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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怀颖坊】·十一 ...


  •   长生殿内奉着九百九十九盏木瓠明灯。
      “九”乃无尽之数,灯火是以为“无尽藏”,昼夜不息,操持殿内诸事的僧侣每隔三日便要命人查看一遍,斟满灯油,以免油料耗尽致使长明灯熄灭。由于灯盏数目庞大,那添油的活儿也十分烦累,总要有人来做这份苦差。
      时已三更过半,山坳鸦黑,佛堂门窗锁死,里头涨满的火光却仍在蠢蠢欲动。
      几位执事的僧侣聚在长生殿的一张板桌前,赶算年末寺库收支的账目。
      “前两天光禄主簿大人捐施的三箱金罂,可曾收好了?”
      “已收好了,只是贮存金罂的厢房已全满了,我新开了两间,和昨日大鸿胪寺捐来的珊瑚和犀角暂时搁在一起。等正月开春,宫里还得打赏哩——也无须急于一时,我琢磨着到了二三月再分开打点一遍。”
      问话的大僧侣听后徐徐点头,暂且打住,转身朝殿中央喊道:“念善!油可都添满了?”
      念善慢吞吞倒油的手微微打了个颤,脸上的皱纹在灯火中凹陷得厉害,更显苍老:“……还没,约摸还有一两百盏……”
      “这老家伙,究竟上年纪了,手脚越来越不利索。”大僧侣回过头,不满地向其他人抱怨。
      一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看他也快动不了了,不如过完年就把他换了罢。这些年新进来的‘白徒’有几个也养到十二三岁的年纪了,添灯油这活儿不需力气,只需手脚灵巧,便是小孩子也做得。”
      讲到“孩子”二字,另一名僧侣面上露出一丝不悦,咬牙道:“话说回来,若是当年把他儿子也一起带来,如今倒正好是样样活儿都做得的年纪,可惜便宜了他。结果那小子出息了,整日在聿京城里招揽乡民,抢了我们多少生意去!”
      诸位僧侣们一阵愤然,非议不断。
      念善将那些话听在耳中,冷在心头,手脚益发哆嗦,忍不住合掌做了一个阿弥陀佛的手势,为此时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儿子求一份平安。

      一声佛尚未念完,便陡然听见长生殿的大门“咣啷”一下被什么撞开了。

      众僧侣大吃一惊。
      正匆匆起身张望,却见一名彪形大汉笑嘻嘻地跨进门,如入无人之境。众人不禁骇然——长生殿存放之物贵重,往往从山门一直到大殿都有数目不小的僧人看守,而今却不闻半点风声便让一个大活人硬生生闯进这里,如何能不心惊?
      “何人擅闯佛门净地!”一个年轻气盛的和尚抢先喝问。
      “嘿嘿嘿,和尚莫急,”那汉子昂头大笑,丝毫没有冒犯佛堂的惭愧之色,还大大咧咧地学着出家人的样子双掌合十,弯腰一拜,倒也似模似样,“既然是‘佛门净地’,本大爷自然是来听听佛法、受受佛礼的。”
      说罢,不等那群僧侣开口,紧接了一句:“和尚,本大爷要问问你,‘十恶’里头都有些什么?”
      众僧侣互望一眼,不知道此人打的什么主意,只能照实回答:“‘十恶’里有杀,有盗,有淫,有妄言,有两舌,有恶口,有绮语,有嫉妒,有嗔恚,有邪见。”
      汉子又问:“那若是有人犯了‘十恶’中的一恶,可归不归佛祖管?”
      僧侣不明所以,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这个,本应通告官家在先……”
      汉子不屑地啐了一口:“和尚,你们不是常常说要教人行善,给人指点迷津,不叫他们误入歧途么?这会儿又推给官家了?”
      “这,这话虽说得对,可……”
      “哈哈哈哈!罢了,罢了,我先把人带上来给你们瞧瞧再说。”
      看僧侣们面露难色,推三让四,那汉子笑得厉害,一边自顾自摇头,一边大手一挥,即有另两个汉子各架着一个人闯进殿来,一股脑儿全扔到石板上。
      那汉子把一对眼睛眯成细缝,瞅着地上那两个人,笑得极为猥琐:“这两个人在本大爷乘的船里勾搭成奸,你情我愿,眉来眼去,还欲做那苟且之事——和尚,我特地把他们抓上佛寺,看看你们如何治这一桩‘淫’罪!”
      僧侣急忙凑近去看,只见那两人几乎叠在一块,却都是男子,心知那两人必是世人所说的龙阳之徒,正暗暗鄙夷,被压在底下的人抬起了头,僧侣们定睛一看,不由惊诧。
      “财神鱼?”

