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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怀颖坊】·十二 ...


  •   既非花好月圆,也无良辰美景。两人却是一副喜筵上新婚燕尔的作态,形神俱到,也不害臊。仿佛当真入了洞房花烛夜一般。

      那汉子见状,乐得拊掌直笑。恰有一人从身后迎上,提了一捆麻绳,作势便要将这小俩口手脚绑死,以免碍事。大汉却一把推开:“嗳,不必捆!绑死了岂无情趣?——那些个和尚想来平日难得沾一沾荤腥,不知肉味,怕要憋出病来。爷爷我行个善事,积点阴德,叫他们趁现在多看几眼,也好解馋,若不然半夜偷偷摸摸钻进师兄师弟的被窝里便不好了,哈哈哈!”

      他这话尚不算十分露骨,可几个年轻和尚却是登时把脸涨红了。上了年纪的僧人则是被一抷泥泼上脸似的,面若土色,喉咙里一口气没提稳,险些活活憋死。

      但是那些佛门子弟当中也有聪明人。见那大汉问了罪,押了人,如今却无半分离去之意,其中一位心眼伶俐的僧侣趋步上前,款款对那些汉子做了个合十掌,言行举止样样不离毕恭毕敬这四个字:“施主,您想把此二人交由佛寺处置,却也不难。只是现已三更,早该熄灯安寝,施主不妨明日再来,届时小僧自会请住持安排一切事宜。”

      那大汉听到此处,沉沉一笑,口吻仍旧调侃,神态却多了一分锋芒在内:“和尚倒挺会耍嘴皮子。我特地带了荤味上山给你们解闷,不讨点赏钱,又怎好空手而归?”

      “赏钱?”僧侣乍是一惊,后是一惑。

      “也快到过年的时候了,寺里的质钱帖子该是签了不少出去罢。”汉子摸了一把腮胡,口内啧啧有声,“我听说……你们这‘长生殿’里多得是达官贵人捐施的香火钱,然后再用这些香火钱出去放贷?果真是以财生财,得以长生——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

      起初打量那群汉子的体魄,已是有几分生疑。再听他一语道破天机,讲起寺院生财的门路来,更有讨赏钱一说,僧侣们大多猜出他的来意,额前的一层冷汗终于冒出豆儿般的大小,纷纷往下掉。

      这时,通往库房的廊道内突然传出一阵人声,噼里啪啦脚步乱响,居然有人扯着嗓子朝正殿大喊:“库锁已开!库锁已开!”

      僧侣大惊失色,回头只见廊道尽头有几个人影撞破火光,渐渐往这边跑来。来人身段瘦小,肢体灵活,麻利地一举跳上香台,做了个腾云筋斗,嘻嘻哈哈抛玩手中几把打开了的铜锁。

      大汉此时纵声大笑,得意非常:“和尚,即便前门没关牢,后门也要记得关紧啊!”

      原来那汉子领了众人由前门闯入正殿,引得僧侣们上前对峙,却预先叫了几个惯偷善盗的瘦子偷偷绕到长生殿后方,凭借身形瘦小,潜入石墙间的夹缝,从通气的洞口钻入殿内,将库门上几柄大锁悉数撬开。正是声东击西之计。

      “都说自古奸盗相连,果然不错……!”惊恐之际,僧人禁不住脱口而出。每次遇见财神鱼,寺中便没什么好兆头。

      大汉只笑不语。

      不多时,有几人从库房中扛出一尊纯金雕刻的麒麟瑞兽。那麒麟像本是禅觉寺付金千两铸成,预备新春时埋入土中,历代相传,意为保佑佛寺根基永固,祥瑞昌盛,又称“下方黄铁”。如今这金像被贼人扛了出来,僧侣们皆是倒吸一口冷气,痛心疾首。

      金像约有六尺长,三尺多高,几个汉子使足全力也难免扑哧喘气,好容易呈到大汉跟前,往下一丢,正好落在蔡申玉两人身侧。

      蔡申玉见过不少黄金制品,可他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庞大的一尊金像,不禁喟叹。

      那个男子所言果然不假。如要藏金,禅觉寺确实是“市”之所在。

      汉子俯身摸了一把那麒麟的脑门,笑容鄙夷:“要凑够这种份量的黄金,也不容易——诸位大师,不知做几件质物典钱的生意,刮多少民脂民膏,才铸成这样一尊金像?”

