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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蝉雀斗巧簧,青骨埋他乡 ...

  •   奉化县出了城,沿着修葺的官道西行再南折,过小半月的光景,便入了那台州府的天台县,此地成名便是因为那巍峨延绵天台山的主峰就在境内。此间甚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上宫殿祖庭数不计数,翻过一个山头,那殿里观中供奉的神灵先祖便就换了个模样,门户教派是叫一个混杂不堪,更遑论隐居山林的异世妙人。
      宽阔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两辆马车,车队间随行的也有好些奴仆侍婢,想也是个大户人家。前面一辆,车厢处赶车的是两个汉子,其中一个身形微胖,马车缓行,他此时神情悠闲,单手握着马缰马鞭,另只手偷偷摸出个小酒壶,小啜一口,美美的想到:这番婆子,驾车便驾车,大爷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还怕这几头畜生不成?
      赵循正想着,突然有一物件从身后帘中飞蹿出来,“砰”得一声击中了他的脑袋,跌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一颗棋子。赵循“哎哟”怪叫一声,慌忙弃了酒壶,将马缰马鞭一股脑的还给车把式,顺势就溜下车,往后面那辆马车逃去。
      稻业正秀在车中哭笑不得,毕竟这赵循也随他一起有了好些年光景,没忍住的开口说道:“鬼影大人,每次都如此戏弄他,怕是不太好。”鬼影师正在车厢一角自弈自乐,她边落子边说道:“他为人市侩,心术不正,我就是要作弄到他惧怕与我才好。他始终是汉人,若是哪一天被他反噬一口……稻业君,要知道被自己的爱犬咬到了,那才是最疼的!”稻业正秀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赵循自然是没听到这些话,他爬到后面一辆马车上,撩起帘子闪身进去,宽大的马车上都是些闲杂物件,奇特的是,除了这些物件,车里还有一只颈脖系了串铃铛的小羊羔。他抱起小羊,探出身去对着车把式说道:“通知下去,给老爷我停车!你,带着我的贴心宝贝用膳去!记住,没吃满一刻钟,他可是会发脾气的,到时候老爷我知道了,打断你狗腿!”
      那车把式心里咒骂,面上却媚笑道:“万万不会了,小人这一路上,哪天不是把这小爷伺候的好好的,您就放心吧!”赵循呵呵一笑,摸出一块碎银,便打发他走了。
      支开了众人,他便闪身进了车厢,掩紧帘布后,小心的挪开空间就看到车厢底部有扇小门儿,却然有个夹层。提起夹门后,就看到手脚被绑困在车底的周季初,他四肢关节处都被木板固定着,伤口也涂抹着草药,此时已经不似当初可见骨肉了。
      周季初嘴里被塞着破布,他见每次给他敷药的那汉子又来了,不由得极力挣扎。赵循瞧这娃也怪可怜的,心中虽是稍有感叹却也没见多余动作,轻快得点过他的哑门穴,这才将他扶了起来。他取过干粮和水,掰开周季初的嘴往里喂食。周季初却不为所动好不配合,赵循无奈半扶着他身子,将干粮硬塞到嘴里,托住他的下颚合上嘴后,双指一曲猛然一弹他颚下喉头处,再沿着腹部上脘、中脘、下脘三穴依次连点,那食物便顺着周季初的食道滑进了肠胃。
      虽然一路来都是用这法子让他进食,但此刻赵循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里嘀咕:那番婆子当真有些手段。上好药膏后,他便又将周季初关在了夹层里,片刻便将车厢恢复原样。没一会儿那车把式便抱着羊羔回来了,心中想到:这畜生竟是生的比我还要娇贵,上路独坐一辆车,吃顿饭还得大伙儿都歇下来等候。他又哪里知道,这是赵循担心周季初在车底生出什么动静,才做的掩饰功夫。
