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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药与茶香 ...

  •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这句话家继算是心领神会了。

      家继十分怀疑,这个名叫“德川家继”的娃娃将军在她穿来之前就是严重体虚,到鬼门关去走了一遭愈发变本加厉,最终只留给她这个鸠占鹊巢者一具半死不活的病体。拜原主所赐,现在家继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三件:吃药、吃饭和睡觉。其中昏睡的时间占了五分之四。家继好不容易清醒一会儿,没撑多久走路的步子就开始发飘,只能被侍童再按回床榻上去。

      或许是病使人意志模糊的缘故吧,家继不断地从一个梦境坠入下一个梦里,连喘口气的时间都少有,像是来迟了的人火急火燎地赶着去看马上就要开幕的戏剧。梦大多荒诞不经,虚虚实实,难以分辨。昏沉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有个紫色长发的年轻男子跪在榻边,小声呼喊着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名字。说来奇怪,家继记得他的泪珠砸在手背上碎开的触感,却不记得他姓甚名谁、容貌如何。

      梦里剩下的东西就比较无趣了。有家继离开上一个世界后就再也不愿想起的种种,也有这具身体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汤,锦衣华服,环佩珠翠,众臣来朝,高傲的面孔和雪白的手。这些记忆的片段像一尾尾游鱼,从她身侧摆动着绚丽华美的尾巴游过。家继意兴阑珊地袖着手,任由它们的鳍擦过脸颊,无意伸手捕捉。

      一天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流水般过去了。待家继终于能够保持整日清醒,时令居然已经转到六月下旬了。春季那场仿佛带着妖气的大雪并不能阻拦夏日来临,丝丝缕缕的炎热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每一个人的生活。

      家继依旧算是在养病。如果不是像她这样有“正当理由”躲懒,将军肩上的职务是非常繁重的。不过,不管是亲力亲为地批阅下面递上来的奏章,还是走个过场接受大名①们的参拜,间部诠房都一概不许她做,也并不在政事上过问她的意见。

      “我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彻底康复?”

      家继这一发问,把低垂着头跪在她左右两旁、正各执一手为她诊脉的两个御医②吓得心惊胆战——照幕府中不成文的惯例,除非有什么不满,否则将军接受诊察时应是一言不发的。家继并不惊讶,只觉得厌烦。做将军就是这样,每天都生活在无数根金丝织成的细密大网之中,无心地抬抬手碰到几根丝线,就能弄得整张网上的人都坐立不安。据说曾有一任将军因天热胃口不佳,没吃当天御膳所送来的午膳,结果参与烹饪的数十人皆被处死。

      两个医师一老一少,行事的反差也如年龄般醒目。老医师的颈边已能看见微小汗珠,年轻的那个却是个直心肠,张口便答:“其实将军大人已大好了——”

      “——只是还需再静养一段时间。将军玉体尚未康健,不宜为政事操劳。还请将军多多休息。”老医师赶紧抢着截住了年轻医师的话,同时在自以为家继看不到的角度狠狠地瞪了那年轻医师一眼。年轻医师自知失言,怯怯地缩了头继续战战兢兢诊脉。

      被医师拿这敷衍之词搪塞,家继也不发作,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我明白了,你们退下吧。”话刚出口,她便感到身后执着木栉为她梳理发丝的御小姓③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家继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

      老医师暗中吐了口长气。声音虽然并不大,家继却听得一清二楚。医师们收起物什,施了一礼,膝行着出了寝室。

      寝室里空了,只剩下端坐着的家继和两个伺候她的御小姓。这两个男孩子都生得很清秀,黑发的叫药研,看着年岁稍长些,也比一头银发而性情活泼的萤丸更沉稳。药研梳头的手艺很好,动作行云流水,木栉没入家继最近才逐渐养起来的黑发,一顺到底。

      “萤丸,我渴了。”家继托着下巴向萤丸笑笑,肘尖撑在小案上,只觉得瘦弱的胳膊上没几两肉,硌得疼。萤丸好像生来胆大,面对她时没有半点对将军的敬畏,也不太把礼仪当回事。“那我去泡茶啦。”他对家继报以甜甜一笑,大大方方地也走出去了。

      “你看这两个医师,怎么样?”萤丸一走,家继便没头没脑地丢出来一句话。闲聊似的口气,语调平平无甚起伏。

      药研梳头的动作不停,伸手拢过一束她颈前的头发,边梳理边答话:“将军恕罪,在下不懂医道。既然能为将军问诊,想来医术不会太差。”

      明知道药研在背后看不见,家继唇边还是不免勾起一丝冷笑。“你当真这么想?”

      这一次身后没有再传来回答。家继于是顺势将手中的蝙蝠扇往榻榻米上一敲,怒斥道:“跪下!”

      话刚出口家继就后悔了:她这一副软软糯糯的儿童音色,拔高了音调不像怒吼,活像只外强中干的幼猫在弓起脊背冲敌人装模作样地嘶叫。莫说立威了,不被眼前的人看轻就不错了!失算,失算。

      “将军大人恕罪。”意料之中,药研的声音仍很沉稳,并无一丝慌张。黑发的孩童搁下木栉快步移到她身前跪下,双手贴地指尖相碰,俯身以额触地,行了谢罪大礼。家继脸上故作老成的庄严面具戴得严丝合缝,并不降罪也不允他起身,歪头细细打量着他。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都不开口。家继有的是时间,索性身子一歪,半倚在了座旁放置的靠枕上。只是这个动作成年女子做来才有风韵,她以小女童的身躯模仿不免有些滑稽。

      药研维持着跪姿,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家继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一小部分眉眼。他擅给别人梳头,自己的头发也好看。他的发色墨黑,剪得短而整齐,几缕发丝垂在脸颊旁,衬在白皙的肌肤上着实是片好风景。家继欣赏够了,拍拍小手命他起身:“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觉得那两名医师怎么样?”

