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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夕砺刀剑,旦暮醉花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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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一半儿,何元恒远远就看到小师弟凌叔微的身影,不由为之气结,自己明明叮嘱他快些上山,这会儿他的脚程却比下山来还要慢些。何元恒一路小跑过来,才发现,原来他怀里揣着坛灌酒水,又生怕跌碎了,这般哪里快的起来。何元恒着实恼他迂腐,当下劈手夺过酒水,一股脑的给丢到草丛里去了,独留下两小瓶儿塞到衣服里,便拉着凌叔微往山上赶去。
等两人赶到山涧边,何元恒远远高呼:“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妙啊!”周季初正拿着一枝捡来的木棍比划着剑法,听到何元恒的声音,就将木棍随手一丢,迎了上去。
“三师弟,你这是怎么了?”韩飞见何元恒二人面色惊慌出声问道。何元恒一擦额头细汗:“我方才在山下遇到一汉子打听我万松派的消息,便跟了上去,听得他提及十年前山下的祸事,只怕和我门中大有牵连,那人心思毒辣,教我看只怕来者不善。”周季初侧过头喃喃念道:“十年前的祸事?”
韩飞一听面色大惊,嘴里说道:“那,那我们便快些去找师傅吧!”周季初思索了一阵,问向何元恒:“你可听得真切?”何元恒重重的点头说:“千真万确,他们嘴里还提起了一个白头老翁,说就是在我们万松派见到的。”周季初面色一寒,心里暗忖:那便是太师傅了,这么说的话,来人便和十年前那晚的事大有关联了,为今之计也只好赶紧告诉师傅,早作防范。想到此,周季初一挥手,几人酒肉都不及吃,便一同找师傅去了。
山腰间,门中前人开了荒地作农田,农忙耕作平日习武,稻谷蔬菜也是自给自足。远远看去,就见一男子打着赤脚在田中劳作,他裤腿高高扎起,一身粗布麻衣的农人打扮,头顶却又绾了一个文士髻。此人便是万松派掌门吴正廉,他正在翻整田中沟壑,只待天气再稍暖些,便可以播种下秧子了,他正心里盘算着明日找谁人去借条老黄牛来犁地才好。
“师傅,师傅!”正是周季初几人寻了过来,吴正廉抬头一看,停下手中活计斥责道:“你们一帮浑小子,不好好练功,跑来这里做什么?”何元恒怪叫一声,说道:“师傅,且不要种地了,有祸事了。”当下他便将所见所闻一字不差的讲了个遍。
吴正廉听了后那是背脊发凉,他当然明白,如果这等话语一旦在江湖上流传开来,那便是他万松派覆灭之时了。到时,只怕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武林至宝《送子天王图》就在这万松派了。他深信,无论如何,这万松山此后却是再也不得安宁了。
几人回了院中,眼见天色已晚,韩飞便要去生火烧饭,吴正廉在院中踱步思量片刻就喊住了他:“今日不用生火了,你们师兄弟几人,赶紧收拾东西下山避避去吧。”周季初连忙出声,焦急地说:“师傅,那你呢?”吴正廉哂然一笑,自嘲道:“为师朝夕供奉先祖师香炉,自当留守山中。”何元恒“呀”了一声,却是没有开口,他瞧得了那人的厉害,自是赞成下山避避风头,可师傅的意思是他不愿下山,怕只怕……
何元恒想到白天那墙上的手掌凹陷的印痕,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周季初一咬牙,跪下来说道:“如若师傅不走的话,那徒儿当与师傅同进退。”韩飞、凌叔微一见,也跪倒在地,何元恒稍一犹豫,也嘴里喊着愿同进退的话。吴正廉一见这等架势,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愤怒,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季儿,你且跟为师进来。你等且先收拾行李去吧!”