      那日几人掳了周季初出城,赵循自是以为一行要往那舟山行去,毕竟那里才是他的老家,那里也是东瀛倭人的老巢。可鬼影师却说,如今已经走漏风声,蒙古鞑靼、九指门都知现下周季初落在东瀛人手里,如若东行宁波再越江海抵达舟山,只怕一路上凶多吉少。如此一行人雇了马车奴婢遮掩身份,才先是往西转到了绍兴府新昌县,再从新昌南下去那台州府治所临海县,只要沿着灵江顺流而下,到了海上那便是他东瀛武士的天下了。
      且说被困在车底的周季初,从他清醒过来开始便是如此,他只见过那个中年男子一人,他每天都会来帮自己上药、喂食、活动筋骨。每日三次,每次不逾刻钟,更不搭话言谈,敷药进食的时候,周季初都会被他点住穴道,口不能言手不能抬,他走后便又会将自己绑个结结实实,口中塞布,手脚束绳,如此日子当真叫他心中压抑难耐。这空间狭小暗无天日,只听得到车轴转动和车外行人过路之声。晃晃半月有余,初时他还心中胡思乱想,担心师弟如何、担心自己前途如何,等再往后,他便生不起什么念想,只盼着抓他的人,能早些让自己出了这狭小的地方,这番折磨痛苦现想起来竟不亚于那些时日□□上所受伤痛。
      稻业正秀喊过车把式问道:“你可知晓前方是何地?”那车把式面色黝黑大约四十来岁年纪,他也不思索直言到:“回老爷,再往前行七里地便是天台县的困龙坳,我们赶两步脚程,落日之前便可以找到客栈休息了。”稻业正秀沉吟了下说道:“此地离临海县还有多远?”车把式嘿嘿一笑,说道:“回老爷,这便快了,不出旬余,我们就可以到临海了。”临海这个地方现在也说不上太平,若不是看这老爷出手阔气,他怎么也是不愿来的。
      正如那车夫所言,日头快落山的时候,这一行人赶到了困龙坳。此地形似一方圆盆,两旁都是崇山峻岭,盆中间又被一条官道横穿而过。民间传说这困龙坳原本也是座高山,可变故生在真武帝在云台山上怒斩蛟龙时。那恶龙长了两颗心,一颗在胸一颗在头,他被斩了脑袋后,身子却逃窜了去。也是那恶龙该死于此,当日正巧是观世音大士前来寻访真武帝,拈指一挥便化作十方毛竹将恶龙钉在了山上。真武帝见他差点逃脱,不由大怒,这时从天顶一掌打下来,了结了那恶龙,也便教这地方拍成了一个巨大的山坳。
      稻业正秀听得那车夫在和众人吹嘘,微微一笑不以为然,民间传说多是无稽之谈,不过是饭前茶后谈资,正饮了一杯酒水,却听到周围声音一滞,那闲聊的几人,都像被人一下子掐住喉咙般没了声。他侧过头去一看,却是鬼影师从楼上走了下来。那车夫瞧见她下楼,便低头不语拼命夹菜扒饭,其他仆人也各自散去不敢出声。
      稻业正秀强忍笑意和赵循敬了杯酒,也不言语。赵循心里乐道:这些乡下泥腿子,当初见了这番婆娘样貌,一个个跟丢了魂儿似得,等见识过她的狠毒厉害后,又像见了鬼似的。他倒是也混然不记得,自己这也不过五十笑百步罢了。
      一干人草草用过饭,便都回房歇息了。赵循不住别处,专门守在周季初的马车中,夜夜都是如此。他让周季初吃下东西后,便不顾周季初愤恨的神色,又将他塞下了夹层。赵循枕着双手仰躺在车顶上,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心中想到:十年都快等过了,便再过十日就好了,到时了结这份差事,就可回舟山老家了,也不知常安现在是否也有我这么高了。
      明知满月最惹人相思,偏生异客苦候月满时。
      客栈屋顶上也半依着个人,他衣襟半开任凭初夏的风呼啸而过,凉爽喜人,不时他便拎起小酒壶浅饮一口,好不惬意。没多时远处穿来一阵琴音,悠远绵长曲中哀伤之气回环,忽而又如灵鸟初啼清脆如玉,还没等人回味过来时曲风突又一改,登时便如金戈铁马奔袭而来,肃杀之意毫不遮掩。
