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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怀颖坊】·十 ...


  •   前日一夜风雪,此时的天际浓云微散,居然堪堪露出一弯虚弱的月牙,色泽惨白,仿佛一拗即断,连洒上残雪的那层月光也是憔悴不堪。
      冬季林中万木枯槁,并无繁枝密叶可以隐匿行踪。
      蔡申玉担心被汪刻的人追上,也来不及辨明方向,只得任马儿横冲直撞。
      而那匹马居然出奇地快,驰骋时好比一箭镐矢贯穿山林,乱石杂草亦如袤野平川一般,出入自如。不消片刻,身后那一片火光已经掐灭于残枝败叶之间,黑漆漆地化去了,再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寒风呼啸过耳。

      蔡申玉心事一放,这才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虚乏,天旋地转,不慎往靳珠背上闷沉沉地一撞,像一块石头掉进棉花堆里。
      靳珠后背一瞬间僵了僵,但他已经抢白道:“头晕而已,没事。”
      一边说,一边有一颗凉丝丝的汗珠在马匹的颠簸间滚落,顷刻消散于烈烈狂风中。他费力地抬起头,眼睛看住天上那枚脆生生的月牙,月光一晃一晃地如在水中,恍惚就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两双,忽明忽暗朝他招手。
      他咬紧牙关,用力甩了甩头,直到把那几个月亮甩回孤伶伶的一个为止。
      之前那河水阴寒,已是大伤。如今再吹上一阵冷风,渐渐感到头重脚轻,便知是自己的不足之症被勾了起来。若非前面有靳珠可以依靠,只怕他要一不小心跌下马去。
      他微微喘了两下,伸手去抹脸上的冷汗。摸过去一片濡湿,脸上不但没干爽些,反而更湿了一层,才知道手心也是黏乎乎的一片,最后只能用袖子去擦。正擦着,靳珠忽然回手一扣,拉住他的手腕,转头看他。
      晦涩的月光下,只见那人眼角一点清泪,于颠簸之中兜兜转转,更见焦急。
      蔡申玉勉强笑了笑:“你这是何苦……怪难看的。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靳珠冷冷看他,目光愠怍。
      蔡申玉正欲再说,那马儿冷不丁腾空一跃,跳过一段树桩,四周豁然开朗,已是出了那片树林。

      少了树丛掩映,那枚月牙茕茕孑立,倍显单薄,白到了骨子里,亦照得前面一片空旷雪地白澄澄的。
      正是不知所措,那马儿居然自己慢慢停了下来。
      蹄声一去,即闻水声。
      定睛一看,只见月笼寒水,阜苏江的支脉徐徐淌过,两岸芦苇伏肩,芦花所剩无几,瘦恹恹的,捎着一身病态。岸边铺有一排横木,搭出一段踏板,依稀有三两只渔船临水而泊——正是棠川渡口。
      靳珠率先翻身下马,又回头去扶他。
      他仍有些晕晕沉沉,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差点绊了一跤。不想身侧竟有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将他搀住了。同时响起一个声音,温文尔雅:“公子,你的折扇掉了。”
      蔡申玉闻言一愣,下意识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
      不对!
      他猛地回过神——那柄折扇虽是他平日的随身之物,可他今夜冒死来找靳珠,自然不会带着那些。京中折扇罕有,并且与那通敌之案的线索息息相关,此人竟一语道破,可见早已知道事情始末,旨在试探罢了。
      蔡申玉下意识匆匆挣开那只手。而手的主人并不恼,只是笑。

      回头前七分惊,三分疑。
      回头后七分疑,三分惊。
      月牙下站着个年轻男人,容貌看着似乎平平庸庸,眉眼间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全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飘扬,而他手中居然真的握着一柄折扇。
      扇柄末端挂着一个铜铸圆环,几根簪子挂在上面,叮当作响。