吴正廉把周季初带到了先祖灵堂前,便让他跪在地上,等上完了香火,吴正廉又是一声长叹,说道:“十年前,你太师傅将你救回来,你可记得?”周季初霎时便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虽是记忆模糊,但承蒙太师傅相救,他还是记得清楚的,连忙点头说道:“弟子万不敢忘。”
吴正廉连说了两声“好”字,就将周季初扶起来,说道:“那年你才是个六岁蒙童,如今都已成了翩翩少年,岁月催人啊!”周季初一听师傅有些感伤,正待出言,就见吴正廉摆摆手继续说道:“你平日便想知那晚情形,我现在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那日刘楚洋被你父母救起,却又被仇家追了上来,打斗中你父亲惨死于琉璃手宋青念掌下,你母亲为了保全你,将你藏在草堆中,便往这万松山逃来。你太师傅素来喜好文雅清净,每每到月圆之时,便会带我们到望月台上练习吐纳功法,静坐修身。那晚正是你太师傅见得你娘亲被人追杀,出手相救,哪知那贼人委实厉害,你几位师伯相继殒命,你娘亲之前便受了重伤,拖延时间过长没能活成,而你太师傅将你抱回来后,他也由于伤势过重,一病不起,昏迷数天后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说到此,吴正廉已是满面泪水,语气哽咽不能复言。
周季初胸口犹如被人重击一般,气血一阵翻涌,瘫软跌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念道:“原来太师傅和众位师伯都是因我而死。”他只觉得喉头酸楚,脑中也再容不下别的念想了。
吴正廉见状连忙扶起周季初,对着失神的爱徒大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周季初嘴角抽搐,却是悲痛难当,他怕自己只消一开口,就会痛哭出声来。吴正廉一抹自己脸上泪水,正了正心神说:“我平日不敢告诉你真相便是如此,季儿你心地善良,便是怕你会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太师傅和众位师伯是何样人,我怎会不知。我当日替你爹爹和刘楚洋收尸的时候,发现那刘楚洋是死于九指门七绝五味散之下,那一众贼人定也是觊觎宝物对刘楚洋痛下杀手。遇上了这种人,莫说是可以救你一命,便若不是这般,以你太师傅那嫉恶如仇的性格也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你且安心,万万不可有其他念想!”
周季初深吸了两口气,暂时甩掉杂念,用力点头应允。吴正廉拍了拍他的肩头,继续说道:“师傅今生最大遗憾便是丢了本门派的衣钵,你祖师爷的苍松剑法精妙绝伦,而本门内功虽不是上层,却也不输人前。但为师平日喜欢诗词字句,粗学三两招剑式,吐纳功夫更是极为差劲。”念到此,他默然跪在灵前,面色凄然地磕了三个响头,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现在那贼人打听到山上来,今日过后万松山上便再无宁日。飞儿为人忠厚,但太过木讷实成,遇事毫无主见。元恒聪明机灵,却又精于算计,更是吃不得小亏。叔微心智迟钝,疏于世故,着实惹人操劳。而季儿你……”
吴正廉说到此,面带微笑,神情中尽是关怀之色,只见他从身后掏出一柄铁扇,交与周季初手中,说道:“季儿你聪明伶俐,却又心胸大度,本该让为师放心,但你心地善良,遇事喜欢包揽于身,为师最怕的便是,你有朝一日终会为情义所困。这柄铁扇,便是当日在你身上发现的,本名唤作天虫玄铁扇,是白莲君子刘楚洋的成名兵器。扇面用得是极为珍贵的僵蚕丝,面上常有微微淡香,闻者清心凝神。它扇骨用的是上好玄铁,我曾听你太师傅说过内力上好之人,运劲扇骨之上,可以催生极强的磁力,寻常银针钱镖都会自动贴上来,确实玄秘之际。不过,最为玄秘的地方,自然是刘楚洋将它交付与你。若是猜想不错,他此举当是害怕这把铁扇流落到九指门手中,那么此物定和那《送子天王图》有着极大关联,当下为师交付与你,但此物你可千万要保管好了。”
周季初呆呆的接过铁扇,他仔细思忖,发觉师傅此时言语之间颇有决绝交付后事之意,不由慌忙要将手中铁扇递回去。吴正廉面露笑容,轻轻摆了摆头,意味深长的说道:“季儿,你便听为师的话吧,你若不依了师傅的安排,可就凭白害了你几位师弟啊!”周季初动作一滞,想到:是了,师傅此举意思明了,如果我不带着师弟们下山去,万一都折在了山上,那岂不是教万松派真的給灭门除派了么?