      “一派胡言!”一位大僧侣怒喝,“佛寺质贷,乃是善举。佛常曰,以慈航渡众生于苦海,世人有拮据之时,上寺院来领取施济,也是此人有幸得福,与佛结缘。你怎可口出大不敬之语,妄加诬蔑,毁我佛威!”

      “哼,若当真是行善施济,何以收取双倍利钱?”汉子步步紧逼。

      那和尚懵了一下,回过神时面色涨红:“《善生经》有云,若自无物,出求之,不得者,贷三宝物。差已,十倍偿之。现今并不贷出佛门三宝,只是寺院内零碎财物,出息两倍也是理所当然!”

      汉子这次一掌拍响大腿,笑骂:“和尚!依你所言,这禅觉寺倒竟是太过慈悲了不是?”

      “寺中钱物原为世人自愿捐施,并无强迫威逼,你又怎能说那是搜刮得来!便是朝廷也有更有明文诏令,山林僧尼,随以给施;民有窘弊,亦即赈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却叫你颠倒是非,糟蹋了佛寺一片善心。若说勒索民财,乘机牟利,你该去问问那些私家质库的掌柜……”和尚正是愈说愈带劲,此刻突然停住,转头看向地上的蔡申玉。

      蔡申玉见他面有如梦初醒之态,心下了然。这一招借刀杀人恐怕逃不过去,他也不反驳,只是静观其变。

      那和尚果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儿,一根手指指了过去!

      “他……就是他!”这一口咬得极稳极狠,将罪名不遗余力狠狠推给了眼中钉,“财神鱼——他就是专门打点私家质库的奸商!你问他!你去问他!”

      “哦?”大汉的刀在掌心上慢条斯理拍了两下,语气比刀刃更犀利三分,“原来你是做质库生意的。”

      蔡申玉不紧不慢,不温不火,抬了头。

      “不错,”他挂起一弯从容不迫的笑意,朗声道,“我家典铺就开在聿京怀颖坊。大叔若是有意上门做买卖,只管往归溪五里去,向人打听‘怀颖之内最穷的质库’即可。”

      那话说得汉子一笑:“做质贷生意都能做穷?敢情是编了小谎骗我。这且不论,倒说说,我俩之间有何买卖可做?”

      蔡申玉侧眼望住僧侣那根忘了拿下的手指,也抬起一边手,不偏不倚正指回头。

      “——你替我劫下长生殿,我便替你销赃。”

      他笑得粲然。

      ◆ ◆ ◆

      念善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值隆冬。申氏坟前的茶花零零星星开了过半。

      他并没有去过那座坟。靳前抱着那个刚满周岁的幼儿叩开他茅屋的门时,手中捎来的便是一支从坟前折下的白色茶花。

      襁褓中的小娃娃看着他。那对乌黑漆亮的眼水汪汪的,一点儿没有怕生的模样,若是偷偷打量人,睫毛便会上下微微张合,嘴唇笨拙地抿成一条鼓嘟嘟的线。他只要低头看过去,小娃娃便会拿起手,盖住眼睛,不让他瞧出自己在偷看,可他看得到指缝底下有一双黑眸眨巴眨巴,另一边手还偷空用软软的手指去抓茶花的花瓣。

      “你就是他爹吧。”

      几个字,已然点破来意。

      也许是头一回,他浑身不是因为恐惧而哆嗦起来。手颤巍巍地抬起,又生怕手上的尘土呛着孩子。咫尺之间,却隔天涯。

      那孩子呆呆地瞧着他不敢放下的宽大掌心,头歪了歪,忽然卖力地钻出一截身子,丢开茶花,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往他手上一合,却只能抓住两根指头。孩子也不沮丧,倒是喜滋滋地笑了,牵着那指头拉了几下。仿佛被一小块温暖的棉胎裹住似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因为孩子轻轻的一拉而倒下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抽回那两根手指,随后,那只手指花了很大的力气按住了自己的眼角。只有密不透风的严实才能令他安心恸哭。

      “申家妹子已经过世了。”

      他重重抹了一把脸,紧闭双目,捻起佛珠中的一颗:“贫僧已是出家之人。”

      “这孩子没有亲爹亲娘,怪可怜的。”

