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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像所有平民出身的女子一样,我没有姓氏。只空有个贱名,叫阿久。

      我既非花容月貌,也不曾在这个女子撑起家国的时代成就一番事业。我是这故事里,无关紧要且终将被遗忘的一环。

      正德六年的四月大雪纷飞。所有人都说,十几年来从未见过这样寒冷的春天。草木绽出的新芽被寒风的尖牙利齿啃吃殆尽,苏醒的春虫在冰中冻僵。江户一入冬天,煤价便飞涨,老百姓们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盼来的暖春,把美人面皮一掀,露出了血盆大口。

      总听老人讲,天象大异,是大灾当前的预兆。江户幕府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重病,缠绵病榻数月,医师说咽气就看这两天了。这能算得上大灾难么?我不敢说。御城中凡是有些头脸的人人自危,可是你瞧,只要出了御城的大门,满街的平民照样还是一脸漠然的神色,和几天前、几月前、几年前一样在他们庸碌而困苦的生活里挣扎浮沉。他们关心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茶屋里的美少年,是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嫁进个好人家,不用再每夜给不同的陌生女人借种以补贴家用。将军的病逝,上位者的更迭,政治中心的风云变幻,统统搅不动这些升斗小民的一潭死水。只要江户城不烧成一片火海,对他们而言,世界上就永远没有大灾难。

      但那不是我们的命,也不是我的命。

      我从十一岁起跟着间部诠房①大人,到今天,居然也有二十九年了。我向来是间部大人身边的一把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情早忙得淡忘了。但是呢,总归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记忆逃过了岁月的罗网。

      彼时家宣大人②还没当上将军,我和间部大人还缩在甲府藩苦苦地熬着。大人的出身很不好看,在当上甲府德川家家臣之前不过是个歌舞伎——说白了就是个戏子,和那些出身名门的同僚一比,自然矮了一头。总有同僚拿她的出身为难她,不过大人从不理会,哪怕是被当面挖苦,我也没见过她发作,只见得她淡淡地笑着装耳聋。我那时年幼,也很天真,不晓得“城府”这个词怎么写,只以为她心性淡泊。

      又过了很多年,家宣大人接任将军,带着她的家臣们离开甲府藩,远赴江户。此时间部大人受家宣大人赏识,成为亲信,又当上了上野国高崎藩的大名,当然被授予侧用人③之职,俸禄也一加再加。她甫一上任便大刀阔斧地革了十六个人的职,众人惧其权势,竟全都噤若寒蝉。

      那天夜里她没有像平日一样早睡。间部大人从梳妆匣底翻出一张写满名字的陈年旧纸,吩咐我磨了鲜红如血的墨来。她仍挂着我无比熟悉的淡然神情,我亲眼看着她用像在滴着人血的笔,一个、一个地将那些名字轻飘飘地划去。

      我默默地跪坐在一旁,数着她白皙手腕提落的次数,正好十六次。

      那张画满血痕的纸最终被烧掉了。间部大人并无欣喜若狂之色,平静无比,那团火光倒映在她眼底,如同金红莲花绽放。

      她盯着那张在火中渐渐萎顿的纸看了好久好久,一动不动。我眼中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心里却想着当年那个在祭典上载歌载舞的歌舞伎女子。那一夜我陪着她直到天明,当日出时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阿久,你不懂,是不是?其实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懂。”

      我摇摇头。我虽然寡言少语,但不是傻子。她没说出来的后一句话,我其实很清楚是什么。

      大雪不停。将军寝室的障子门在我背后轻轻合上,我在冷风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屋里点着暖炉,身上好不容易积攒起一点暖意,一出屋就被寒风割得七零八落。雪粒子无孔不入地往我的衣服里钻,我明知毫无用处,还是把羽织裹得更紧了些。

      “阿久!”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我常年为间部大人处理事务,眼睛不大好,眯起眼来仔细一瞧,才看见那站在游廊转角的人正是月光院④身边的随侍蜂须贺虎徹。按理讲大奥⑤中的男子不可以随意出入,然月光院既是将军生父,又是家宣大人生前最宠爱的侧室,地位直逼正室天英院,他的随侍自然多些特权。

      往来的侍童在我们身侧停住脚步,匆匆地行个礼又快步走开。将军弥留之际,江户城中暗潮涌动,动了歪心思的人不少。我听到风声,御三家中已经有人买通了某个家老⑥,要她在家继大人薨逝时故意拖缓消息传出的速度,其心路人皆知。间部大人为了防着这些本丸御殿里的老鼠,特地下了严防死守的命令,没经过她许可而贸然接近将军寝室的人一概处死;而她私下里也嘱咐过我,把那些各方派来探头探脑的家伙都挡得越远越好。

      蜂须贺自然不在要防范的贼子之列。一来他的主子月光院是将军生父,自己女儿的病情总得知道;再者,月光院和间部大人不清不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是没劝过,可是主子的事哪里是我能置喙的!说到底,既然间部大人铁了心要越雷池,我们两边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多少年的老熟人了,蜂须贺不必开口,我也知道他要问什么。“早做打算吧。”短短一句话,我的口中已泛起酸涩。

      他想必是早就料到了这结局,苦笑中的悲伤多过惊讶。蜂须贺的幼弟浦岛和他之间隔了一堵天堑似的宫墙,将军是他一手养大的,他几乎把所有对高墙那一头的幼弟的宠爱都转移到了将军身上。我看着他动作僵硬地侧过头擦去眼中泪光,想说几句话安慰他,可词句偏偏全堵在胸口,闷闷地疼。

