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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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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春,因弗内斯,苏格兰高地。
他过了一段平和安静的日子。
说到底,所有关于战争的故事,永远都不只是战争本身而已。它真正诉说的是阳光,诉说的是薄暮笼罩在大地上那种奇异而美好的方式,而凝望着这片雾的你,必须闯过眼前阻碍,到一个你不愿去的战场上,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战争故事,真正诉说的是爱和回忆,诉说的是哀伤。它诉说的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兄弟亲眷,和再也听不见你声音的人。
春天伦敦街上的积雪都化了,迎春花开遍大小公园,Sirius正式在入墨安顿下来。
他坚信他与Leah彼此相爱,而她对他的纵容几乎到了过分的程度。他是个不成熟的人,很容易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到身边亲近人的身上。即使他对她无缘无故地恶言相向,她也并没有摆出要弃他于不顾的姿态。每天早上他穿着睡衣,趴在卧室窗边的地毯上,看外面朝阳升起,对角巷里运货的手推车碾过石板路。人声喧闹,伦敦缓慢地醒来。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忘记自己身在战争当中。
Leah端薄荷茶给他。这种摩洛哥最传统的早茶,整支薄荷在透明描金杯里舒展,旋转。比咖啡因让他更好地清醒。
他们很快养成了自己的作息习惯。入墨夜间开门,Leah晚上工作到凌晨而Sirius照常休息,一起吃早饭,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他出门去凤凰社,而她去睡到晌午。
凤凰社员很快知道Frank与Alice也在期待即将降生的婴儿,他们与Potter夫妇的预产期几乎是同一时间。而Sirius的人生大事则准备就这样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他毕竟才二十一岁,潜意识里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急着安顿下来。那么多的责任和负担,有时候想到,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止步不前。
也许Remus是对的,他们心理年龄的的确确相差太多,彼此不合适。
他们一道站在高地旷野上的时候,Sirius打定主意要找到机会与Remus再谈一次。
因弗内斯郊外的夜晚像煤矿一样一片漆黑,城市的灯火触碰不到这里。大部分巫师都是离群索居的,本来这座小房子坐落在旷野上,对旅人来说应该像晦暗中的一盏提灯。然而现在照亮这一片夜空的是黑魔标记,而不是家庭的灯了。
翠绿色骷髅在黑暗中闪烁,蛇状舌头来回吞吐。
其实本不需检查,房子里不可能再有活口。
凤凰社员还是在沉默中跨过了敞开着的大门。
Mackinnon宅是座普通石头垒成的农舍,一进门就是楼梯。魔杖尖上的光照亮了一墙相片,有些被打碎,砸落在地面上,有些还歪歪扭扭在钉子上支撑。Sirius看见了Marlene的照片。他无声向前走动,荧光中那棕色头发的女孩宛然微笑,秋千架上摇晃,草地上奔跑,鲜活生命,都已成历史。
半年了,食死徒还是找到了她的家里。
Moody闪身进了起居室,他紧随其后。黑暗中房子里寂静无声,每个人都放慢脚步,好像生怕惊扰什么东西。魔杖举在身前,黑暗内室中,他一开始没有看清脚下,直到靴子不慎踢到障碍物。软绵的触感,似有机体,不似人造。有液体从天顶上滴下来,滴落在他的鼻梁骨上,冰冷黏腻。Sirius伸手去摸,摸到满手暗红。
血。
人血。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魔杖尖下垂,照亮了脚下的障碍物。
他险些吐了。
三具尸体横躺在黑暗的起居室中央,死去多时,已经僵硬,皮肤上起了尸斑。他不慎踩到的就是其中一个人的手臂,已经难辨真容。索命咒不会留下任何物理伤害,那么Mackinnon一家的死相应是人为。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绵软的肌肉组织黏着在一起,躯体上还能看见利爪撕裂的痕迹。
狼人,芬里厄格雷伯克。