      这困龙坳虽不算是什么荒山野岭,但这半夜间突然传来这怪异琴音,只怕得小心提防,想到此稻业正秀一掷酒壶便直起身来,他一侧身才见到鬼影师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身旁了。他放眼看去,远处的月光下竹林间人影奔走,不时就可看到刀光闪动,他不由得说道:“鬼影大人,来者只怕是敌非友,请带着那汉人先走一步!”鬼影师说道:“到大明来,却还未好好会过他们汉人武功。我不通汉人语言,你跟那赶马车的蠢人说去吧!”说着她宽大的袖袍一翻转,手中便拖着那块六壬式盘,运力游走,只听“噌噌”一阵响,那些金针便都倒竖了起来。
      稻业正秀正待劝解,便见鬼影师单手剑指一挥,几枚金针便激射了出去,口里说道:“不用选了,他们已经围上来了!”只听得院门外几声哀豪,接着那院门便被人一脚踹飞,一帮人冲了进来,而当先的正是那日吃亏遁走的江浦安。稻业正秀见势飞身下了场中,横在他面前,“锵”得抽出剑来。
      赵循见到对方人多,担心稻业正秀吃亏,便从车里抄出一对钢刀,跟着贴上前来。稻业正秀一见,出声制止道:“津安君,这里不用你出手,你去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成了!”赵循听了这话自然懂他意,慢慢退守到马车旁。
      跟着江浦安冲进来的那些人,这会儿也不上前,而是一字排开,单膝跪地嘴里大声高喊道:“觜火司怪星官,神威冠绝不凡。拳脚劈石崩山,阎罗闻风丧胆。”接着便听一阵雄浑有力的长啸声由远及近,却是个白发老者脚下犹如生风一般,两息间便从远处闯进了院落里。那江浦安也是单膝见礼,一众人等齐呼:“恭见司怪星官。”困在车底的周季初听到外面动响,不由得想到:这般臭屁的阵仗,定是那个什么九指门了。接着他便想起那日何元恒讥讽江浦安的情景,笑意刚上眉梢,便又想起师弟生死未卜来。
      那白发老者手持一柄龙头杖,须发怒张对着稻业正秀喝道:“觜火使座下司怪星官马秋荣。东瀛倭人,你若老实交出人来,本星官便留你一个全尸!”来人正是九指门中人,那日虽是小心离了城去,但由于周季初重伤所累,一行人脚程不敢太快。那九指门本就耳目遍布大江南北,有心探查下终究是教他们寻了来。稻业正秀心下一叹,却横剑在前说道:“如此怕是不能了。”鬼影师见了情形也是飘然而下,托盘俏立于侧。
      马秋荣见到这黑袍女子飞身而下,眼前一亮,心中想到:好个俊美的东瀛美妞!他眼神直勾勾得盯着鬼影师凹凸有致的身材,只恨不得看下她几件衣服来。鬼影师见他白发横生,而此时面上却是一脸□□模样,不由心底微微不忿,便一抬手中托盘,右手拈过两指金针,双指一曲一展,便听得一阵极为尖锐的啸声,那金针便是已经破空奔着马秋荣双眼而去了。
      马秋荣虽是贪恋美色,却也知这女子厉害早就心下提防,这时他腰身一拧便堪堪避了过去,而那夺命的金针却是中了身后两名门众胸口。初时,他二人并未觉异常,刚心脉过了一息,便见他二人胸前身后俱都喷出一道极为细微的血柱,二人明见胸前血液飞溅,却是丝豪察觉不到疼痛之感。身旁之人不无吓得叫出声来,而那中了金针的两人心中惊骇,怪叫了两声,便倒地不起却是不活了。
      马秋荣心中也是微微一惊,叹道:好厉害的功夫。他面色一沉,嘴里却依旧不干净:“这东瀛小妞好生无理,就算你嫌弃毛头小子床笫间不会疼人,也不用下此毒手啊!”说着他使了个横扫千军,便抡圆了拐杖劈了过去,我当欺身逼迫好让她使不出暗器来,他心中打定主意,便呼喝着众人逼了上去。
      那龙头拐杖是精铁打造而成,此时带着莫大劲力横扫而来,稻业正秀也当真剽悍不已,他倒转剑身一手反握着剑柄,一手抵在狭窄的剑面上,似是要硬吃这一拐。马秋荣见他如此作为,心中愠怒,加大劲力喝道:“找死!”杖剑相较千钧一发之间,稻业正秀双腕一齐发力反转剑身绕过铁拐,身随剑走,只见他身形一矮,便持剑往马秋荣怀里攻去。马秋荣正惊异于这倭人剑法中为何会有太极剑意时,便看到稻业正秀杖剑欺身,他连忙双手一松,整个人顺着杖势犹如钻地陀螺一般往前窜了三两步。这下正好行到鬼影师面前,他右手抓住拐杖,左手一掌拍向这东瀛小妞。