如此一想,他不由大感左右为难,如何抉择都是痛苦不堪。吴正廉哪里还不知徒儿的想法,哈哈大笑三声说道:“季儿,人活一世,当痛、快尽历,如若做事瞻前顾后,哪还有半点儿我江湖男儿之气。儿女姿态扭捏,只会徒惹烦忧。季儿,你当记住,若痛,我便朝夕砺刀剑,若快,我便旦暮醉花间。这放才是我江湖儿女的豪情本色。我吴正廉下无子嗣,平日待你四人如亲子嫡系,你现在答应我,将他几人带离此地,三代之内,不许再回来了!”
天色入夜,师兄弟四人都不曾走出过这松子岭,而现今一走,依着师傅逼几人立下的誓言,只怕是今生都难得回来了。山上生活粗鄙清苦,没什么细软贵重物品,四人轻装简从,除了祖师爷的画像之外,都是些换洗衣物。下山后,四人跪在山门处的青石碑前,行过三拜九叩之礼方才起身行路,这是因为万松派先辈不同于世俗之风,全都在身死火化后,将骨灰洒在这青山绿水间,这山便是墓,这林便是棺。而周季初更是知道,这山上不止是埋葬了门派中先辈,还有自己那枉死的双亲。
“大师兄,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何元恒有些迷茫的看着周季初,四人都是孤苦伶仃的人儿,那吴正廉就是他们的亲人,那万松山便是他们的家,如今突然家没了,连平日最闹腾欢畅的何元恒,也是提不起生气。更不消说韩飞和凌叔微两人,他俩一听这话,连忙也看向了大师兄。
周季初听了这话,不由一失神,心中悲戚,想道:是啊,天下如此之大,可我四人如今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救,是要往哪儿去呢?他心绪刚一乱,就看到几人期翼的眼神,慌忙责备自己怎么能胡思乱想。只见他哈哈一笑,双指并拢耍了剑式,指向了东方,嘴里喝道:宁波!
何元恒一听这话,喜不自胜拍手叫好,嘴里还附和道:“宁波好,宁波好,大师兄,我看我们四人便寻了舟船扬帆出海寻那不老仙山好了!”韩飞摇头一笑说道:“便是寻了轻舟,也见不得大浪出不了海,寻了大船你又不会操使,又有何用?”何元恒听了却是不依,仍然倔强的说道:“那我便抓百十个水贼帮我操船!”
不多时几人便顺着东进的官道越走越远,周季初回首看了看万松山,黑夜间,借着星月的微微光亮,只能远远瞧见山体如墨,漆黑朦胧一片。
便是如此,重隔十年之后,身藏《送子天王图》惊天秘密的人又一次踏上了前往宁波的路途。这图中到底藏有何等秘密,江湖上全然无人知晓,但这依然阻拦不了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或是宝藏,或是秘籍,无论是何等事物也尽是一样,全然都是揭起江湖腥风血雨的引子罢了。
山中夜晚湿气寒重,吴正廉在院中升起了篝火,火光高耸,一阵风吹刮来,院落中间光影大作,好不诡异。吴正廉左手中拎着一壶酒,右手握着一把剑,剑身通透光亮,只见他喝下一口酒舞了个剑花,一边耍起剑来,嘴里一边唱喝道:
我本隐山中,是非沾衣重。
奚时得樵渔,流影飘零去。
待他唱罢,听得院里起了一阵巴掌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好句好句!如此好的学问,不去考状元却是可惜了。”吴正廉仰起脖子将酒水一口饮了干净,漫不经心地看向来人,耍了个剑式,剑尖前指问道:“敢问阁下今日前来拜访有何见教?”