      靳珠看到那个铜环,喉咙一紧,倏然迈前一步。
      那男子将他们二人一一打量,沉思片刻,笑着对蔡申玉道:“我提到折扇时,你伸手摸腰——我猜,你是弟弟。”
      接着,目光又放回靳珠身上:“你对这铜环有反应,可见簪子出自你之手——你是哥哥。”
      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说了出来,并且有条有理,句句笃定。蔡申玉面色一肃,盯着那男子看了半晌,缓缓问道:“……那位侠士到牢中救人,想必就是这位公子的授意?”
      男子嘴角上提,没有否认:“不错。虽然我一开始是打算分明和你们见面的,可是到了你铺里,你人不在,还吩咐店中伙计关门闭户,不让生人进出,我猜你一定是查出了什么,说不定已经有所行动。所以,马上若有两人,其中一个必定是你。”
      到此,男子粲然一笑。
      “你竟能以一己之力追到这里,看来你的确如我所闻,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幸好你们兄弟俩都没事,如今一起见了也好。”
      蔡申玉呼吸一窒:“那家中的几位姨娘……?”
      “这东西的话,”男人提起那铜环晃了晃,“已经不在他们手中。”
      靳珠强忍喉中疼痛,硬生生“唔”了一声,眉目间尽是焦躁。手握靳家几位夫人性命的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男人看出他的心事,笑容有了一点俏皮的味道,露出一行漂亮的牙齿:“靳公子放心,在下虽非贤人,却也不算宵小之辈。”
      说罢,他将铜环放到靳珠手中,又将折扇递与蔡申玉,这才正色道:“我既能将东西交还,自然能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城中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你们不必担心。只是在下还有一言相赠,不知二位可否一听?”
      蔡申玉与靳珠对视一眼,遂点头应道:“请说。”
      男子看向蔡申玉:“我最初想要找你,并不是让你去救人。蔡当家可知那是为何?”
      蔡申玉思忖片刻,慢慢开口:“是因为……那桩打死人的盗窃官司出在我的铺子里。”
      “你果然很聪明。”男子莞尔,脸颊微微一偏,目光投向马鞍上系着的那个包裹,“你若能看出其中干系,应该也能猜出那些东西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他们知道你们见过拿过,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东躲西藏并非长远之策,然而直呈官府,证据不足,只怕你也扳不倒他们。而今唯有一计,既可将这些东西公诸于世,又可让你们免受牵连。”
      那男子负手其后,扫了一眼尚在愣怔的两人。
      “若是信我,便请开扇一观。”
      到此,不等蔡申玉开口再问,他已经抬起头,天顶柳星两宿正悬,明月如钩。他迎着凛凛河风扬手指向棠川渡口:“西南风,正好顺水行舟。”
      两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个个黑影窸窸窣窣跳下踏板,眨眼之间移入船舱,然而月光晦暗,完全看不清所载何人,更不知所去何处,所为何事。

      那男子的意思,是叫他们二人同乘此船?
      蔡申玉正欲回头问个明白,谁知一转眼,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连忙打开折扇。只见扇面上题着两行字,笔墨清逸干练,遒劲洒脱。
      其中一行为:“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另一行则为:“云何无贪,施藏生息,取之无尽,谓之长生。”
      蔡申玉赫然一惊。
      棠川渡口是他常来的渡口——阜苏江的流水淙淙而去,若顺流直下,便可到衍嘉山。他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一件事。
      衍嘉山上,禅觉寺中,恰有一个专门用来贮藏金银供品的地方,叫作“长生殿”。