他杖尖的荧光在那三具叫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上扫过,依稀辨认出Mackinnon夫妇与一缕白发,Marlene的祖父。毛绒地毯上有推拽的痕迹,显然是有人将他们先杀死,再摆成这样一个堆积在一起的姿势的。尸体堆成京观。
抬头往上望,那早先落在他鼻梁上的血,其实是有人,蘸着Mackinnon一家的热血,在天顶上写下狰狞大字。爪印牢牢嵌进石膏板,划出痕迹。
You’re next. 你是下一个。
字迹潦草而凌乱,边缘还带着血的手印。
黑暗的房间中,只有方圆十里呼啸风声,伴着一地破碎器官,简直像鬼片现场。
Sirius抬头,突然发现不见了Remus。他立即拔腿追出门去,好在对方没有走远,只不过蹲在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把自己缩成一团。他永远温和纯良的兄弟,好像忽觉恶心,胃部绞痛,一直在干呕。大概是因为这桩惨案,与他的不幸是同一个造就者。
对于Remus Lupin来说,那种童年回忆是他致命的疾病,是他心灵上的癌症。
Sirius走过去蹲下来抱住他的肩膀,揽在怀里,“Moony,Moony,看着我,没事了,没事了。”他极轻柔地将Remus来回晃动,像摇篮,或者母亲的臂弯一样。
那天晚上他留到最后,与Moody等人一起,以漂浮咒抬起Mackinnon剩余一家三口的遗体,草草埋在离房子不远的旷野上。他们也是这场战争的无辜牺牲者,本来应该得到更体面的葬礼。
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置身事外。
那行血字好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你是下一个。
你们是下一个。
对角巷的房子修建逾久,热水龙头一开,楼上楼下全听得到那种管道里尖利的吱声。摩洛哥巫女起身上楼,黑发年轻人并没有从正门进来,显然直接幻影移形到公寓里。
浴室的门甚至没有关,蒸腾热气熏得镜子上全是水雾。他穿着完整衣服坐在浴缸里,全身已经湿透。头发黏在脸上,皮肤呈现出一种被滚烫热水泡久了的粉红色。那颗骄傲头颅垂下来,看不清神情。
她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抱着蓬松柔软的浴巾在浴缸旁跪下来,Leah沉默数秒,展开浴巾想罩在他脑袋上。
“别碰我! ”那一声呼喊,可称得上是声嘶力竭。
Leah低头看他,“你会伤风。”
“那也我自己的事。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套好不好?和你没有关系!”
摆明说人多管闲事自作多情。
“滚出去。”
女人走出去的时候,把浴巾搭在浴缸边上,到门口看他一眼,虽然没什么表情,那张脸却莫名令人生畏。他可没忘,柔和表象下,其实她也是个莫测的人。
虽然借机撒气,Sirius有一点好,绝不会动手。
本来如此,没有谁是完美的,也没有谁的感情是完美的。尤其不是Sirius,他是个善变的人,偶尔脾气暴躁,连自己都承认绝非良偶。不善沟通,和这样的人在一起非常疲惫。
夜间入墨开门,她还要工作,没有再来管他是非。黑发青年在小小浴室里待足大半个晚上,从窗户里往外窥伺,坐着愣神。外面对角巷的商铺灯都已经熄灭,可是从他这个角度看,还有些二楼的住家亮着灯。纱帘一拉,影影绰绰,一幅窗户是一个镜框,上演多少悲欢离合。
血字和尸体在眼前不停地晃。你是下一个。你是下一个。你是下一个。
幸存者的内疚感也好,追忆昔年感情也罢。他还活着,好友俱在,Marlene Mackinnon却死了。死了她一个人不够,她的家人,父母与祖父,也被卷进去虐杀。他还是活着,活得有声有色。Leah Belhanda就是活生生的证明。他没给家人尽过责,也没给Marlene尽过责,反而在她死后,还能另寻新欢。
那种自我厌恶,几乎能把人淹没。
他在浴缸里坐到热水全部变冷,然后把自己撑起来,浑身淌水,穿着湿衣服进到卧室。他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放着小小一架银色的三角钢琴。伸手去拿起来,不小心碰翻了那方茶几。二十年代Liberty百货做的东洋家具,伦敦当时盛行异域风情。桌板繁复刻花,传到现在价钱翻三倍。什么都好,就是时间久远,木头收缩,有点重心不稳。迷你钢琴一并砸落在地面上,薄金属扭曲变形,断成好几部分。
Sirius愣神,他已经很累了,连脑子都不太清楚,可是还是蹲下去,小心翼翼拾起残损的零部件。摊在手掌上,尖利的金属硌痛掌心。
他就那样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仰头看上去,窗外漫天云霞。朝霞将天空染成胭脂色,悬浮在对角巷黢黑的屋脊上,像一场幻梦。
他果然伤风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