      鬼影师早有准备,只见她翻转式盘,似掌如扇地迎了上去。两下相交,马秋荣暗道不好,这东瀛婆娘真气里有古怪。气力运行处,他并不觉得这婆娘内力比自己深厚多少,可自己的内力一接触到她的真气,便就成了破竹之势溃败下来,被她撵的无处遁形一般。那感觉就像是一掌拍到铁钉上,空有勇猛气力,也被钢钉刺得血肉模糊。
      慌忙间他顺着拐杖的势头便往后闪去,心中大为惊愕。那跟着上来的江浦安却不知道其中奥妙,上次他和稻业正秀交手知道他剑法精妙,此时看到那东瀛女子对了一掌后,忙赶着上前一步,出拳势如蛟龙,直朝着她要害而去。鬼影师见他拳来,也不避闪,右手化作剑指,直戳向江浦安的拳面。马秋荣心知内里古怪,却也不出声提醒,想让江浦安的拳劲一试究竟。
      可江浦安和她交手结果一般无二,他只觉这女子真气未见有多刚猛,但自己的内力一碰到那股奇怪的劲气时便会豁然崩塌瓦解,好不诡异。他匆忙抢了几拳便闪退开来,其他九指门中人见自己的主心骨全都撤了,不由身形一滞。那鬼影师却毫不留情,趁着机会一把金针便激射过去,顷刻间院里还站立着的就剩五个人了。
      马秋荣见她眨眼间便换了众人性命,又惊又怒,一挥龙头铁杖便是想着用蛮力破了她的怪招。江浦安心中也是一咬牙,也是对上了稻业正秀。那马秋荣招式大开大合,虽是耗费体力,不过现在迫于无奈只好出此下策。屋外人影翻飞是一番恶斗,那些打尖落脚的房客,却是紧闭门窗,偷瞧也不敢生怕惹出事端来。
      鬼影师身材本就娇小,此时闪转腾挪好不灵动飘忽,马秋荣一套逐日杖使来偏也不能耐她如何,倒是这会儿他招式到老,胸腹处露出一个破绽,只见鬼影师便立马揪住那处破绽单手劈出一掌。马秋荣甚是忌惮,慌忙足下连连后退,刚闪开那一掌,身后又传来一阵大刀破空声,正是他退到赵循跟前,一对双刀便使出劲力砍了过去。
      可惜赵循功夫不济,和那马秋荣查了好些,他原地打了个转儿,夹住双刀后用力一掀,便教赵循摔下马车来,跌了个四脚朝天。马秋荣这会儿也注意到不对劲了,显然这几人十分紧要这辆马车,他心下一转便大喝一声,铁杖由上及下重重劈了过去,“嚯”得一下便将马车击散了架。只见木屑横飞车底下滚出一个人影来,不是那周季初却又是谁?
      正和稻业正秀苦苦缠斗的江浦安,偷眼撇得动静,心下一喜高喊道:“星官大人,正是此人!啊……”他一分心却是教稻业正秀捡了个便宜,转瞬间便在他右臂上添了一剑。马秋荣闻声先是一喜复又心惊,他生怕刚才那一杖却是失手将这少年给毙了,慌忙要上前一探究竟。“嗖嗖”两声金针便追了过来,他无奈只有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再抬头一看时,那个东瀛婆娘就已经挡在那少年前面了。稻业正秀见状急忙要前去搭手,江浦安心知此时紧要关头,谁躲了那少年便是占尽先机,哪里肯放稻业正秀脱身,他忍痛连连出拳,逼得稻业正秀一时也无可奈何。
      马秋荣处处受制,平生何尝吃过这么大的亏,他看着那东瀛小妞邪邪一笑,双手持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也不知是不是昏了头,竟将那杖当枪使直直的往前猛的刺去。鬼影师侧身躲过两招后,见他铁杖不收反而又化成了剑法,止不住的往自己脸上次刺来,鬼影师正是心中不解,却突然察觉到自方才便闻到一股淡然清香,再一想这老头的作为,心下惊骇连忙捂住口鼻往后退去。
      马秋荣见状哈哈一笑,拐杖横杵在地哈哈笑道:“小妞你也不笨,只可惜,这七绝五味散,无色无味,等你闻到那股香味时,便是毒气已入筋脉的反应了!”稻业正秀听了心中一颤,是了怎么将九指门的奇毒给忘了!他连忙用东瀛语高呼:“这是魔门的七绝五味散,你千万不要运功,否则便会筋脉寸断!快撤!”说着就要往那边赶去。赵循也觉察到那股香味,跟着喊道:“稻业大人,这散气已经和那浮尘飘荡在一起,快别过来!”