      ◆

      他觉得自己后脚刚刚迈入船舱,那锚头便收了。船渐渐行开。
      舱板挡去了大半河风,偶尔有那么几丝闯进木板的夹缝,却也一下子就被沉闷的气氛无声无息地掩杀干净。时已子夜,外头正是天寒地冻一片漆黑,船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舌瘦削,没有半点柔润的色泽,干巴巴的。
      蔡申玉迈入船舱时,已经坐满了半个船舱的人一齐抬头,全都直勾勾盯着他们看。
      他顿了顿。
      船舱里尽是身材粗壮的汉子,衣衫用的是糙布,看上去像一群乡野壮丁,眼神却是阴恻恻的极为骇人,见他们进来也不作声,只是看着。
      船外船内皆是暗潮汹涌。他也不作声,悄悄牵起靳珠的手,拣了个空出来的角落双双坐了。
      靳珠的侧前方坐着一名敞襟大汉,自始至终都把目光定在他们身上,没有收回。
      蔡申玉见这伙人形迹古怪,暗暗忖量自己是否会错了那个男人的意,上错了船,却不敢贸然发问。靳珠却在这时候伸出手,把他往自己胸前一带,温暖如春。
      油灯昏暗,靳珠便把他的手掌放在近处,一笔一画款款写来:“你方才险些发作,趁现在小睡一会。”
      “我不敢睡。”蔡申玉压低声音悄悄说,瞟了一眼那群汉子。
      那伙人见他们这般亲密,均是目光玩味,黑压压的人头中传出一两声哂笑。靳珠对面的那位敞襟大汉忽然开口调侃:“哼,原来模样长得俊些的是个小哑巴。另一个不是哑巴,但声音也小得跟哑巴没什么两样了。”
      靳珠眉心一拧,幸亏被蔡申玉一把按下他的拳头。
      “别理他!”蔡申玉沉声劝道。在确认对方不会出手后,他便试着把拳头上攥紧的手指一根根掰松,“别理他,随他说去,我们自个儿说自个儿的。”
      靳珠默然点点头。

      船外河水潺潺而过,那舴艋舟仿佛酒劲上头的醉汉,东歪西倒之余还不忘念念有词,只听船板一阵嘎吱嘎吱地响。风趁虚而入,撞上油灯,船舱里的火光俨然瘦了一圈,渐暗渐冷。
      蔡申玉皱着眉毛咳了几下,刚才在马上那种隐隐反胃的感觉死灰复燃,一阵胸闷,几乎想要干呕。
      靳珠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额,接着又埋入衣衫内,摸摸他身上是否出了冷汗。蔡申玉双目半睁,学着“无辜”、“冤枉”小时候的模样缩在靳珠怀里,乖顺得很,让那只手一点点替他拭干浸渗着发根的汗水。
      他开始喃喃自语:“小猪,还记得那年,你第一次来铺里给我送东西么?”
      靳珠垂了垂眼,灯火照亮了他嘴角一丝清淡的笑意。
      他支起身子,握住靳珠的手,缓缓摩挲那五根修长的手指。
      “我搬出去之后,从来没指望过你来看我……结果,你送来那碗水引饼,我差点乐疯了,”他闭目一笑,“还差点把碗打翻了。”
      睁眼时,却又不再笑了。
      “可是你搁下碗就走了,我都没能跟你说上一句话,只能一直站在窗口看着你走远,走那么远……最后也没回头看我。那天我特别难过,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咽了下去,才咬几下眼泪就扑扑地掉碗里去了,连汤喝着都有苦味——那只碗我至今还没丢呢,锁在大柜里头,等我们平安回去,我拿给你看。
      “后来,每次你来看我,我都在想: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久而久之,我就有了每天写一封遗书的习惯。”
      他抬手捋过靳珠的鬓发,摸过耳根,直至颈下,在喉结上慢悠悠地蹭着。
      “这次我是真的怕了。小猪,我怕。我发疯一样到处找你,反反覆覆回忆你离开时的模样。回忆你的动作,你的表情,你说过的话……如果那真的是最后,如果那些真的就是你的遗言,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靳珠静静看他,也没有再笑。细微的光落到他的眼睛里,亮在眼角那一点上。
      “我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现在,你我仍在一起。就算没有同甘,只有共苦,我亦无怨言。”蔡申玉的手绕到靳珠颈后,把他拉低,“哥,有些话,我不想再埋在心里了——我想现在就说,一刻也等不下去。”
      说着,他附在靳珠耳边,嘴唇对着那里轻轻动了几下。
      靳珠默默听着,眉梢眼角像下起一场四月梅雨,朦朦如丝,已见柔情。他嘴角上扬,先是露出一记十分温和的笑容,而后沉沉笑出声来,似乎一生再没有更知足的时候。最后,他侧过脸,在蔡申玉唇边亲了亲。
      “哟。”那汉子挑起眉毛,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并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彼此偎依,在船外淙淙的流水声中十指相扣,不再言语。