      念善先是听见几位僧侣窃窃私语,讽刺男风之事,心底还暗暗生奇,这回猛地听见“财神鱼”三个字,真好似晴天霹雳响在头顶,脸色一瞬间苍白无比。
      蔡申玉也同时认出了他,神情微微一僵,可不过转眼的功夫已经拧开脸,打断对视。
      念善身子一阵烫一阵冷,见僧侣们都纷纷扭头看着自己,指指点点,目光既震惊又嘲讽,不觉浑身发抖起来。
      “原来这些和尚都认得你,”大汉哂笑,“莫非你犯‘淫’罪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说大叔,你别乱嚷嚷,”蔡申玉瞥了一眼半压在自己身上的靳珠,无奈地捋了一把散乱的长发,“我们何曾做过苟且之事?”
      “嘿,小子,我分明看见你们亲上了嘴,扭扭捏捏地躲到那船舱角落里,摸屁股啃脖子,就差没贴烧饼了。”那大汉笑得别有意味,用词露骨。众僧侣的脸色如同开了染铺一般,各自精彩。
      “我就说你乱嚷嚷,我只摸了他的脸。”蔡申玉懒洋洋地纠正。
      靳珠闻言眉头一皱,没好气地狠狠瞪了他一下,于是他咂嘴道:“好吧,其实上上下下都摸了——可那又如何?”
      此言既出,众人哗然。
      蔡申玉全无羞愧之色,当真伸手轻轻摸上靳珠的腰:“都已经给我扣了罪名,那我还矜持什么,索性就摸起来,对不对?”
      念善起初只是半信半疑,见了这等场面,已是十成十坐实了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一时难以置信,花白的胡须哆嗦得厉害,可蔡申玉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
      几位僧侣却是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地指住蔡申玉骂道:“财神鱼!你竟敢在佛祖面前和……和一个男倌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举!简直伤风败俗,天理难容!”
      “男倌?”蔡申玉仿佛听去了绝好的笑话一般,冲靳珠眨眨眼,“他们说你是男倌。”
      靳珠又怎么会没听见,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眉梢一扬,作势便要起身,却让蔡申玉一把抱住,双手牢牢扣实,十足的嫖客姿态。蔡申玉乜斜着眼瞥了瞥那汉子,对他耳语道:“不必解释,这事儿横竖都是越抹越黑,只管随他们说去——反正那些和尚不认识你。”
      靳珠顿了顿,下意识看了念善一眼。
      昔日他曾随蔡申玉一同来访,见过念善一两面。别人或许不记得他,可念善铁定还是记得的。被撞见这种场面,难免尴尬。
      他拿眼示意了一下蔡申玉,可蔡申玉只是摇头,淡淡一笑。靳珠似乎洞察了什么,皱起眉头。
      蔡申玉岔开话:“依我看,那些和尚说得确实不妥。要说你是男倌,好歹也在前面加一个红牌的头衔……哎哟!”
      腰间的一块肉惨遭荼毒,他痛得立刻闭了嘴。