      鬼影师稍一尝试提起丹田真气,便只觉胸腹间如招重击,一口腥血便涌上喉来,她对着马秋荣狠声骂道:“卑鄙的小人!”马秋荣听不懂倭话,却毫不在意,他狞笑一声想到:看她身形还是处子,如此美妙的可人,拿来做老夫的鼎炉那是再好不过了。赵循直起身来拎着双刀便砍向马秋荣,他这会全凭一口血气支撑了,十年为一日,这十年来背井离乡,大事马上就要成了,万万不可坏在这人手里。赵循嘴里边喊着一句发音不清的东瀛话,边硬着头皮对上了马秋荣。鬼影师听了神情一呆,那句不过是每次自己催他落子的东瀛话,现下听他喊出来不觉有些莫名的感觉。
      马秋荣惧怕鬼影师,可至于这赵循,他却是瞧不上眼,此时见他挥着双刀杀了过来,马秋荣冷哼一声,一个神龙摆尾抡足了铁杖从上往下砸去,赵循见状双刀横举,口里喝道:“霸王举鼎!”火石相交,只见赵循被一杖打得双腿软跪下来。马秋荣见状又是一杖击了过去,嘴里喝道:“给我死!”赵循手中双刀不过凡铁所铸,此时吃力不过,“嘣嘣”两声,竟都断裂开来,杖势却不停重重地击在了他肩上,闷声一响,他口中血水飞溅而出,嘴里却犹是冲着鬼影师嘶喊道:“快走!”鬼影师一身高明的功夫,此刻却丝毫使不上,看着赵循被马秋荣打得口中吐血,却什么也做不了,她从没有生起过如此力不从心的感觉,更是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从小受的训练便是:如果在任务中,同伴收了创伤,那他们便是阻碍你成功的死尸,不要花费时间精力在他们身上,而是背负起他们的希望,前行!
      “阴阳术士,是为王者而活!我们生来,便不会有人为你流血,不会有人为你落泪,不会有人为你活着回来雀跃,不会有人为你死在异域他乡心碎。我们便是帝王路上的一片淤泥,王道阴霾时,我们化身成为一片蚀人沼泽。太阳灼然升起时,我们便会成为一抔没人记得起的黄土。这便是我们阴阳师的宿命!”
      眼下这个汉人为了救自己这个异族人,更是被他的同袍同泽打得遍体鳞伤,她实在有些不懂汉人的心思,正在她胡思乱想时,稻业正秀厉声高喝:“快些带着那汉人走啊!”她心下慌乱,听了稻业正秀的话,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想要扶起地上的那个汉人。周季初原本在车厢里正揣测着场中的形势,突然一阵巨力传来,便被马秋荣的杖气打得胸闷眼花昏死过去了,这会儿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架着自己前行,他下意识的便想伸脚探去,猛得脚部一疼,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了。他只觉鼻腔中是一股淡淡香味,好闻至极了,再侧过头一瞧,他便瞧到了一个天仙般的人儿。
      那女子生了一副精致的瓜子脸,明眸微漾春水,一对漂亮的柳眉此时微微皱起,小巧可人的琼鼻如玉露凝雪,这般貌美的人却是周季初从来没见过的,一时间不由得痴了。那女子见周季初转醒有了动静,更是快步扶着他往山上行去。
      这时远处又是传来那阵肃杀的琴声,宫角之间急促迫人,搅得人心中甚是烦闷,细听却是发觉琴音甚是古怪。猛然听得身后处,稻业正秀嘶喊一声:“赵循!啊,贼子我要杀了你!”那女子听了一声“赵循”心中不免一颤,随即不由想到:稻业君在这大明待了十年,竟然也同汉人一般,全然忘了阴阳师的教义,这真是个可怕的国度!旋即她又撇开了心中杂念,强迫自己不再多想其他。
      天上虽是月色当空,但这山路委实崎岖难行,周季初他脚上筋肉又还没长好全,每每落地便似那刀扎针刺一般,实在疼到锥心。他忍着剧痛踮着脚不愿拖累那仙子般的人物,额头上虽是冷汗淋漓,却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此番被这仙子般的人物搀扶着,却是他有生以来受过最大的福分了,恍然间他不觉胡乱猜想,她会不会是诸天神佛派来解救他脱离苦海的仙子?
