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爬床的狐狸 ...
-
太虚道士早叫预备了热汤一洗轻尘。进门吹灯,脱靴上床,才掀开被子,“我的姥姥!”床上坐起了一个人来!老道一蹦三尺高,光脚下床去点着了灯,幽暗不明的灯火闪了一闪,照见了床一个极为俊俏的白衣少年,萧疏清癯,容止若松,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华灿精彩。即便是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了这个不恰当的地点,也让人难生邪淫之意。
“呃……这位小公子想来是进错了房间,贫道太虚,特造尊府行事,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太虚道士忙忙穿上了靴履。“没错,小人是来服侍道长歇息的。”那少年狐眼微觑娇笑道。太虚道士行走江湖难称无往不利,也算吃过见过。他拢好衣襟岿然不动:“狐媚子连道士也不放过?谁说贫道好男风?要来也不挑个乖顺美貌的小娘子来,如此不把贫道放在眼里么?”
那少年红了脸儿骂道:“直娘贼,小奴既上了你的床榻,自然就是你的。既已看出奴家的元身来,今日尽让你快活,保你忘了什么三清!”太虚见他满脸春意,却也没放松半分,装模作样地又坐回榻上脱靴,手里早捏着个纸符,应承道:“罢了罢了,灯一吹都一样,贫道就吃了亏罢。”未等他发难,一双玉臂缠上了颈肩,朱唇轻启透着幽香阵阵:“我的皮好用吗?”
还是大意了!太虚道士头皮一紧道:“非是元宵佳节,小公子打的什么谜?”灯花跳了一跳,光明重现。那少年一只手轻捋着太虚的脊背,一寸一寸地下移,耳畔吐气如兰:“怎么?不想还于我了么?”太虚一阵耳热,忙道:“贫道早些年遭逢大难,捡回一条性命,前尘往事俱是忘却了。”那少年双手游走,颇不规矩,太虚更是不自在又道:“贫道浊物凡胎,毋有道术仙法,昏昏蒙蒙醒来已是如此样貌,若是尊驾的法身尽管收回,万乞饶恕性命,结草衔环……”“罢了。这皮囊暂借于你几日,镇日闲闲,且与你耍子,只是千万珍而重之,不负我深恩才是。”少年身形一闪,仍是那只跛脚白狐。“大仙好睡,我去寻那苏屠另外安置。”太虚见他并无伤人意,恨不得登时拔腿就走。还没来得及套上靴子,白狐道:“你留下!夜半走了还要劳动我追赶,且过来与我同榻而眠。”
太虚缩着脖子自知难以逃脱,大毛二毛虽有气力,却痴痴傻傻,难有助益,也怪自己眼拙,捡了个狐狸精回来,心里后悔还是硬着脖子道:“我原身是个未出阁女儿家,坏了清白可如何是好。”白狐一双狐眼瞪成了猫儿眼道:“女儿家?天下哪有这样不知羞臊的女子?酒席宴间推销些壮阳益精的假药,不当人子!平白侮辱了女子名号!”太虚叹道:“我不做这营生,怎养活这几口没底的米缸,气节多少钱一斤,果腹吗?好食吗?”“满嘴胡吣!”狐狸闭眼骂道。一人一妖正在矫情,忽听得门外一声小儿尖叫,霎时脚步声、喧哗声、哭闹声一齐发作。太虚道长二话没说,胡乱套上靴子,披上外袍冲出门去。
出得门去,原来是正南上灯烛荧煌,隐约有哀泣之声。远远得见众家丁奴仆打着灯笼围着跨院厨房,太虚道士清了清嗓子,众人立刻闪出一条路来。厨房里灯火通明,一个白胖妇人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稚子旁若无人地嚎啕:“我的儿啊心肝肉!这是怎么了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娘可不活了啊~”苏屠只着中衣站在一旁骂道:“号你娘的丧!烂舌头的混账!已经去请了先生了!六儿骑马去的!整天介哭丧……”太虚道士不缓不急走了进来,还是一派道骨仙风。苏屠似逢着了救命星一般,忙迎道:“可不是糊涂了?神仙在我还请什么先生!道长可千万救我儿一救!”
太虚道士也不客套,撩袍揽袖伸手就去把脉。白胖妇人抽抽嗒嗒不住声地问:“我儿如何了?如何了啊?”太虚眉头紧皱,也不回答,站起身来道:“有救!哥儿赶紧移到榻上去,生母去碗煮绿豆汤来,汤要清亮见底。左右屏退,莫要冲撞了生魂。苏施主,速将哥儿的生辰八字报知于我!快快!一刻都不能再误了!”
无头苍蝇们有了主心骨,这才都有了动作,几个胆大的婆子丫头用软被包着孩子抱入卧房,白胖妇人犹犹豫豫地道:“这绿豆汤还是让婆子做吧,我去看着孩儿。”太虚道士一瞪眼:“蠢妇!汤要生身亲母做才有用,速去!速去!”苏屠也忙朝妇人摆手,跟着太虚往孩儿房中,太虚道:“朱砂黄纸我有自备,但还不足用,另新鲜供养等物,要劳驾置办。”苏屠只是点头:“应该!应该!”
太虚道士让婆子丫头退出门外,苏屠隔着帘幕远窥,也是心急如焚。只见那道士踏罡步斗,燃了一道纸符,在孩子身上揉搓,不一会儿,那孩儿醒转过来,哇哇大哭只是要娘。“哭甚?你娘去给你煮甜汤来吃,再哭我可不让你吃了。”太虚道士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扯被子把他捂个严实。也不知是看见了苏屠在旁还是真的想吃甜汤,小孩儿的腿不再乱蹬,也不哭了。太虚道士坐在榻边做和蔼状:“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去的厨房?饿了没人给你吃食吗?”
