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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问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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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印山再一次踏上金陵的石板路的时候是在清明.
梅雨时节过去大半,空气里却仍旧有湿润阴郁的气息,衣衫上沾染金陵暗淡霉涩的气息,无端的寂寥荒凉.
薛印山在冷清的街道上兀自微笑,眼睛眯起来,笑容温暖.
但是却不知道该笑给谁看.
梨园的墙外有梨花斜斜的伸出,却是开的惨淡.
花蕊凋零,残萼败枝,倾颓凌乱.
薛印山在金陵近似哭泣的湿气里,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记得的诗句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但是现在,他薛印山却分明是知道人在幽冥,而那梨花,却也是颓败.
如此,还不如梨花盛开,人不在.
那样至少还存留希望,以为自己珍惜的人不过是因为困倦而离开.
迟早有那么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薛印山苦笑,抬头仰望暗淡的天空,不知道在梨园深处,是不是有人在祭奠那一缕孤魂,九重离恨天,有谁独自成眠.
秦素衣站在飞扬的梨花里,突然间就觉得时光似乎未曾老去,自己经历的不过是最真实的幻觉,醒来后,还是一样的梨花绚烂.
没有人仓促的离开,没有人.
一杯薄酒,祭洒在孤坟上,渐渐看不见,不留痕迹.
梨花飞扬,秦素衣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金陵阴郁的空气里有近似迷失孩童般的惶恐.
“牡丹,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办才好?”
风扬起,恍惚间似是叹息,傅青衣的影子清晰却暗淡,渐渐消失不见.
“回来了?”
薛印山怔忪间却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身去看的时候却诧异到极至.
记忆中温柔沉静的傅青衣,一直微笑着的,安静沉稳的傅青衣.
竟然在金陵四月的梅雨天气里,在街市上站了一夜.
青衫尽湿,眼神是那么的落寞.
恍惚间已经是失神落魄的人,已经是让寂寞刺伤的人.
“是.”薛印山犹豫着开口,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素衣她,现在好不好?”
“不好.”傅青衣微笑着摇头,仍旧是温和柔软的嗓音,“她有心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夜里唱一夜的戏文,今天是清明,她昨天就唱了一整夜.她是骄傲执着的人,不会把自己的伤留给外人看.”傅青衣笑着,“这样的她,这样的我的素衣,怎么会好呢?”
这样的,我的素衣.
薛印山觉得自己心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急速的发酵膨胀,堵在心口上,硬生生的疼.
自己也曾说过的:我的牡丹.
近似的话,近似的场景.
只是珍惜的人已经不在了,剩下自己躲在华丽的外壳里,苟且偷生.
“还是在恨我?”薛印山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虚幻,不切实的存在.
“是.你走的时候带走了牡丹的命,也带走了我的秦素衣,到现在这一步,还有人不恨你么?”傅青衣字字句句,清晰坚定,锐利坚实,割裂肌肤,深入骨髓.
那样的痛,薛印山,也知道.
琉治里一直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有的时候运气好的让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所以在清明时节的时候,在梨园门外看见薛印山的时候,琉治里仍旧是镇静沉稳的神色.
只是,下意识的抱紧自己怀里的人.
陆凌月抬起身子去看,却被琉治里简单的拦住:“没什么,不过是两个乞丐找自己丢掉的东西罢了.”
说话的时候神色镇静,语气安宁.
但是心脏却是跳动的速急,有隐约的惶恐.
已经是决定放弃一切,只是为了守护一个人的存在了.
所以,才会那么的敏感,在面对会损害自己最珍惜的宝贝的人面前本能的惶恐.
风雨欲来之前,琉治里淡定的望向梨园禁闭的门扉,风雨之中,秦素衣在梨花中的身影淡漠高傲,深深寂寥.
陆凌月安静的笑,琉治里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珍惜的神色.
但是陆凌月自己知道,就算是挫骨扬灰,自己仍旧记得梨园深处的小径,记得自己恍惚间拥有过的短暂幸福光影.
梨树枝桠纷扰,秦素衣在梨花深处里笑的安宁.
原来骄傲华丽如秦素衣,不过是同陆凌月一般的简单淡薄的女子.
陆凌月笑,开口,却仍旧是静谧.
对不起,还是老样子.
