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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露夕阳霞,岁月弹指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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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环山林,萦绕纠缠,草木枝桠上的露水,在朝阳下晶莹透亮,山间不时就传来一阵归雁的鸣叫声,嬉笑热闹。没多时,太阳爬出山谷驱散了山林间的蔼蔼湿气,显现出了半山腰处的一座大殿,里头传出了阵阵诵经书声。
“德建名立,行端态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竟”,殿上案几前斜坐着一个男人,这人单手倚住身子,微闭着眼睛嘴里默念着《千字文》的字句,却是教导下堂三个孩子蒙学。此人年纪不过而立,一头长发用布带随意系于脑后,但见他此时坐无姿态、声无气力,这幅模样如是让教书先生看到,定要气的髭须倒竖了。
“大师哥,待会儿师傅教习完了,我们去后山摘果子去吧!”趁堂上师傅不注意,一个面色蜡黄的孩童对着旁坐的师兄低声说道,话语间挤眉弄眼好不顽皮。那被唤作“大师哥”的孩子正是周季初,他本名周季,原是山下一周姓人家的幼子,排行老四,只是前头三位哥哥都早夭去了,几年前家中糟了劫难被万松派所救,后来看其可怜将他收归门下,这下周季成了同辈中第一个弟子,师傅为了规避“季”字辈分排行,又给其添了一个“初”字,寓意万物始末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先前开口的孩童便是排行老三的何元恒,上山伊始至今方年逾,平素同周季初亲近,这两孩童都是古灵精怪的人物,时常挑起鸡飞狗跳的事端,让万松山上下不得安宁。这时周季初听得他开口,心里异动,嘴上却是不停依旧背诵着文句,犹自琢磨:师傅也真是,成天爱学这些子软皮子功夫,教人好生没趣。
此时的周季初甫过垂髻之年,正是好动玩心极强的时候,他哪里会不愿意,正在想入非非时,却听到堂上师傅伸了个懒腰,边打着呵欠边慵懒地说道:“季儿,后山的果子可好吃么?”周季初刚一张口心下悸动,慌忙从书案上麻溜爬了起来,俏生生的说道:“当然好吃,小师弟刚还教我空闲时,多摘些回来孝敬师傅您呢!是不是啊,二师弟?”话到后头,他已是对着韩飞连施眼色,心里暗忖:这二师弟向来实成,他若开口也教师傅没法子惩戒自己了。
韩飞刚想开口,一抬头就看到师傅逼视过来,恍然心头一阵失神,顷刻间,就躲闪着师傅和周季初投射过来的眼神,低着头不敢看人,俯下身子贴在案几上不言不语。堂上那人起了身,目光灼灼紧盯着周季初,突然语气严厉地说道:“混账,还待狡辩!”周季初连忙跪了下来,掩面匐体叩首,口中悲戚大呼:“师傅,徒儿知罪了!”那师傅被周季初的怪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说道:“自祖师爷创派以来,我门中便有朝习文句、夕练筋骨的规矩,虽历来心性顽劣者不计,但若论此,你周季初,却当是本门第一人!”言语中虽摸不出是喜是怒,但那无可奈何的心境却是表露无遗。