小孩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扁了扁嘴,被肥肉挤得只剩条缝的小眼睛里吧嗒吧嗒地淌泪:“奶奶让我过去,说给我好吃的。奶奶的花糕最好吃了,谁家的糕都没有奶奶的好吃……”
苏屠抖衣而颤:“旗儿,你可看真着了?”太虚又问:“骗人的小孩儿可要被钟馗老爷抓走了,你是做梦梦了吧。”小孩儿气哼哼答道:“我没做梦!奶娘不让我吃果子,我在床下藏了好多果子,奶娘回去歇觉得时候我就在被窝里吃果子,吃着吃着就看见奶奶了。”太虚留神观瞧,果然,小孩儿嘴边干净,脖颈上还有些糕饼残渣。“好生照看,苏施主,你随我来。”门口的丫头婆子听了似得了令一般,一窝蜂地拥上去殷勤照料。
“道长啊,这可如何是好?我苏家可就这一个根苗,道长千万要保我全家上下,教那妖魔邪祟魂飞魄散啊!”苏屠全身上下摸索着,摸来摸去,只摸出几吊钱来。“银子有,我没带在身上,道长放心。”太虚眉头紧锁道:“无量天尊,若是令堂魂魄不安,也要打得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么?”苏屠眨了眨昏黄的小眼,不免有些尴尬之色道:“家母生平最是疼爱儿孙。害我家宅的不是家母魂灵,定是邪祟无疑。”苏屠果然是个在外做生涯的,不孝的帽子摘个干净。
太虚心里明白,哪有要死人不要活人的。道:“济世救人本是贫道的本分,明日辰初,一应之物待整治齐备,贫道即刻做法!”苏屠千恩万谢,教奴仆们小心门户自去酣睡。
太虚道长犯了愁,也不管榻上的狐狸有何算计,翻来覆去的炕烧饼。一旁的狐狸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道长有何难事,不如说来听听。”“妖鬼以生魂为食,自是道理。有能耐搅扰活人的生魂委实不多,这家人定是做了亏心事,才招惹了自家老母报复,也算是一啄一饮。”“道长已有了道理,还有何烦忧?”声音就在近旁。太虚忍不住往榻边侧了侧身道:“若是厉鬼可就麻烦,害了一家活人不说,搅扰一方是迟早的事。”“那你是收还是不收呢?”耳边说道。“怕是不妨事,这家已有人去山上另请高明,若事情有变,自有人处理。明日做了法事,我等好走。”太虚道士定了主意,挨着榻边合眼休憩。一夜无言。
太虚道士有心防备白狐,只是假寐。待到天光,只觉得腰酸背痛,筋骨疲懒,想到今日还有大笔演出费要赚,净了面,又抖擞精神,选吉位布置,安置妥当,又沐浴更衣,解散了头发,在房中打坐。段逍连日奔波,夜里听见响动本欲出门查看,不一会儿闻听人声歇了,复又好睡。是日早起,本想温书,谁知却被苏屠请来一同用饭。遥见小老道在院中装神弄鬼,有意点拨道:“苏兄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耶?可莫要被有心人坑害了去。”苏屠闻听此言,思忖半晌道:“老爷的意思是有小人搅闹?”段逍听了也不言语,端起茶来,觑眼看院中规置:正中一张大桌,左右插着二十八宿旗号,桌上香炉香烟霭霭。两边两只烛台风烛煌煌。炉边靠着一个木牌镌的正神名号,更有鲜花鲜果供奉。右侧有三个白瓷大碗,一碗注满清水,水上浮着杨柳枝。一碗朱砂,一碗香灰调的墨汁。几叠灵符黄表。台后有一架纸炉,又有几个象生的人物,都是那执符使者、土地赞教之神。桩桩件件虽简陋却无错漏,可见也是下过功夫。
不多时,旭日东升。太虚道士方站起身来至前厅,好道士,他头戴青玉莲花冠,身穿无忧鹤氅,足踏一双月白云履,手拈玉塵,通身气派,活似如意真仙。太虚道士见了他二人唱了个喏道:“无量寿佛。吉时将至,烦家主让老弱妇孺避开前院行走,若有身强力壮,属牛龙虎马的年轻小子给贫道护法那就更好了。”苏屠听了,哪会不从,忙忙叮嘱家里,上下整肃,另寻来三个身强力壮的村人帮衬。
辰初时分,万物舒伸。那道士直在桌前立定,从怀中掏出法印,放置正中。他手摇法铃,捏了几张黄纸书就的符字,一手倒提一口宝剑,掐诀念咒,将一道符在烛上烧了。只听乒的一声似令牌响,只见那半空里,悠悠的风色飘来,苏屠口里作念道:“这道士果然有本事!令牌响这神仙可不就来了么?”那道士又执令牌,烧了符檄,扑的又打了一下,只见那空中云雾遮满,几个围观的小厮啧啧称奇。那道士愈加着忙,又添香、烧符、念咒、打下令牌,一口宝剑上下翻飞似与人赌斗一般,一边舞剑一边呼唤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尊号。绵绵细雨洒了下来,似云雾缭绕,如梦亦如幻。段逍也不由得正色,敛声屏气瞧他作法。直至,太虚道士才收起宝剑,复立桌前,朗声诵道:“......九天雷公将军,五方雷公将军,八方云雷将军,五方蛮雷使者,雷部总兵使者,莫赚判官,发号施令,疾如风火。有庙可伐,有坛可击,有妖可除,有祟可遣。季世末法,多诸巫觋,邪法流行,阴肆魇祷。是故上清乃有天延禁鬼录奸之庭,帝由束妖考邪之房.....”(源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一卷念罢,又掐诀拍鼓念《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诵上“安位偈”及“登天箓”。声音平和,姿态雅正,让人生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