头听着动静太尴尬了。”

      百里缙窘得不行,万幸自己昨晚还有纱布团子能堵着耳朵。说完他又恍然记起:“噢,我已经毁容了,你家老爷也看不上的。”

      他拿裹着纱布的手摸了摸自己涂着一层草药的脸,蹭了一手灰绿的药渣子下来,“也不知道烧成了什么样,你这儿可有镜子?”

      冯三恪忙道:“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倒是不疼不痒的,应该烧得不厉害。”百里缙缩回爪子,腼腆一笑:“不瞒你说,我以前皮相挺好,县上有个女财主总是惦记着,每回来我家铺子都要把整个铺子买空,不卖给她她还不高兴。爹娘成日耳提面命,生怕我走了弯路。”

      提起爹娘,他刚打起的精神又萎靡下来,缩回被子里哼哼唧唧抹眼泪去了。

      冯三恪抿紧唇,默默瞅了瞅这个一身绷带药膏、整张脸被烧得血点密布、几乎看不出原样的人。

      他嘴里有些涩,没告诉百里真相。

      ——不疼不痒,是因为宋伯给的烧伤膏好用,喝的药粥又是安神助眠止疼的,而不是因为烧得不厉害。

      吃过早饭,冯三恪出了趟门,帮他收殓尸骨去了。

      临走前,他把虞锦妆台上摆着的那面镜子也悄悄顺走了。

      *

      “你是说,这人也是商户出身?”

      冯三恪道:“对,我问过了,百里他家早早就从村里搬到了县上,做了十几年生意,会拨算盘会做账。”

      “所以呢?”虞锦反问。

      冯三恪愣了下,以为能顺势引出她把百里缙留下的话,锦爷却压根没提。便又道:“他爹娘没了,家里爹娘也烧死了,剩下的叔伯都有家室,也没脸拖累人家。他又正好会做生意……”

      虞锦笑了:“我长得像观音菩萨?”

      “爷说什么?”冯三恪没听明白。

      虞锦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算的是这几日用在花婆街义棚的钱,仍能分神跟他说话:“虞家十个人里头,九个人都会拨算盘会做账,不差他一个。”

      这意思是不会带上百里缙。冯三恪想了想,说:“也好,我走前给他留些银子,叫他再开个铺子罢。”

      “呵。”虞锦又笑了声:“花婆街一整条街都烧空了,都居无定所的,难不成你个个都救,个个都帮?”

      冯三恪不说话了。

      虞锦又说:“救百里缙已经花进去七八十两银,这么些银子,够给花婆街上受灾的百姓盖二十间屋子了。他当时半死不活,盖着层白布摆在路边,只剩一口气,医馆大夫说是救不活,我却还是带回来了。”

      话落,她总算从算盘上抬起眼,直直望来,目光清亮,眼底灼灼。

      她每回这么看人的时候,总叫冯三恪心生敬畏。那种感觉他形容不来,像是在庙里拜佛,只能仰着头,心甘情愿地伏在蒲团上。

      隔着三五步远,虞锦望着他:“在外行商三年半,我救过不少人。这世道不容易,碰上了,就顺手拉一把。”

      “但我跟姚老爷不一样,不是散尽自家财也要救人的老好人。咱虞家不养闲人,更不养无亲无故的药罐子。且等等罢,他要是能站起来,当个杂役也使得;可要是每天卧在床上哀哀戚戚,好药喂着,好吃好喝伺候着,私底下却还要听他编排主家,养他做什么?还不如养招财进宝呢。”

      编排主家?

      冯三恪愕然:“爷知道?”

      虞锦斜睨着他:“晌午兰鸢问我兔儿爷是什么,我问她从哪儿听来的,说是从你们那儿。”

      冯三恪无言以对,早饭是兰鸢送进屋里的,听他和百里在叨叨什么兔儿不兔儿的,就多嘴问了句“兔儿爷是什么”。冯三恪支支吾吾把她打发走了,谁知兰鸢扭头就来问虞锦了。

      前脚说人坏话,转头就被锦爷知道了,冯三恪都替百里尴尬。

      虞锦又说他:“与人相交,别轻易跟人透底儿。三月看人鬼,三年看好赖,三十年看敌友,是人是鬼还不知道呢,别什么都跟他说。他误会就让他误会,外边说我养娈童的人多了去了,我不差那份名声。”

      冯三恪心里一紧,知道她是生气了。昨晚两人同房睡本就不妥,让百里听着了更是不妥,他多嘴解释最为不妥。

      “以后我听爷的。”冯三恪点头,又问:“那这人还救不救?”

      “等他能下地了,先来给我赔个不是,再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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