      再行了一段儿路,便觉得山中的夜风越发厉害,没过片刻便到了半山腰间的一块空地上。那女子极目远眺,似是要辨清方位,四下一瞅发现西北面有微微火光,当下不等周季初歇脚,便又搀扶着他往前赶去。周季初再受这份无边福分时,心中神情一荡,似乎连身上伤口疼痛也不是那般强烈,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在下周季初,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还望请教姑娘芳名?”他说完便偷眼瞧了过去,却见这仙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他有心想要同那仙子搭话,却又生怕惹恼了她,这会儿见势也不敢言语。
      远远看着那处灯火飘忽,走近一看,鬼影师心里不由暗叫不好。原来这灯火闪烁的地方,不过是一间狭小的庙宇。庙堂上端坐着一方山神雕像,神台前摆着两盏油灯,偶尔有些细微山风刮进来,怪影大作,只瞧得那山神面相威武之气大增。神台正中间搁着一口香炉,炉中的香火却是早已经熄灭了。
      庙中空间狭小,鬼影师无奈扶着周季初靠坐在神台旁,她直起身就要吹熄那油灯,手抬到一半却又不动作,稍稍一犹豫,看了眼山神爷爷的金身后,双手合十虚行一礼,这才挑灭了灯芯。庙堂坐北偏靠东向,庙门大开东南,也没有什么遮掩事物,门前不远便是一处峭壁,远远看去可以将困龙坳瞧个彻底。不过此时清冷月光照在山林间,幽暗模糊,怪影憧憧。周季初借着微弱光亮,见那女子默然不语看向门外,不由轻声道:“姑娘,这里地方偏僻,想来也是轻易不会被他们发现的,姑娘不必担心。便若真教他们追来了,姑娘就一个人逃去吧,他们都是冲着我而来。”他心里却又暗说一句:可惜他们都不知道刘大叔的天虫玄铁扇已经被锦衣卫抢走了,就算现在我告诉他们,他们说不定也以为是我在扯谎骗他们了。
      鬼影师根本就不懂这个汉人在啰嗦些什么,她便干脆来了个不闻不问。可周季初却不知晓,他先是心中稍有不快,转瞬间他又想到:她是个仙女般的人物,定是瞧不起我这种落魄之人……是了,她定也是为了那《送子天王图》而来,原来如此,她救我也并不是为了我,而是忧心这个所谓惊天的秘密罢了!想到此,他不由得心中凄然,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绝世武功,什么大好江山,都不过是这些奸佞之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一腔贪念罢了!他转头看了看那山神爷爷的金身,心中想到:我周季初,生平不曾害人性命,不曾谋人钱财,不曾愧对天地亲师,不曾失过忠孝仁义,如今却遭奸人残害,断去了我的手脚筋,钉穿了我的琵琶骨。这一个月来,我何曾有过一日安稳觉,何曾有过一顿舒心饭,全天下的人都怕我死,却不是想活我的命,而是担心我死了便无人知晓那什么狗屁秘密。你不是神么,这些人个个罪恶滔天,你为何睁着双眼却视而不见,你可净是瞎了眼吗?