      家继大人是天生凉薄命。三年前家宣大人病危时安排后事,留下遗命让位给尾张德川家的吉通,最后上了戏台的却是年仅五岁的家继。个中缘由别人不知道,我在间部大人身边可是一清二楚。五代将军纲吉的侧用人柳泽吉保当初是何等风光,纲吉一死,她不也被家宣大人赶出了江户,最后在偏远封地郁郁而终了么?侧用人向来是将军心腹,如果家继大人撒手人寰,新上任的将军绝没有抛下亲信来继续任用间部大人的道理。若是她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只有死死抓紧家继这根救命稻草一条路可走。

      我是间部大人的人,没有立场批判。可我像家继这个年纪时好歹还能玩玩泥巴,向父母亲撒撒娇,家继却要在金鸟笼里“高处不胜寒”,一呼一吸都被规矩法度束缚。将军近来的药单我是见过的,也知道那几味吊着命的猛药吃下去有多恶心。说句难听的,人都快要死了,还得受这份活罪。这孩子生在将军府,到底是她的不幸。

      几片雪花落在蜂须贺与紫阳花同色的头发上,他恍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我说:“月光院大人想来见将军最后一面。”

      我忍住了伸手替他掸去雪花的冲动。大奥男子和女官之间禁忌最多,现在正值风雨飘摇之时,我不能再给间部大人惹麻烦。

      “我会安排的。”我没说出口的是,其实月光院见与不见,都已是无所谓了。亲人在榻前呼唤一两声,病人就能醒来,这种情节只存在于话本之中。家继大人昏迷多日,连医师的法子都已用尽,即便月光院亲临病榻也无济于事。

      “你也……多保重。”

      留下这句话,蜂须贺转身走了。他一走,方才识趣地躲到一边的女侍阿惠就凑了过来。“东西都准备好了?”我问。

      “是。吴服之间⑦一早就把寿衣送来了,花和白布也备好了。棺材停在下之御锭口⑧。”她一板一眼地回答。

      我轻咳一声:“好。那你待会听到哭声,就带着人进来收殓。”

      阿惠不再多言,行礼退下。

      从这一天的清晨直至日上中天,间部大人就没离开过将军的寝室。一众人跪坐在家继身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榻榻米上的家继双眼紧闭,幼小的脸白得发灰,嘴唇毫无血色,远看竟和身上穿着的白浴衣混成了一个白纸人。人人都说家继生得可爱,继承了她父亲的美貌,然而久病使她变成了个骷髅。她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头发枯黄发脆,一碰掉下好几根。我看着榻榻米上的家继,心头万般难受。我也是个母亲,若躺在这儿的是我的孩子,我宁可她死去,也不愿她受这般苦楚。

      医师颤颤巍巍地掀开盖在家继身上的棉被,托起家继的手,将指尖搭在家继的手腕上最后一次感知脉象。所有人都提起了一口气,我也抱着最后一点希冀,房间里静得揪心。

      末了,纵是间部大人不断用眼神施压,医师也终是只能垂下脸,摇了摇头。

      间部大人的眼泪准备多时了。“不,这不是真的……家继大人……!”她一边哭,一边深深地将头埋了下去,似乎真的哀痛欲绝。可她头上的簪子垂下来的珠翠叮铛作响,敲击声清脆欢快,与压抑的气氛极不相符。

      间部大人就像率先开了嗓的鸟,一干女官立刻如同你唱我和的群鸟般纷纷大哭出声,一时间房中的号哭声震耳欲聋。我不是当官的料,实在哭不出来,只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等等!”一名正积极表演的女侍突然发觉异样,顾不得礼仪掩嘴惊呼。“将军大人好像……”

      和室中气氛一凝,间部大人动作顿住,停下哭泣,看向了本该已经是具尸体的家继。我也把视线投过去,这一看之下倒是把我给惊得呆住了。

      家继的手指在动。动作幅度虽不大,却十分明显,绝不在可以忽略的范畴之内。

      充斥着房间的哭声戛然而止。医师手足无措,间部大人的脸也五颜六色阴晴不定,但都在数秒内尽数被她压下。她迅速和医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刚才已被诊断为死人的家继眼皮颤动两下,居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啊……!”一个女官失声尖叫,随后自知失仪,立马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强作镇定,开始在一片乱麻的脑海中盘算起接下来怎么走。

      不用人吩咐,医师自己将手搭上了家继的手腕。这会儿也没人怪她僭越了,间部大人和我都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看医师面上的喜色,家继多半不是回光返照,而是实打实地有了康复的希望。间部大人终于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如此一笑宛如太阳越过乌云放出光华。

      “饿……”家继的眼皮像承受不住重量,又闭上了,口中还在喃喃地低声嘟囔。一众人都像受惊的兔子似的一跳,纷纷俯下身去听将军的吩咐。“水……”

      “给将军拿水来!”我当机立断,大声对纸拉门外的阿惠说。门外的影子也是顿了一下才起身,想必是没料到剧情的走向。看着一室破涕为笑的女官们,我却毫无欣喜之意,只感到一阵阵眩晕发冷。这还远远不是结束。神明大人啊,您究竟是大发慈悲,还是在以玩弄我们这些俗尘中打滚的凡人为乐?

      我心惶恐,周身寒如窗外冰雪。可是听阿惠来报,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我闭上眼,仿佛看见一棵嫩绿的小草,瑟缩着在白雪上舒展开它的新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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