何元恒听了这话,不由得偏过头去强忍笑意,不敢让师傅瞧见。但那师傅岂是白当的,原本一个周季初就让自己焦头烂额,更别说再加上这个心思花哨的何元恒了,此时他见得何元恒嬉戏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大喝一声:“竖子,师傅我辛苦传授教化,你们二人却枉负为师一番苦心,如此心思不正,我罚你二人跪在祖师爷面前诚心思过,给我好好反省反省去吧!”说完他便一脚踢翻了案几,一本陈旧泛黄的《千字文》翻滚到空中飞舞,他却不管不顾径直出了门去了。
秋时昼短天寒,院落间却迟迟没上灯火。万松派这几年大不如前,门下徒儿才只有三人,杂役厨工更是一个没有,一些活计都是师徒四人包揽了,其中当属韩飞最为吃苦耐劳,小小年纪就能操劳日常,着实不易。空荡荡的院中,只有正殿东厢边透着光亮,房中壁上挂着一副丹青,上面便是万松派开山师祖万松子,供奉的案几前跪坐着两个童子,正是被罚思过的周季初和何元恒。房门大开,院中的穿堂风刮过,入夜湿气浓重,两人不由同时打了个哆嗦。烛影闪动,两人肚中饥饿难耐,却不敢言语生怕教师傅抓到,屋内寂静一片,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低沉的呼喊声。
“大师兄,小师弟。”来人却是韩飞,他倚靠门上探出半个脑袋,面有愧色。何元恒一听是韩飞,心里有气却不言语。周季初转过头来,怒气冲冲的问道:“你还来做甚么,是要看笑话么?”他心中气烦韩飞白日作为,这罪不责众的道理,往日他就研磨透彻,此时就径直将自己受到罪罚的原因,归咎于韩飞身上了。
韩飞讨好的奔到两人面前,跪坐在地,敞开手心却见是一手一只馒头,开口说道:“大师兄,小师弟,你们都饿了吧,快吃吧!”何元恒看到馒头眼前一亮,也不多言语抓起馒头就往嘴里送。周季初咽了咽口水,倔强的偏过头去,“哼”了一声,却是不搭理他。韩飞见状将馒头塞到周季初手里,瓮声瓮气的说:“师兄,你别生我气了罢,白天我不敢对师傅撒谎就没有应你,我也没想到师傅会发这么大火,你便不要生我气了嘛!”何元恒嘴里含着馒头连连点头,口齿不清地说:“大师兄,这本该不怪二师兄,都是师傅……”说到一半,他缩了一下头,偷瞧了眼祖师爷爷的画像,把嘴里的话连着馒头一起咽下去了。
这三人终究是朝夕相处,又是均小孩子家,一推一和的,周季初紧绷的脸便笑了起来,也是三下两下吃了手中馒头。他一抹嘴角,对着韩飞问道:“你偷偷过来,不怕师傅发现吗?”韩飞憨憨一笑,说道:“师傅刚硬说要下山沽酒,黑夜山路不好走,这会儿师傅定是还没回来呢!再说就算师傅发现我也不怕!”周季初惊讶的看了眼他,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怕?”韩飞一挠头,说:“师兄师弟又饿又冷,我怎么能睡在暖和的棉被中。我来就是准备和师兄师弟一起受责罚的,便是让师傅看到又能如何?”
房屋顶上,此时靠坐着一人,他衣着单薄也不惧寒,山风掠过将脑后随意束起的长发吹得纷纷扬扬,好不潇洒。此人正是屋内三人口中沽酒去的师傅,但见他连连摆头轻笑,神情似是嗔怪又似满足,神思一阵,再一定神,又听到屋内对话。
何元恒捶了捶大腿,面带愁苦地说道:“大师兄,师傅怕是忘了告诉我们时辰,我看天色已晚,还是回房歇息去吧。”周季初哪里不知小师弟是何念想,心中虽是意动,但还是回道:“师傅让我们在此思过,他没有开口,我们怎能私自回房?”屋顶上的师傅一听这话,心里欢喜了一阵,想到:也算没白疼这小子,心性顽劣却还是知道是非的。
他正高兴处,却又听周季初嘀咕道:“怕只怕师傅喝多了,山风一吹,失足跌下山去,那我们三人就要在这儿跪到老死了。”