      他们俩窃窃私语,不免耳鬓相接,肢体相缠。当下既非花好月圆,也无良辰美景,两人却是一副喜筵上新婚燕尔的作态,形神俱到,也不害臊,仿佛当真入了洞房花烛夜一般。那汉子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与其他几位大汉一同摸着下巴哼哼地笑。僧侣们却如同遭了莫大的侮辱,一边跳脚,一边瞪着念善,恨不得速速将蔡申玉撵出门外。
      岂知蔡申玉更加放肆,双手从靳珠背后缓缓抚摩而上,而靳珠则大方地坐在他腿上,侧过身子,一对手臂勾住他的肩膀,眼看便要亲个嘴儿似的。
      一名僧侣看得面红耳赤,失声吼道:“你……你们这对……奸夫淫夫!”
      此话一出,霎时间满堂俱寂,鸦雀无声。连那汉子也愣了愣。
      “奸夫淫夫?”蔡申玉睁大眼睛,很是无辜地对上靳珠的眼,嘴里却在笑,“我们俩谁是‘奸夫’,谁是‘淫夫’啊?”
      明知道自己说不出话,还故意发问。靳珠又重重拧了一把对方腰上的肉。
      “嘶……”蔡申玉咧开嘴,忍痛笑道,“你说你想当打头的那一个便是了,何苦拧我——奸夫,我可是你家淫夫,你舍得吗?”
      那汉子见状,乐得拊掌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和尚想来平日难得沾一沾荤腥,不知肉味,憋太久怕是要憋出病来。爷爷我行个善事,积点阴德,叫你们趁现在多看几眼,也好解馋,若不然半夜偷偷摸摸钻进师兄师弟的被窝里面便不好了,哈哈哈!”
      他这话尚且不算十分露骨,几个年轻和尚却登时把脸涨红了。上了年纪的和尚则面如土色,喉咙里一口气没提稳,险些活活噎死。
      但那些佛门子弟之中也有聪明人。见那汉子押了人,问了罪,却无半分离去之意,其中一位心眼伶俐的僧侣趋步上前,款款对那些汉子做了个合十掌,言行举止样样不离毕恭毕敬这四个字:“施主,您想将此二人交由佛寺处置,却也不难。只是现已三更,早该熄灯安寝,施主不妨明日再来,届时小僧自会请住持另行定夺。”
      大汉听到此处,沉沉一笑,口吻仍旧调侃,神态中却多了一分锋芒:“哼,小和尚倒挺会耍嘴皮子。我特地带了荤味上山给你们解馋,不讨些赏钱回去怎么行?”
      “赏钱?”僧侣乍是一惊,后是一惑。
      “嘿嘿,”大汉摸了一把络腮胡,口内啧啧有声,“我听说你们这‘长生殿’里多的是达官贵人捐施的香火钱,然后再拿着这些香火钱出去放贷?果真是以财生财——‘长生’之名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眼下快过年了,应该生了不少财罢?”

      起初打量那群汉子的体魄,已是暗暗生疑。再听他一语道破寺院的生财门路,又是惊惶,更何况还有讨赏钱一说,僧侣们把他的来意猜出大半,额前终于冒出豆儿般大小的一层冷汗,纷纷往下掉。
      “你们……你们是……”
      正在这时,通往金库库房的廊道内突然传出一阵噼哩啪啦的脚步声,黑暗中只听一人大喊:“库锁已开!库锁已开!”
      僧侣们闻言骇然。
      只见廊道尽头有几个人影匆匆撞破火光,闯进了正殿中。来人一个个身段瘦小,四肢麻利,一举跳上香台,做了个腾云筋斗,嘻嘻哈哈地抛玩起手中几把打开了的铜锁,仍是不住叫嚷:“库锁已开!库锁已开!”
      ——竟是长生殿金库的库锁。
      那汉子纵声大笑,得意非常:“哈哈哈!和尚,即便前门没关牢,后门也要记得关紧啊!”
      原来那汉子领了一部分人由前门闯进来,引得僧侣们上前对峙,却预先派了几个惯偷善盗的瘦子偷偷绕到长生殿后面,凭借身形穿过墙与墙之间的窄缝,从通气用的洞口慢慢钻入,再将金库库门上的几柄大锁悉数撬开——正是声东击西之计。