      船已行得一半,再过一刻钟即到寿石渡口。
      蔡申玉一路上偷偷拿眼观察那些汉子,始终觉得这一船人并非寻常渡客。按理说,走这条水路的人,十有八九是往衍嘉山去的,而上山的人十有八九是往寺院去的。除此之外,两岸皆是荒芜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下船的道理。
      可又有谁会三更半夜到寺院去?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再看几眼。谁知就是那一眼,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个敞襟大汉怀里揣着的一个粗长布包上。船一摇一晃,将缠在上面的布料一层层抖松,开了一道细缝,漏出灯火映在里面的一丝反光。
      ——刀。
      他猛地屏住呼吸,视线飞快地扫过船舱里剩下的人,果然人人身上都带着那么一个模样相似的布包。他一时间心跳得厉害,匆匆低头,佯装镇定,只能将那只装满了金饰的包裹死死搂在胸前,不敢声张。
      靳珠感到他在发抖,以为他冷,伸手替他拉拢衣物。
      “小猪,我不是冷……”
      蔡申玉话未说完,那汉子已经放声大笑起来,赫然打断他的话:“他不是冷,是害怕。”
      ——糟糕。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速度,几乎和汉子出刀的速度一样快。只不过稍稍落后半拍,便被一片两寸阔的刀刃抵住了脖子。
      那汉子嘿嘿笑道:“怎么,是不是说中你的心事了?你瞧见了我的刀,怕我一刀砍了你,难道不是?”
      蔡申玉一言不发,死死扼住靳珠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不想那汉子手腕一动,转而把刀刃横在靳珠颈上:“或者说,怕我一刀砍了他?”
      蔡申玉那一刻方寸大乱,倒是被那汉子捏住软肋,刀是同一把刀,但自己被架着远远不及靳珠被架着要叫他害怕。然而靳珠却只是皱起眉,眼神肃然看着身前那把长刀,把刀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看到刀柄时嘴角微微抽搐两下,仿佛想说什么。
      蔡申玉见状愣了愣,明知道对方说不了话,却仍旧忍不住脱口而出:“小猪,你千万别——”
      “千万别?别怎样?”那汉子意兴盎然地把目光移回靳珠脸上,见他盯住刀柄,双眉微蹙,若有所思,便笑道,“一直盯着看,莫不成这小哑巴对我的刀有什么意见?行,哑巴美人,你且说说我这刀如何?”
      其他人也跟着一阵嗤笑。
      靳珠淡淡瞥了那汉子一眼,不惊不慌,忽然低下头朝冷冰冰的刀面呵了一口气,立刻罩上一层白雾。他提袖抬手,借着那层雾气一挥而就:“俗。”
      那汉子瞪大眼睛,一时无语。蔡申玉撑着头,哭笑不得地默默摇了两下。
      靳珠有个怪癖。金匠做久了,但凡有金器、银器、铜器等金属器具摆到他面前,他当即就会开口评论一番,除非真是极好的东西,否则必定少不了一个“俗”字。眼前这把刀的刀刃磨得光亮,刀柄却没下多少功夫,粗糙非常,这个字倒也用得合适。
      本以为那汉子要恼,谁知他呆了一会儿,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人,倒比你这张脸更讨喜。”汉子用刀轻佻地拍了拍靳珠的脸,目中流光。

  •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细节修改,把大家原来最混乱的水牢那段改得清楚了……orz (我希望是啦!)
    其实= = 其实我是一直想不出来他俩到底怎么能逃出那个水牢。虽然有很狗血的方法譬如发现暗室或者被人搭救…但是这些都比较狗血orz <---虽然后面还是狗血了一把,宽面条泪TAT
    于是想来想去终于发现世界上还有“铝热反应”这种东西||||| 于是去翻高中时代的化学书,终于找到一个金匠独有的解决办法。铝粉和氧化铁(铁锈)起反应的时候能产生大量的热,可以熔铁,所以就决定这样开锁-v- 但其实这样的方法从没试验过,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远目……大家就当是传奇小说吧……囧rz
    掩面说一句,我觉得汪刻好帅啊,扭动~至于那位中途冒出地道的男人=v= 小小剧透一下,他是十二里中的其中一只,不过具体是哪个,什么时候以主角身份出场,暂时保密 <----喂,那时候大概没人记得你了吧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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