过了不止多久,他听了听屋内全然没有动静就翻身下来,放眼看到屋内三个弟子,都跪爬在地上,这时入夜已深,三人都困顿不行了,却是跪倒在地上睡着了。他看在眼里,心下也大为怜惜,眼中微微湿润,当下进了屋一个个得抱回屋去。等最后他抱起大徒儿时,轻轻一掌拍向了周季初的屁股,笑骂道:“好你个浑小子,竟然咒骂你师傅滚下山去!”说着就不由得轻笑了起来,心中想到:定是老天要折磨我吴正廉,才收了这么三个乖徒儿!刚安顿好三人,就听到周季初睡梦中喃喃唤道:“阿爹……娘,你怎么还不来找季儿……”吴正廉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就出了门去。
吴正廉走到正殿后推开一扇木门,点着灯烛后,可以看到此处是一间灵堂,正前方的灵案上,摆放着万松派各代先师前辈的灵位,左边却是一个略小的灵案,上面摆放着四个新近的灵位,仔细一看,分书“正忠”、“正仁”、“正礼”、正信”,却都是和吴正德同属“正”字辈的。
吴正廉恭敬的上完香后,跪倒在地,神色颓然的叹道:“诸位师兄,正廉好生辛苦,如今失了先师衣钵,我万松派中兴遥遥无期,我本心智愚昧,不堪教化,若不是需延承门庭,愚弟当真想自刎谢罪于祖师灵前,好同众师兄傲剑长笑闯九泉。”说道悲戚处,吴正廉想到方才屋中徒儿三人情谊,更是心中悲痛莫名。
吴正廉黯然伤神了一番,又膝行到各代先师灵前,他行了九叩大礼后,看着自家师傅灵位神情一阵恍惚,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身后掏出柄一折扇,这扇身足有一尺见长,扇骨用上好的铁石精制而成,乌黑透亮,轻展扇面却是用料极佳的蚕丝布,墨色的布料上面勾画出几个白体大字,一笔一划间犹如刀刻剑琢,锋形点勾最是有肃杀之气。吴正廉手指拂过扇面,面色凄然,怅然自语:“师傅,你和诸位师兄舍了性命,击杀了九指门下邪教恶贼,救回季儿,还有刘楚洋的这一把铁扇,这当真便是值得的么?”吴正廉想到往日师徒逍遥快活的日子,心头酸楚无以复加,紧闭双眼靠在案几前,嗅着许许檀香暂且沉沉睡了过去。
和风如絮,万物苏然,虽说山中是春意迟迟处,但此时万松山上也是百花俏然欲放,寒冬漫长的隐忍终是要迎来明日的姹紫嫣红。突然山间一群早起觅食的燕雀被惊诧而起,密林中就听到一阵远远传来的嬉闹声。
“大师兄,快,左边左边,别让鸾猪逃了去了。”一粗布麻衣少年,右手持握钢叉边跑边喊道。只见他面色焦急,口中大声呼喊足下却不停留,猛然间他又瞧见那头精瘦野猪的身影,不由哈哈大笑道:“这畜生腿脚受伤了,就快不成了!”面上又是得意快慰。
那野猪后腿上鲜血淋淋皮肉外翻,当真是受了重伤,一路逃窜到此时却是支撑不住了,跑了没几步便软倒在地。那少年将钢叉舞了个剑花,嘿嘿一笑便上前奋力将它扎了个透心凉,野猪哀嚎了一声便不再动弹。这麻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万松派门下三弟子何元恒,他师兄弟几人经常背着师傅在山林里猎些动物打牙祭,春归雪化山里的动物都开始活跃起来,这几人早就按耐不住了。
“好你个臭猿猴,将我支开却自己交了好运气。”听得一声笑骂,就看到一人撩拨开浓密的枝桠,露出了大半身子。来人身材消瘦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一双大眼盯着何元恒脚边的野猪,面带笑容,这人确是大师兄周季初了。没过片刻,又有两人赶了过来,当前的那个自然是韩飞,而他身后那人正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显然方才一路疾奔让他有些吃力不住,他一抹了额头上的细汗,呆立在一旁也不出声。
这人唤作凌叔微,本名凌叔子,是吴正廉收的小徒儿,为人有些愚笨迟钝,两年前入了万松门中才开始习武,已经过了筑基年龄,平庸无华。原本以他这样资质任谁都不愿收的,但此子同其他三个师兄一般,都是孤苦无依的苦命人。更何况吴正廉心生怜悯才收纳他为徒弟,也本不待指望他能光耀门庭。