      佛珠缓缓转动起来。“出家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

      靳前叹了一口气。申氏故去后,靳家仍旧没有放弃寻找当年无故失踪的男人,只不想千辛万苦寻到的人竟然是在衍嘉山上剃了度,出了家,做了个后山种菜挑粪的和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愿相认。

      靳家金匠终于无奈告辞,他站着,没有去送。

      孩子懵懂地望着渐离渐远的憔悴男人,被冻得彤红的脸蛋费力地往回拧,眼睛仍是黑白分明,每眨巴一下,男人在风中的身影便模糊一层。白雪漫天覆地。孩子在雪花中把手掌晃了两下,像是在依依不舍。

      ◆

      一串挂珠,三十六颗子珠。

      他用了十八颗为死去的妻子诵念经文,剩下的十八颗为寄养在他人篱下的儿子默默祈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立之年竟已熬得满面白须。当他最后一丝胡须完全褪去黑色的时候,靳大夫人领着那个孩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孩子已经和他多年前种下的一株石榴一般高了。

      样貌清秀,乖巧伶俐,笑起来的两道弯弯眼睛十分讨喜。只是在眉角的地方多了一道伤疤。

      “爬樟树的时候摔的。到底是留疤了。”靳前的正妻是个稳重的女人。自夫君病故后,家中事务皆由她及三位姨娘操持。

      “阿弥陀佛。”他低垂着脸,手指边的念珠一颗一颗仿佛起了焦躁,打晃得厉害。

      女人沉默下来,许久没有再次说话。而他只是麻木不仁地继续掰着那些硬邦邦的珠子。孩子起初扯着靳大夫人的衣袖,困惑地拿眼不住看两个互相闭口不语的人,显然不明所以。后来,孩子不经意间瞥见桌上一缸刚刚开封的笋齑。笋片嫩白。孩子直咽口水,眼巴巴扯了一下靳大夫人的袖口。

      他停下挂珠,从柜中取了一只最干净的碗,用井水洗了一遍,才慢慢挖了一勺笋齑入碗。给孩子端过去时,他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在打颤。

      冬笋是新鲜的,刚出了泥,刮去土质,用山上的积雪融化后的溪水洗净,剥成细细的一片酿在酱料当中,封坛入土。孩子似乎对那半酸半甜的气味迷住了,爱不释手,迫不及待用手抓了一把。

      他那一刻喉头有味,正如那坛笋齑,半酸,半甜。孩子的手抓的不止是笋齑,还有他的心口。

      “大夫说……小玉有不足之症——也许,活不长久。”

      靳大夫人说话的时候,眼角通红。

      手中的念珠瞬间掉下了地,一声响彻脑门,轰鸣而出,打碎后山一片空空寂寥,然而山环水绕,风走云转,到头来漫天覆地三尺雪白,也比不及心中一刀寒冰来得剧痛。那一响卷过茫茫大雪,不过投入了一口朔风,连同他一起撕成了碎片。

      他嚎哭起来。孩子被这突如其来哭声吓住,呆在那儿。一块挂在唇边的鲜嫩笋片犹在滴水。

      他的脸上也有东西疯狂地滴下去,久久不止。

      那年,孩子八岁。

      他等着孩子长到九岁。九岁的时候,盼着十岁。十岁的时候,盼着二十岁。也许是对于他胡须全白的一点补偿,也许是那十八颗念珠有了灵性,他一一如愿。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贪婪远不止这样。他希望孩子可以活到一百岁。

      孩子身上的病根与生俱来,需静心调养,最忌大凶大险。惊涛骇浪只叫他过早丧命。

      尤其当这样的大浪从禅觉寺而来。

      ◆

      “财神鱼!”