      他不敢再犹豫,朗声回答:“大将分明已经康复,医师却搪塞说还需静养,定是受了别有用心之人指使,意图拖缓大将重新参政的步伐。医师职在照看大将贵体,事关重大,竟存此异心欺瞒大将,其罪当诛!”

      家继不由心中腹诽:这种台词,对着一个九岁小孩说也不嫌牙酸。不过她明面上并无表露,仍是一笑:“不错。看来,母亲把你教得很好。”

      窗外蝉鸣喧天。药研闻言一震,竟不顾礼法猛然抬起头,藤紫眼瞳中一时光华大盛,毫无顾忌地直直与家继对视。她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面庞,眉目虽尚柔软,稚气已褪去大半。细长的眼看似寡淡,却深不见底,似在无声诉说自己并非普通稚童。

      “蛰伏于寒冬,休养于暖春,炎夏蝉声终于唤得大将苏醒。前将军大人若泉下有知,定然欣喜非常!”他再度行了大礼,这一次终于有了几分诚心,然而家继并没感到多欣喜。药研这番场面话好听不中用,家继内里是个现代人,听了只觉得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者,家宣留给她的人,效忠的也是前任将军,到底不是自己的臣子。

      家继玩着手里的扇子,打开又合上,过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开口。“你要是真想在我身边待着,以后少说这种废话,否则就换个人来伺候我。”她虽然眼睛盯着扇面上绘着的松与鹤的精美纹样,余光里还是看见药研的脸一下子白了。“大奥里机灵又想往上爬的人多着呢,你不专心做事,就找个肯专心的来。”

      “我明白了。”药研到底是家继的“母亲”重点栽培过的人才,片刻后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躬身施了一礼。“您是将军,自然可以随意调度;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想越矩提醒一声:大奥的情报大半都要经过我的手,您要是把我放走,以后传到您耳朵里的话有多少真实成分,就没人能保证了。”

      敢这样同将军说话,被处以极刑都是轻的。然而家继却鼓起了掌:“这不就对了?直抒胸臆才好。年纪轻轻的,讲句话却要绕十几个弯,也不怕肠子打结。”

      药研一怔,张了张嘴,愣是没吐出半个字来。将军大人生在幕府养在幕府,从小一言一行都被严格按照礼数管教,像个小木偶,何时学会这么市井的言辞了?生了一场大病,像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他从几年前便跟着家继,寸步不离,还真要以为将军被掉包了。

      看着药研震惊的表情,家继不由收敛了些,重新端正坐好。她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与原主不符,然而若是要她像药研一样学那些贵族的弯弯绕绕,还不如杀了她。怀疑便怀疑吧,幕府等级森严,即便她是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也断断不会有人敢质疑到她头上来。

      “大将,还有一事。”药研轻咳一声,“其实我会些医术。”

      家继不说话,只歪歪头盯着他。药研这回不抢着表明自己的才能了,又是慢吞吞地躬身施了一礼,才起来答话。“此前尚未确定大将是否是个识才惜才之人,贸然暴露自己的才能,于大计无益。医术不敢说精通,但在下绝不会像那两个庸医一般欺瞒大将。若大将信得过我,以后医师给出的诊断结果与药方我都会审查一番,必要时也能为大将诊治、疗伤。”

      “有医术傍身当然是好,只是你到底是骗了我一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家继的手懒洋洋地在小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忽然手腕一翻,用扇柄抵住了药研藤四郎的下巴。“若再有下次……”扇柄下移,停顿在药研的喉咙上,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划。“明白了?”

      “……是。”药研抿住了唇,脸色略有些难看。

      家继笑笑,内里却知道自己是在强撑。她怎么舍得杀药研?此时的她虽贵为将军,实权其实几乎全都掌握在间部诠房手中,情报比黄金更可贵。大奥中的斗争多在不见天日的暗处,不需动用刀剑,药研藤四郎认主,简直就像想瞌睡送来了枕头。家继瞟了一眼咬着嘴唇的“枕头”,心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机重了点儿。不过这样也未必是坏事,既然自己不善交际,以后待人接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机锋,就统统交给他去做了。

      “我回来啦——”萤丸清亮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扇子倏地收了回去,药研回到家继身后拿起木栉的速度也快得难以置信。门唰地一声被拉开,萤丸端着托盘进来,将盛有碧绿茶汤的黑瓷杯放在家继面前,自己居然就盘腿坐下来,从小碟子中拿起一串团子开始自顾自吃起来了。

      要是让大奥里那些迂腐的老男人看见了萤丸,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家继这么想着,把自己逗乐了。她也挽起袖子,拣了一串团子向身后送去:“药研,张嘴——”

      家继本以为讲话都一板一眼的药研绝不敢吃她喂的食物,手指上真有了嘴唇碰触的温热触感,吃惊了的反倒是她。她不管头发还在药研手里,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只捕捉到了他唇角一丝难以言明的戏谑。

      “将军大人都不喂我吃呢……”萤丸嘟嘟囔囔,学着家继的样子,伸出最后一串团子递到她嘴边。家继懒洋洋地张嘴咬住,像揉猫咪一样揉了一把他的头顶,没有说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药与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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