来人正是宋青念,他入夜时分便小心的绕上山来,心中料想,鬼金使一夜江湖除名,如果真是这万松派所为,那只怕也是不容小视。所以他没有忙于出手,而是先谨慎的观察了一番,直到确信山上院落中只有面前这个放荡不羁的男子时,才现出身形。
宋青念一拱手说道:“见教自是不敢,某家今日不请自来,叨扰山门,便是为了十年前遗失的一件宝物而来!”他话一落音,就听到吴正廉哈哈一笑,躬身又取过酒来,痛饮一番后,朗声笑道:“阁下若是来寻宝的,我这山野化外之地,唯一的宝贝,那便是……”他续饮一番后,才接着说:“那便是这教人心神俱罪的美酒了!”宋青念一听这话,冷笑一声说道:“若是如此,那某家便来讨口酒水了!”说着他便左脚前点,右足在后猛一发力,人便侧着身子扑了过来,双手似爪似掌便扣向吴正廉的手腕,那掌中带着劲力,若是教他抓实了,只怕那骨头就要粉碎裂开了。
吴正廉虽然是武功不济,但也并非束手待毙之人,只见他将剑作刀使,斜着朝上挥去,正是宋青念门户洞开之处。这本是一招妙招,哪知道宋青念却只是虚晃一下,剑身袭来,他腰身一缩再借势一拧,便将那剑招全避开了,他身子一矮趁着吴正廉回剑不及,一掌拍中吴正廉的胸腹,顿时将他击倒在地。
吴正廉只觉得胸中气血上涌,犹如翻江倒海之势,难受至极。他挣扎着起了身,一擦嘴角的血,心中也微微有些懊悔年幼时不曾好好习武,长大了也无人同自己喂招,现下一交手便落了下风。宋青念面上有些得色,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原来不过如此,我道你万松派还有些能耐,却是让某家大失所望啊!”
吴正廉一听他讥讽,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气愤,提剑便是一招“松针迎客”使了出去。这招本是苍松剑法中的精髓,使剑之人点削对手左右肩井穴,虽然此招是一虚招,但对敌之人无论避开左右哪边穴位,便都会露出另一侧的破绽,这时再将剑招顺势斜劈而下,便是不能伤敌也能避开两人间距,这更是对掌法的妙招。
怎奈何这一精妙剑招是吴正廉使得,更加之他先前吃了一掌,剑招空中变相时,迟缓势弱,宋青念已然看出这人武功低微,便再不留手试探,欺身一步上前,猛挥左臂格住吴正廉持剑的手,右手如蛟龙入海直抵吴正廉胸前门户,眨眼间连连三掌将他击飞了出去。
吴正廉大吐了一口淤血,只觉胸中呼吸受阻气闷,不由得咳嗽几声,才稍稍舒缓。他勉力坐起,借势靠在身后的墙面上,心中想及:我只知自己武功微末,却不知道尽是如此不堪一击,可怜我那几个徒儿,被我耽误至今,此番下山可千万不要多生事端,届时非得吃亏不可。
他旋即又想到:如此也好,我本早该在十年前就随师傅和众位师兄一起去了,苟活至今也实在无趣。宋青念缓缓走到吴正廉身前,心下提防,面上却笑道:“识相的便快将东西交出来,我一个高兴便自会放你条生路了。”吴正廉用衣袖一擦嘴角的血,大喘了两口气,虚弱的说道:“好,东西我就藏在此地了,便是在那院墙处。”说着他手指往一墙头指去。那宋青念心下大喜,顺着他的手势看了过去,刚一侧身便心中惊骇,接着双手捂着身上要害,足下连点往身后退去,显然,方才他想起了自己左眼是如何坏在了刘楚洋手中。
不过,此次他却料想错了,那吴正廉此时横剑在肩,显然是担心宋青念阻拦他自杀,才使诈诱骗他分散注意。只见他面带异样红潮,神色似悲还喜,心中想到:那日刘楚洋身死,便是我收的尸骨,却是不知谁人来替我料理后事呢?想着他不由得大笑了两声,手上一使劲,顿时颈脖鲜血喷涌而飞,笑声也是顿时戛然而止。
宋青念眼见自己又被戏耍,而吴正廉已经断了气,这人一死,那么《送子天王图》的线索如今又给断了,他心中暴怒不已,走上前劈手夺过剑来,毫无章法的往吴正廉身上砍去,三两下便教他砍得皮肉乱翻,惨不忍睹了。宋青念拎着剑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稍有看不顺眼的东西便是一顿猛砍,可怜万松派历代的先烈灵位也难逃灾劫。没多久,他便将屋中翻了个底朝天,又不曾见得旁人,也没有看到如何可疑的事物。