      一声厉喝如同当头一棍将他劈醒。晃眼间往事俱灭,只听见僧侣们怒不可遏的痛骂声:“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地上的青年神清气闲,露齿一笑。这一笑拿捏得当,不多不少正巧为众僧心头怒火再斟一盏油。

      “大叔,这提议如何?”蔡申玉展开三个指头,“别人给你开什么价,我便多出三成的钱。”

      汉子只顾笑,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赞同还是拒绝。

      反而是靳珠神情一变,出手给了他一记闷拳。不料蔡申玉倏然伸手往他颈后一捞,他一不留神便整个人跌进了蔡申玉怀里。正欲挣扎,那手却在他颈上暗暗下了劲道,似乎是让他少安毋躁。

      “你们一对小情人如今性命落在本大爷手里,还敢与我讨价还价?”那大汉终于收敛惫懒之态。

      听他拒绝,僧侣们面色稍缓,这才惊觉前胸后背皆是湿淋淋的一身汗。

      此时,隆隆黑夜一连三记钟声如雷贯耳,却不是报更之数,三下皆是急击,一声套入一声,音色雄浑有力,沿耳冲入,有如开膛破腹一般痛快淋漓。众僧听见钟鸣,眼中焦虑一下子减去了七、八分,欣欣然有喜色,却是紧闭其口,惟恐露出破绽。

      可惜掩耳不能盗铃。蔡申玉侧耳聆听一阵,突然鼓起掌来,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他冲汉子一笑:“既不肯听我讨价还价,仔细听一听这夜半钟声也不错的。”

      “财神鱼!休得胡言乱语……!”此话刚出,立刻有人慌乱地喝断。

      那汉子见僧人神情有异,刀锋即刻应声亮出,抵住蔡申玉颈上三寸:“小子,你什么意思?”

      “你刀架着我脖子,我会吓得讲不出话。”说罢,假惺惺抖了两下。

      汉子嘴角微微一抽,将刀挪走。

      蔡申玉不紧不慢地掸直袖子,又把布料上的每一颗灰尘都剔了干净,这才说:“……大叔,你没听过只要是做质库生意的,为了防盗防贼,每月都会取出一定数目的银钱孝敬官府里的老爷,好弄几个衙役过来跑跑腿?这禅觉寺里放着金山银山,怎么会没有准备。”

      “财神鱼!你住嘴!”和尚们的嗓音遽变,阴寒无比,已是怒极。

      “平日在寺外山林间设有一处屋舍,专给官府中派来的捕役留宿。一旦寺中遇上劫匪,这寺中的小和尚便要伺机赶上钟楼急急鸣钟三下,通告那位捕役,好让他回城通风报信。”他微微一笑,“大叔,只怕不出半个时辰,这衍嘉山便会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你好生保重。”

      僧侣们面色如纸。

      本想竭力拖延时间,好将这群乌合之众一个不漏套入彀中,可此时被蔡申玉拆了他们的苦心大计,泄了机密,不仅打草惊蛇,还有性命之攸。想到这里,更何谈大慈大悲,杀戒二字早已抛诸脑后。

      几人双眼厉红,拔腿便朝蔡申玉围堵过去。其中一人手握佛杖,不由分说,瞬间即要劈破蔡申玉的正脸!

      “孽障!看杖!”

      啪!

      那一棍嘎然而止,进退两难,却连蔡申玉的一根寒毛都还不曾碰到。那和尚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个男倌模样的人挡在了蔡申玉身前,双手硬生生把佛杖截在半空。正当众僧目瞪口呆,靳珠一跃而起,劈手将那棍子夺了过去。

      那几人空得架势,并不识真功夫,被他这恶狠狠的一个动作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靳珠目光冷凛,提起膝头一撞,那棍子便“喀嚓”一声断裂成半。他看也不看,将其中一截摔到地上!木棍趔趔趄趄滚到柱子底下去了,仿佛在抱头鼠窜。

      “男、男倌不是应该手无缚鸡之力吗?”几乎退到墙角的和尚们结结巴巴喊了出来。

      蔡申玉听了这话,忍不住滚到地上直乐。

      靳珠生来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可当年在学塾中打起架来数一数二。往往有些泼皮瞧他白净,上前挑衅,最后都是跌着爬着滚了出去,哭爹喊娘连声求饶。有生性秉弱的学生遭人欺压,也总是找来靳珠替他说理,说不通时,自然又免不了一场混架。

      为了这个,三姨娘没少往夫子那里跑。靳珠继承家业之后收敛许多,近些年来没有闹事斗殴。唯有遇上极其顽劣之徒,他才会照打不误。

      大约是蔡申玉笑得太厉害,靳珠终于低头横了他一眼。

      他憋着笑,大大地作了一个揖,脸上尽是憧憬之态:“奸夫,好些年没见你动拳脚,如今一看,风姿依旧,淫夫我真是欢欣鼓舞……”