何元恒一瞧凌叔微的模样,面露不屑,讥讽道:“小师弟,你瞧瞧这畜生,若是腿脚不利索便要早死在猎户钢叉之下,依我看必定是它平日少练了腿脚功夫,你且说是也不是?”那凌叔微心思简单,哪里想过那么多,见到三师兄问话,自然是连连点头,嘴里说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何元恒揶揄作弄了一番,心里快然,哈哈笑道:“好,我们今日便将这畜生分食了吧!”周季初微微摇头,面露无奈神色,想到:三师弟鬼灵精怪,又偏生小师弟毫无心思,每每暗吃亏的都是小师弟了。
山涧旁一块空地上,几人生起火来。不多时,割下来的野猪肉被烤的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何元恒口水大作,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周季初手中的野猪肉,全叫它给勾去魂儿了,疾呼道:“大师兄,好师兄,快快,让我先尝一口罢。”如若不是他大师兄,换了旁人的话,恐怕他都要劈手去夺了。
周季初闻了闻肉香味儿,微微一笑说道:“这时节的鸾猪,都生的好似我这般瘦弱,吃起来滋味儿不足。等到了仲夏过后,咱们再来山上逮肥兔,那个味道,啧啧,膘肥的入口细腻嫩滑,精瘦的咀嚼酥脆劲道,当真是上好的山珍野味啊!”何元恒三人本就饥馋不已,这时周季初一吹嘘更叫他三人心痒难耐,只觉得肚子里的馋虫都要钻出来了,恨不得这会儿满山便是那肥美的跳猫儿。
等肉熟透以后,几人朵颐一番,周季初突然放下肉来叹了一口气:“哎,这鸾猪肉糙烂,这时要是有口酒水一起下肚,才叫好呢!”何元恒听了周季初的话动作一停,眼珠一阵乱转,突然嘿嘿笑道:“大师兄,你要真想喝酒,我有法子!”周季初心下了然,微微一笑,韩飞和凌叔微两人一听这话都看向了何元恒,只他抬起衣袖一擦嘴巴,说道:“这鸾猪肉我们一顿是吃不完了,大可以取些卖与山下商户,那钱两嘛,自然就换作酒水了!”韩飞一听连忙拍手称善,又想到驮着野猪肉一路下山也委实辛苦,他舍不得劳累师兄弟,就准备去取肉下山。
何元恒连忙拦住韩飞说道:“这差事便让小师弟去吧,他许久未能下山,且让他去山下走走瞧瞧热闹。”韩飞一听这话有些为难,他知小师弟不善与人交道,怎能放心让他去,便又想开口。
这会儿周季初清咳了一声后,说道:“教我看,就让小师弟去吧,有机会便下山走动走动也好。”韩飞听了这话便欲言又止,何元恒却是拍手应道:“正该如此。”周季初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不过,小师弟为人忠厚老实,与人买卖,只怕会被人蒙骗,我看这样吧,元恒你聪明机灵,就和小师弟一起走一趟吧,我和你二师兄便在这儿等你们好了。”韩飞一听这话,猜想定是师兄想让二人多亲近亲近,才故意如此安排,便闭上嘴巴不看旁人了。
何元恒一听这话,慌忙跳将起来,连连摆手,说道:“我才不去的,山路崎岖难行,往来一趟只怕要一个多时辰,若是待会儿师傅寻来了,我不在可怎么跟师傅交代?”周季初揶揄着笑道:“这不用担心,师傅到前山来寻我们,我们便说你不用心练功,偷跑去后山摘果子了。”
朝阳殿修建在半山腰处,大道出山门那虽是路阔势平,但下山却不如猎户踩出来的小径快,何元恒走在前面,心里不停咒骂:都是你个死呆子,生得如此蠢笨,害小爷我非得跟你下山一趟,凭白遭罪。他越想心里越发厌烦,当下不停的催促脚程,可怜的凌叔微只觉腰酸乏力,腿脚发软,他每每有心想稍稍歇息时,何元恒一催赶,他心底那小小念想就不知飞奔到哪里去了。