陆凌月看见自己简单的手势,在空气里划开撕裂的伤口,看见秦素衣瞬间暗淡下去的眼神,看见琉治里抑郁的神色.
“没事的,我们还有时间.”秦素衣抚上陆凌月苍白的面颊,“凌月,不要着急,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陆凌月笑着点头,额前的留海垂下来,看不见眼睛.
所以,理所当然的掩饰所有的仓皇悲伤,落在满地落英上,零落辗转,不成样子.
陆若琴对于琉治里,一直是敌视的态度.
所以在独自面对琉治里的时候,陆若琴犹如受伤的小兽.
固执敏感,不容靠近.
“凌月是我一直照顾的人.”琉治里托起青色的茶碗,“所以陆家的事我并非一无所知.”
陆若琴警觉的抬头,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防备.
“你要做什么,我大概知道,所以,我们之间可以考虑互相帮忙.”琉治里气定神闲,青瓷的茶碗是白牡丹最喜欢的,所以秦素衣留到现在.
“你,是在威胁我?”陆若琴笑,疑问的句子,肯定的口气.
琉治里淡漠:“算是吧.”
“成交.还有,这件事素衣姐不知道.”陆若琴眼神灼灼,语气坚定,“凌月姐,就拜托你照顾了,希望你一直如此.”
陆若琴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听到琉治里的暗自叹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在以后一直照顾她.所以,若琴,对不起.”
青瓷茶碗暗淡寂寞,梨花深处的孤坟静默不语.
薛印山记得自己在离开金陵的时候,秦素衣对他说,如果踏进梨园一步,就让他粉身碎骨.
那时候的秦素衣坚定决绝,不留余地,那时候他薛印山的牡丹已经离开,阴阳永隔.
所以薛印山现在也只是在门外等待,天气阴沉,似要落泪.
薛印山记得在自己到金陵之前,年迈的父亲对自己叮嘱,一定要为金陵的故人扫墓.
而自己笑的不屑.
人已经不在了,那些虚张声势的道歉又有何用?
所以一直不敢奢求原谅.
因为无论是陆韵芝还是白牡丹,都是那么重要的存在,都是无可替代的命运.
陆凌月一直都是安静淡薄的人.
所以才可以一直都在最接近真相的地方,安静的看.
秦素衣靠在华丽的窗框上,没有笑容,眼神飘忽,不知道在看哪里.
姐,担心的话会变老.
陆凌月的手势夸张,秦素衣转身过来,淡淡的笑.
“素衣,薛印山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要终结.”秦素衣的神色,在那一刻疲惫而倦怠,“凌月,若琴那孩子,那么让我担心.”
姐,我知道.
陆凌月的眼神坚定决绝,手势简单.
因为失去声音的缘故,所以陆凌月的话一直都简单.
所以有的事情都不说,埋在心里.
但是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秦素衣知道,白牡丹也知道.
秦素衣低头去拨弄衣衫上的流苏,不说话.
凌月已经去找琉治里,所以房间里就只有秦素衣一个人.
一个人,那么的安静,会开始想像,会忍不住的回忆.
凌月说:“我知道.”
秦素衣也知道,知道凌月还有话没说出口.
我知道,我会在治里身边,我不会让他伤害若琴.
日暮的时候薛印山看见琉治里从梨园里出来.
秦素衣送出来,身后十七岁的少女眉眼模糊,隐约的三分相似.
而琉治里身边的人,有浅淡安宁的笑容.
虽然是相隔遥遥,薛印山仍旧可以清晰的找到陆韵芝的影子.
那两个人,是陆韵芝最重视的存在吧?
最重视的,最后的血脉至亲.
不管是谁,血脉是唯一不可以更改的存在.
所以琉治里在听到薛印山礼敬的问安的声音的时候并没有过分的惊讶.
琉治里,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13王爷,金陵公子.
每一项名号都沉重耀眼,灼灼光华.
琉治里点头,态度从容,薛印山的表情半明半暗,秦素衣笑的华丽张扬肆无忌惮.
所有的人都在隐瞒,却都不自觉的透露心事.
薛印山知道自己现在是镇远将军.
所以要说的话就是将军应该说的话,所以就不可以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薛印山看秦素衣笑的恣意张扬,显而易见的嘲讽.