      靳珠也忽地笑了,提着那棍子的另一截噼噼啪啪在地面划出一行字:“君不敌我,十分无趣,拳脚只好闲置多年。”

      蔡申玉被他呛住:“……算你狠。”

      正要再说,身后的那汉子却不悦地打了个响指,一圈持刀的大汉即刻围了上来,十七面雪银长刀映出十七面靳珠的脸,张张尖锐刺目。汉子道:“小哑巴别太张狂,乖乖坐回去,否则刀子不长眼,弄成个血美人就不好了。”

      蔡申玉收起顽笑之色,动手把靳珠拖了回来。

      “大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孰敌孰友你还不清楚?不赶紧去将长生殿洗劫一空,倒来吓唬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做什么?”一句话做了三样事。脱身,嫁祸,顺便提了个醒。

      僧侣对他恨之入骨,奈何汉子刀剑在前,他们心有畏惧,不敢擅自动作,只能咬牙切齿痛骂蔡申玉:“……好、好、好!财神鱼,你为报私怨,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好歹毒的心!可你别高兴得太早,佛寺要整垮你一家寔丰库、整死你一个财神鱼,何其容易!今日你教唆贼人洗劫长生殿,他日对簿公堂,我等定会将你列为共犯,到时是抄家还是砍头,便由不得你了!”

      这一声声说得怨毒,说得痛快。僧侣们猖狂大笑起来。

      “请不要!”

      一人怆然大吼。他跌跌撞撞,在大僧侣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正是那个人的额头与冰冷冷的石头合在一起的声音。

      头从地面猛地抬起时,火光一瞬间嗅到了令人着迷的腥味,扑了上去,血迹染成了金红色。头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磕下去时,石砖上的血迹渐渐厚了起来。

      “请大发慈悲,饶他一命……饶他一命……” 折下腰时,念善费了很大力气,半驼的背在弯下去的时候总是剧烈发抖。额头已经血肉模糊。他就像一只木鱼上的棰头,叩个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留他一条生路罢——”

      “爹!”身后传来的声音十分震惊,那个字眼十分陌生。

      他不敢回答,不敢去承担那个字,只是紧闭双眼,更加疯狂地朝僧侣一下又一下磕头。

      后面响起了一阵骚乱声,挣扎声,脚步声,渐渐逼近。念善不停磕头,磕得天旋地转,终于在他快要磕破脑袋刹那,手臂被人抓住,硬是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拖了起来。

      肆流的血一下子刷黑了念善的双眼。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摇摇欲坠的骨架被一个人紧紧抱住。他开始大声咳嗽,一对眼睛直勾勾瞪着,却不知在瞪哪里。身旁的人被他吓住,连忙伸手过去替他轻轻抚背,让他缓一口气。

      怎知念善竟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掴了那人一掌!

      “啪!”

      蔡申玉毫无防备,摔倒在地。一股甜腥即刻充斥鼻腔,很快渗了出来,流到唇边。他正是浑浑噩噩,眼中一片空白,脑袋却被念善大力一扣,被迫把头磕在了地上。

      “畜生!”念善激切地骂着,哑不成声,“还不快向大僧侣们谢罪!”

      手掌下的头颅居然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念善忽然一怔。许多年前,那张小脸裹在襁褓里,一对黑油油的眼睛带着甘甜的笑容望着他。一对软绵绵的小手在风雪中伸出来,认真地拉住他两根手指。

      他怎么可能忘记。

      念善雷殛似地松开手,他的手在颤抖。然而那个人没有起来。身子伏着,额头一动不动抵住石头。

      “别家的孩子……都是从小就被自己的爹打过。”那张脸在紧贴地面的地方,说话的时候,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打湿了砖石。那声音分明在微笑,“像我长到那么大,才头一回挨打的人……大概没多少吧。”

      一句话刺得念善双眼血红,两行泪水毫无徵兆地滚了下去。

      “也是……都没有爹,怎么挨打。”地上的人轻轻用手在石板上摸索,肩膀一晃,支起半个身子。他额前的头发微微滑开,露出眼角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伸手摸了摸鼻下的腥味,张开一看,五指殷红。他笑了笑。

      “无须为我保命。”他说的时候,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你当年不辞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老实说……就算是修改版也不能弥补这段剧情的无聊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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