      想到气急处,他猛的抄起手边的蒲团,狠狠往神像上砸去。蒲团磕在山神像的脸上软绵绵的跌了下来,神像金山的面上却依旧是怒目圆睁直视前方。鬼影师听了响声瞥眼一瞧,没见动作。
      山下客栈院落里,却说马秋荣见东瀛婆娘扶着那年轻男子便要逃去,他心中焦急,便要纵身追去,却又被赵循一把搂住脚腕。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的琴音,心中咯嘣一声,暗叫:糟了!情急间,他竖起拐杖使出浑身劲力从上往下刺去,大力之间,“噗”得一声响,那赵循的后脑竟被他戳了个稀巴烂。
      绾丝琴弦动,觜火号令出。马秋荣此时见那摄魂琴音又响了起来,便知觜火大人已有不满之意,哪里敢丝毫懈怠,如此来,武功微末的赵循哪里有活命的机会。稻业正秀眼见赵循被他一杖毁了性命,不由心中怒气冲天。
      十年前,大明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在江中捞起一人,当场被人认出是闹得江湖沸沸扬扬的琉璃手宋青念。稻业正秀便听了松浦大人的安排从舟山奔赴到大明这异域国土,随他一起翻江跨海来的便正是这舟山人氏赵循。当时等两人赶到时,宋青念已经被困在宁波秘密据点的地牢中,两人还未拷问消息,舟山便有信使来。平户告急,龙造寺氏、大内氏、大友氏、松浦氏于肥前国明争暗斗,松浦氏实力相比其余门阀势弱,不仅招回东南沿海的武士浪人,更和东进来的葡萄牙商人多有接触。如此再未见松浦大人派有一船一板来大明,空有这宋青念为线索,也是无力布置棋局,这才将他困在牢中十年之久。
      要说这赵循虽是市侩,却随稻业正秀从舟山背井离乡到了这大明国土,十年来也算一个同甘共苦。可现在被那马秋荣一杖坏了性命,稻业正秀顿时便要与他拼命,只见他左手硬吃江浦安一掌,右手剑招快若奔雷,每每递出都直刺要害。江浦安赤手空拳和他对阵多时,本也就是强弩之末,现下只想能多拖延他片刻。可偏生稻业正秀不惜拼死搏命,出招迅猛诡异,他哪里再招架得住,三两息间,便教稻业正秀伤了大腿。稻业正秀也不同他恋战,而是翻身直取那马秋荣,他心知那七绝五味散的厉害,当下屏住呼吸丝毫不敢大意。
      马秋荣结果了这难缠的汉子,正待追赶逃走的两人,便听到身后人影翻飞声响,他急忙一招回头望月,格住稻业正秀的剑招,他有意激怒稻业正秀,嘴里咒骂道:“东瀛倭狗,当真卑鄙无耻,轮番斗你爷爷不过,现在又使剑偷袭,下作至极!”稻业正秀看到他脚下赵循尸体的惨象,更是牙关紧咬,心中悲愤不过,他长剑顺着杖身一拨冲着马秋荣手掌削去,马秋荣单手握杖翻转杖身,杖尾尖锐处复又插进了赵循尸体的胸腹中,他狞笑暴喝一声便将尸体挑了起来,横隔在稻业正秀身前。稻业正秀剑式凌厉,眼见就要伤到赵循尸体时,他心中暗叫不妙,匆忙间勉力压下剑式,剑尖直指地上,剑身却是被压得弯曲过来,稻业正秀身子犹在天上,连忙借剑身反弹之势向后掠去。
      两鬓间的白发随风飞荡,马秋荣脸色狰狞得看着稻业正秀,他将赵循尸身高高挑起,怪笑一声喝道:“你不是剑法高深吗,且上来和爷爷斗上三百回合啊!你怎么不上来了,是不是惧怕你家爷爷了?”马秋荣心知稻业正秀剑法的厉害,现在只想着能激怒他教他开了口,这龙头铁杖中的七绝五味散定会让他饮恨于此!稻业正秀面色铁青,脸上筋肉乱跳好不骇人,他知马秋荣此举是何用意,心中不停的劝诫自己别中了这小人的道。江浦安没曾服过七绝五味散的解药,此时便要偷偷绕过路去追赶,稻业正秀见了心中一惊,又纵身迫向江浦安去。马秋荣见势运劲于铁杖之上,用力一震那赵循的尸体便好似块破布一般四分五裂开来,那血肉脏器跌的地上到处都是。稻业正秀听了动静瞠目欲裂,他双眼血色通红,持剑的右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殷红的鲜血便顺着嘴角流淌下来。稻业正秀再不去管江浦安,而是闭上双目,心中默念道:津安君,你且莫要急着上路,我这便杀了那狗贼,让他一路上侍奉与你。猛的睁开眼,他将长剑直插土里,伸手解开了头顶的发带。长发迎着山风乱舞飞扬,稻业正秀不去看那马秋荣,而是自顾自的将发带缠在自己左手掌间,仿似那马秋荣不过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马秋荣见他动作怪异,心下戒备嘴上却仍说道:“东瀛倭贼,你披头散发是等不及了要哭丧吗?那也是,等你也死了后,也就没人来替他料理后事了!”
      稻业正秀系好手中的发带后,右手提过长剑,剑身置于小腹上方,剑尖斜指前方,双腿微曲一前一后比肩宽,他缠着发带的左手包裹住持剑的右手,整个人犹如待下山的猛虎,又似蓄势待发的利箭,他眼中精光暴涨直视马秋荣,心下默念:津安君,莫要走了,睁眼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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