是,放在谁眼里,当今光耀尊贵的将军都是依靠残忍逢迎才可以权势冲天.
更何况,这样的地位,是用自己最珍惜的人的命换来的.
“将军放心,秦素衣不过是一个戏子,远远做不到偷天换日的地步,将军祭奠孔圣人的宴会我一定会去.”接过递上来的帖子的时候,秦素衣笑的张扬华丽,嘴角上扬,绝美容颜.
薛印山淡薄安静,不发一言.
“夜深了,将军请回吧.清明时节阴气重,不要让冤魂纠缠将军.”秦素衣的毒舌一贯的出名,琉治里浅淡的笑,避开秦素衣强烈的眼神.
“将军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各自回府吧,三日之后的祭典我定会赴约.”到最后,琉治里无奈的笑,驱散了一地的破碎夕阳.
秦素衣看着琉治里和薛印山的马车渐渐走远,直到看不见,就一下子觉得自己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那样深切的疲惫倦怠,让自己几乎要马上睡过去.
那样的算尽心计,那样的纠缠错绕.
那样的,疲惫寂寞.
“素衣.”
身后响起柔软的声音,温暖澄宁.
秦素衣楞住,回头的时候,看见傅青衣淡薄的笑容,手上是包裹的仔细的纸包,小心翼翼的托着.
“金银花,是很适合保养嗓子的.”
金陵的夜晚有浓重的雾气,站久了衣服会湿.
秦素衣站在原地,看傅青衣的身影一点一点的在黑暗里暗淡下去.
傅青衣始终保持着传递的姿势,坚定执着.
到最后,不过是听见秦素衣暗淡的叹息.
一句“何苦”,隔挡在梨园门外,深深寂寥.
金银花绚烂的花瓣跌落在潮湿寒冷的地面上,花叶破碎,如同思念,辗转成泥,不离不弃.
秦素衣从来不在房间里点灯.
因为白牡丹说过,在那么浓重的黑暗里,哭泣的话也没有人看的见.
秦素衣是骄傲华丽的人,所以悲伤不要让人看见.
秦素衣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白牡丹的样子.
那时,秦素衣在空旷的隐含死亡气息的街市上,在铺就青石地砖的路上挥舞并不存在的水袖,唱别人的离合.
而白牡丹站在梨园门前,笑容澄净,梨涡里呈满欣喜.
后来白牡丹带着秦素衣走进那繁华艳丽的梨园,苍老的看不出年纪的琴师目光灼灼,秦素衣毫不犹豫的看回去,骄傲肆意.
到最后,年老的琴师在琴弦上划出悠扬的声音:“秦素衣是好名字,从此后你就是牡丹的师妹,一样的做功练曲,一样的梨园子弟”
那时梨花绚烂,琴声艳丽.
秦素衣是骄傲的人,所以不允许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
所以见到白牡丹的第一句话就是简单凌厉的逼问:“为什么帮我?”
那个时候金陵遭遇饥荒,秦素衣已经是半个死人.
但是秦素衣却日日在石板路上吟唱那些才子佳人的戏文,声音清越.
秦素衣是何等的聪明,一招一式尽得精髓,才进的梨园,不去做路边死人.
“因为我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去了,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白牡丹的声音淡漠,绝望忧伤深不见底.
从此后,秦素衣在白牡丹的生命里,见证她所有的悲伤绝望,见证她刻骨铭心的爱.
见证她,最后离开时的绝唱.
推开窗的时候,月华如水.
秦素衣不知道今夜是不是也有人像她一样,把心事袒露.
傅青衣的淡漠忧伤,陆若琴的固执坚强,陆凌月的隐忍决绝,琉治里的讳莫如深.
以及,薛印山的痛如骨髓的绝望.
薛印山是走回府第的.
半路上固执的不肯骑马,打发走所有的随从,一个人走.
金陵的二十四桥优雅淡定,桥边的红药欲开,卓绝的颜色.
薛印山想起白牡丹微笑的时候绽开的梨涡,想起白牡丹的入画容颜.
想起白牡丹安静的笑,想起白牡丹清澈的泪.
想起陆韵芝绝望狂热的眼神,想起陆韵芝最后喷涌而出的鲜血.
桥边的红药,不知道有没有少年策马越过,笑容飞扬?
而今,问桥边红药,知为谁生?
知为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