      “都说自古奸盗相连,果然不错……!”
      惊慌失措之际,一名僧侣禁不住脱口而出,同时恶狠狠地剜了蔡申玉一眼。
      每次撞见财神鱼,寺里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蔡申玉眼皮都不眨一眨,无声地看了一眼那汉子,再看一眼那些瞪着自己的僧人,神色泰然,只把心中的算盘暗暗地拨弄两下,并不言语。
      正是作壁上观,又有几个人从库房扛出来一尊纯金雕刻的麒麟瑞兽。那麒麟像本是禅觉寺付金千两铸成,约有六尺长,三尺高,预备新春时埋入土中,代代相传,意在保佑佛寺根基永固,又称“下方黄铁”。如今这麒麟落到贼人手中,僧侣们皆是倒吸一口冷气,肝胆俱裂。
      蔡申玉自当家以来见过的黄金制品不下千万,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一尊庞然大物,不禁喟叹。然而这也只是金库库藏里的沧海一粟罢了。
      那个男子所言果然不假。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如要藏金,长生殿确实是“市”之所在。

      他不作声,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侧那只包裹里的扇形金币啷啷作响,呼之欲出。

      那汉子此时沉沉迈出一步,一掌扣住那麒麟的脑门,露出一记鄙夷的笑:“要凑足这等份量的黄金,也不容易——诸位大师,不知要做几件放贷生意,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凑出这样一尊麒麟?”
      “一派胡言!”一名大僧侣怒喝,“佛寺质贷,乃是善举。佛常曰,‘以慈航渡众生于苦海’,世俗人有拮据之时,上寺院来领取施济,也是他们有幸与佛结缘。你怎可口出大不敬之语,妄加诬蔑,毁我佛名佛威!”
      “哼,若真是行善施济,为何要收双倍利钱?”
      那汉子微微冷笑,步步紧逼。
      大僧侣懵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连这些都知道,半晌才回过神,面色通红:“《善生经》有云,‘若自无物,出求之,不得者,贷三宝物。差已,十倍偿之’。东西虽然不是佛门三宝,却也算寺院的财物,收双倍利钱也是理所应当!”
      那汉子闻言一面拍腿一面大笑:“和尚,照你这么说,你们这禅觉寺竟太过慈悲了不是?”
      那和尚索性继续往下说:“正是!我们禅觉寺里的金银皆由信众自愿捐施而来,没有一句逼迫的话,你怎能说那些是搜刮到的!朝廷更有明文诏令,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弊,亦即赈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却叫你颠倒是非,糟蹋了佛寺一片善心。真要找搜刮民脂民膏的恶徒,就该去问问外面那些私家质库的掌柜……”
      大僧侣愈说愈带劲,此刻却突然停住,猛地看向蔡申玉,“啊”了一声,一根手指指了过去!
      “他!就是他!”这一口咬得极稳极狠,将罪名不遗余力狠狠推给了眼中钉,“财神鱼——他就是专门打点私家质库的奸商!你倒去问问他,你问他!”

      “哦?”大汉的刀在掌心慢悠悠地拍了两下,语气比刀刃更犀利三分,“原来你是做质库生意的。”
      蔡申玉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从容抬头。
      “不错,”他挂起一丝斯斯文文的笑,朗声道,“我家典铺就开在聿京怀颖坊,归溪十二里之五里。大叔若是有意上门做买卖,只管去那里向人打听‘怀颖之内最穷的质库’即可。”
      那话说得大汉凉飕飕地一笑。
      “做质贷生意都能做穷?敢情是顺口编出来哄哄我的。这些暂且不论,倒说说,我与你之间有何买卖可做?”
      蔡申玉侧目看向大僧侣那根忘记放下的手指,也抬起一只手,不偏不倚直直指了回头。
      “有——你替我洗劫长生殿,我便替你销赃。”
      他笑得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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