正当他转到院中时,那篝火已然快要熄灭了,再去看吴正廉的尸首时,却吓得他头皮发麻:方才那具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却是不见了。突然一阵风吹刮进院落里来,几扇门窗转轴发出吱吱的怪响,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宋青念紧握住剑身,四下张望,心中骇然,嘴上却暴喝道:“是谁?快给我滚出来?”又是一阵风,将那篝火吹得火星四溅,顺着风势朝着宋青念刮了过来,宋青念微微一眯眼模糊中好似见着一个人影闪动,不由得吓得冷汗淋漓,慌忙怪叫一声逃出院门去,他心里犹在想:莫不是他那师门先人显灵了,想来害我性命?他越想越怕,顺着山道是一路狂奔了下去。
过了没一会儿,院门似是被风吹刮得关上了,院里立马安静下来。只见两道人影出现在场中,二人脚下躺着一具尸体,正是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吴正廉。
“稻业大人真是好计谋,这下可教那宋青念吓破胆了。”左边一人身材微胖,脸上神情谄媚,讨好着吹嘘道。右边那人脸型瘦长,鼻梁高耸,此时微微月色下他咧嘴一笑,模样朦胧中让人瞧不真切,好有一番妖邪气息。
那被唤作“稻业大人”的年轻男子,掏出一块方巾边擦拭手中污血,边说道:“津安君,你们华夏汉邦,自诩深得孔孟之道嫡传,可如今三两道寒风就被神鬼之说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记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只听他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言语间对汉人贬斥之意甚至浓重。赵循当时面色一滞,刚有心反驳却又低眉顺眼的说道:“那是,那是,江湖粗鄙之人,怎比得上稻业大人的八斗高才。只是,津安有一事不明,还望稻业大人指点。既然这万松传人已死,宋青念已成弃子,何不将他给……”
稻业正秀轻笑一声,打断了赵循的话,踱了几步说道:“方才你可曾发现,这山上日用器具、房屋布局都说明一点,那就是这万松派断然不止一人存活于世,应当是走漏了风声,教他们逃了去。我能瞧出来,等他宋青念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必定也是会发觉的。你我的身份不方便在市野走动,我们只要继续盯紧他,说不定哪日便会有意外收获。”赵循面色大悟,嘴里嬉笑道:“若不是稻业大人巧心计较,只怕我便要坏了大事,幸甚,幸甚。那依大人所言,我当下便一把火烧了这院子好尽快下山,莫要失了宋青念的踪迹。”
稻业正秀眉头一皱说道:“糊涂,此地大有用处,你烧了它做什么?若有一日他门中人回山来,我们大可设计于此。正所谓‘叶落归根,来时无口‘……”这时只听得院墙外传来一阵“咯咯”笑声,稻业轻喝一声:“谁?”便是足下一点翻身跃出了墙去。几阵风过后,天上高悬的明月已然是露出了大半,院门外一株梧桐玉立,光秃秃的枝桠间藏匿着一丝丝苏然的春意,这颗树少说有百二十年的光景,树干粗壮高耸,依然耸立挺拔。此时,它的干支上坐着一女子,只她身着白衣长裙,两脚凌空,微风拂过裙摆在空中轻轻飘荡,那模样恍然间倒让人觉得,这便是将要飞升天外的仙子般。她头上绾了一个峰峦螺纹髻,青丝间斜插着一枚玉簪,女子面容俏丽姣好,孤冷月光之下,更是有种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惊艳美感。这一眼之下,稻业正秀便视为天人,心中哀叹一声:可惜了。他素来通晓汉人习俗礼仪,如今见到那女子一身妇人装束打扮,不由得心中也是莫名不痛快。
“寒山迟望日,枯桐早迎春。此情此景,当真妙极,不过,敢问这位……这位夫人为何发笑?”稻业正秀有感而发的吟得两句后,试探问道。
那女子嗤笑一声,清脆的笑声在山间深夜里显得特别动人,只听她开口说道:“我笑你一化外粗鄙之人,却要在我滔滔威仪华夏面前卖弄文才,只然窥得一鳞半爪,却硬要在这儿招惹是非、贻笑大方。”话语间,她的语气由嬉笑逐变为冷漠,到了末了却是神情俱厉。赵循听了这话,心中叫了个好,嘴里却喝道:“山野民妇,你待如何?”想那稻业正秀自幼好习汉人文化,时至今日已经有十三载,周围所处之人没有一个不是称赞他的学识高见,如今一听这话,纵是他对那女子心生好感,此时也怒火中烧,不由得微含怒气的说道:“如此说来,我只当是请教一二了!”
那女子又恢复那般嬉笑神情,咯咯笑道:“一二不敢,似你如此蠢笨之人,教了一二却不教你三四,只怕会把你学问教的不三不四,那便伤人了。”稻业正秀面色通红气血上涌,他自诩学识渊博精通汉学,如何受过这般嘲笑,当下便有了相较高下的心思。
那女子见他不搭话,便继续笑着说道:“你既然知道‘叶落归根,来时无口’,那便是稍有涉猎佛法经文了?”稻业正秀傲然一笑,朗声道:“那是自然。”
“可知出自何处?”
“宋人《景德传灯录》第五卷,此话乃禅宗惠能大师所言,以落叶终要回归根本,喻指不忘本源。”稻业正秀面有得色的回道。
那女子冷笑一声:“知言而行,是为贤明。知言而逆行,是为昏聩。你既然知道落叶归根的道理,却又何故足下踏得是别方土,耳旁听得尽是他乡话。”稻业正秀面色微窘,却又强辞辩解道:“昔时圣人为学,周游列国,师得诸子以大成,我深以为然,固然来得此地,却同那无根落叶不是一般而论。”那女子一捋耳边青丝,不以为然的说道:“所谓‘来时无口’,便是六祖佛法精髓,是为本相守心,我便是那枝头一片叶,春归时匆匆来,秋暮日忙忙去,泥土里生长出来,又回归到那土里去,不曾言语,不曾心生私念。来时,我便不言不语,复又从这万物滋长的世间仓然离去,恍然如我不曾来过一般。”说着她折掉一根枯枝,把玩了一下随手甩掉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而你,心有所求,思有贪念,如何又能做到‘来时无口’,你本相残杂,迂腐不堪,教我看不若学那凋零的秋叶,早日回归故里吧!”
此番话,初时听得稻业心中愤然,慢慢的他脸色回归宁静,接着却又尽是怅然不已,他朝着东方拜了一拜,而后才向那女子拱手说道:“阁下当真高才,正如阁下所言,我不过习得毫厘微末,便傲然自满,徒然贻笑大方。但是我心中所求,是为忠孝,是为节气,就算迂腐不堪,有些事情我依旧是要做的。”稻业正秀从礼仪、称呼上,都将这女子高看了不止一筹,确然是被她辩得心服口服了,但是只见他压下心中的仰慕之情,突然怒喝道:“倒是阁下你,深夜造访到此,又不止阁下会否只是心中无所他求,只为赏山中冷月一盘呢?”
那女子听了娇笑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一山野民妇不过贪赏这冷月罢了。”稻业正秀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想到:如若你只是一山野民妇,那便好了。但他面上却冷冷一笑:“阁下玉钗丝布,谈吐更是令区区大为叹服,何必再言托词。”那女子一伸懒腰,玉手轻掩樱桃小口,一副困顿呵欠模样本是不雅之举,但此时却教人看的越发神迷魄摄,好不诱人。她一个翻身便轻巧的站在树枝上,嬉笑道:“教完了一二,却也不好玩儿了,这月也赏得差不多了,这边厢告辞了。”说完她却是凌空一点,飘然而去。稻业正秀看着月下她远去的身影,心中想到:衣袂飘飘,宛若天人,身形渺渺,织女蒙尘,当真是……
赵循见那女子走远了,口中似是愤然的嘀咕道:“当真是个妖魅的狐狸精!”
过了一会儿,稻业正秀回过头来时,面色已经如常,他对赵循吩咐道:“你将这具尸体,好生安葬了,只待过了这几日,便差人将此地买下来,留以后用。记住今夜之事切不可走漏了丝毫风声。”赵循点头应是,又低声的说道:“今日正午传来消息,松浦大人的信使已然到了宁波奉化县,说是要差大人你亲去一趟。”稻业正秀眉头一皱,迟疑了下才问道:“来的是何人?”
“鬼影师。”
稻业正秀听了眉头一皱,等到赵循远去安排后事,他朝着佳人离去的方向,轻叹了一口气:檐台渐青风皱面,杭州西子可安好?说完他便撇下赵循,只身一人往宁波赶去了。
稻业正秀心中惦念的“西子湖”,此刻却是一点儿都不好。月光西转,东方已是微透光亮,湖面水色粼粼,不时便有一些水浪掀起,只见是有众多身手矫健的水鬼上下翻滚,他们上身赤裸俨然不惧初春的水寒,瞧那模样似是在这西湖中打捞搜寻。而岸边更是人影闪动,四处奔走,都是佩持腰刀的衙役,听得他们口中相互吆喝呼喊“王妃”、“娘娘”云云。
岸边设了一方桌椅案几,上面摆着一份没动用过的食盒,盒子的面上用红木精雕出一幅双龙戏珠图,此刻已经沾了些深夜露水。旁边一个身着黄袍的男子正急着抓耳挠腮好不烦躁,他身材颇有些臃肿,不时翘着脖子手搭凉棚看看水面,不时的叫过侍立身后的差人问询情况,整个人好似热锅蚂蚁般。
“见过王爷!”一名身着甲胄的大汉,抱拳半跪行礼道,显然是军中人物的打扮。那黄袍男子连连挥手,焦急的问道:“如何,如何?”戚平心中揣揣,更是不敢起身,面上有愧,低着头说道:“末将办事不利,请王爷责罚,末将愿一死谢罪!”那黄袍男子满是期翼的眼神霎时暗淡下来,口中喃喃念叨:“这便过了六个时辰了,如意,你可竟是在哪里啊?”说着他便颓然的跌坐在了案几上,将那精美的食盒撞翻在地仍不自知。
戚平面色乌青一片,玉妃泛舟落水本就该自己身负全责,如今搜遍近处都失了踪迹,西子湖这么大,只怕玉妃是凶多吉少了。想到此,他噌的将腰间长剑拔出,作势就要自刎,肱王面色大惊,口中哆嗦道:“护驾,护驾!”电光火石间,他身旁一名奴才打扮的老太监,抓起食盒顶盖“嗖”得甩出去砸在戚平腕处,长剑便跌落在地了。戚平惶恐的匍匐在地:“王爷,卑职该死,卑职不过愧对王爷、玉妃娘娘恩宠,无颜面对便想着以死谢罪,不曾有过丝毫歹心,王爷明鉴!”肱王松开抓着那太监衣袖的手,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微红,说道:“将军不必如此,将军心意本王自然明白,你现在多增派人手,继续扩大搜寻面积,一定要寻回王妃!”戚平看了看他的神色,张口欲言又止,心中稍一计较,便立马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
等到戚平走远后,肱王拉着方才那老太监的手,颇是感慨的说道:“福全,刚刚多亏你出手,不然我大明便要失了一位基石立柱啊。”福全连忙双膝就地,跪拜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惦念王爷安危这才贸然出手,恳请王爷赦免奴才惊庭之罪!”肱王疑惑说道:“福全,这何为惊庭之罪?”
“客主分坐,为庭,奴才这些贱狎下人,惊扰了王爷,那便是惊庭罪责了。”
肱王听了哈哈一笑,拍手叫好:“妙极,妙极”只听得他话音一转,面带厉色说道:”王爷我便要治你这惊庭之罪!”福全以首扣地,听了这话他脸上狂暴之气乍起,面色好不骇人。
“本王便罚你……白银五十两好了!”肱王似是想到什么妙处,又复回那嬉笑神情,哈哈笑道。福全面有不屑神色,但当他抬起头时却又欢天喜地的应命。肱王转过身去,东方旭日已经缓缓升起,面朝着泛黄染脂的湖面,他心中莫名畅快,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微笑。
福全看到不到肱王脸上莫名的笑容,肱王也看不到福全面上的阴毒,如此勾心斗角,从福全被大行皇帝调派到肱王身边,便春去秋来已三载。
“启禀王爷!有信儿了!”戚平纵马一路狂奔高喊。肱王心头由衷狂喜,高声应道:“快快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