万松山脚下有座村庄,村里大多数农户都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周姓人氏,以前外乡人都称此地叫做下周乡,但后来万松山的名气响了,又被人改唤作松子岭。此地虽是姑苏入临安城南的必经之地,但地处荒僻所以人家不多。可不知为什么,从十年前开始此地便日渐繁华昌盛,大小买卖商户也都在此置办了产业。
二人沽了酒正欲回山,刚待出门,何元恒听得厅堂中有人在高谈阔论,细听一两句深觉有趣,便不管凌叔微也找了个位置侧耳倾听,凌叔微下得山来全然将三师兄当做主心骨,当下也放下酒坛畏手畏脚的坐在一旁。
“话说,十年前啊,这松子岭发生一件赫赫有名的怪事。”一个脸长精瘦的老头被几人围在中间,他边说边手脚那么比划,倒也似那茶馆儿说书先生的神气。“那时江湖上发生了件大为震荡的事情,便是那广昌白莲伪君子刘楚洋欺师灭祖,出手伤了他师傅,又偷得门中至宝《送子天王图》,一路逃窜到我们这松子岭。”他呷了口茶水,娓娓说道。
“他到我们松子岭时,就已经受了重伤,有江湖传闻他是想借道去那宁波出海,可谁人知,他才在松子岭落脚一宿,第二天便从这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老头抑扬顿挫摇头晃脑,说的好不得意,但是旁人不乐意了,有人跟着唱反调说道:“耿老头,他许是像你一样,不去做秀才偏找了个丑媳妇,隐姓埋名了吧!”
那老头一听这话,气的面色通红,愤然出声:“你听便罢,不听我还懒得讲。”其他人连连安抚后,他又开口说道:“那刘楚洋也是个人物,他身负重伤逃窜到此,被我们松子岭的一户人家给救了,等到了第二天,不止是他没了踪迹,就连收留他的那户人家,也都一个找不着了。所以啊,江湖上也有传言说,那藏着天大秘密的《送子天王图》就遗失在我们松子岭。”他微眯着眼睛边回忆边说道。话语至此惹起了一片惊讶之声,有的议论刘楚洋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有的说那户人家不明是非助纣为虐,也有说是刘楚洋忘恩负义杀人灭口,更有人胡乱猜测那图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之前唱反调的那人却又开口说道:“耿老头,说的有模有样的,难道这还是你亲眼看到不成?”这话音一落,就见原本颇有得色的耿老头脸面铁青,连连挥手,嘴里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信口胡说罢了。”他边说着边推开众人往外快步走去。
这时坐在何元恒斜对面的那个男子,抛下一锭银子也快步跟了出去。何元恒早就注意到这人,他衣着粗鄙,头戴一顶江南人家常用的斗笠,遮盖住了大半面容。随着耿老头讲述的话语,他的嘴角时而欢愉上翘,时而愠怒抽动。何元恒想也不多想就跟着那斗笠男子出了门去,凌叔微喊他不停,只得抱着酒坛子追了上去。
行到两院高墙之间,那男子果然快步上前拍住了耿老头,耿老头一个哆嗦就要软倒,那男子邪邪一笑,说道:“老丈,刚才你说的可真是精彩万分啊,叫某家着实长见识了。”耿老头后背紧靠青石墙面,惊恐的看着他,小心的问道:“这位好汉,老朽方才不过是坊间戏言作不得真。”那男子森然一笑,撩起了斗笠眼睛直视耿老头,面色突变,神情狰狞,他左眼处带着一副眼罩,看得更是让耿老头心魂俱颤。
那男子厉声说道:“老头,我可没有耐心和你磨嘴皮子,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有户人家救过刘楚洋的?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不然……”说着他就一掌拍向青石墙面,“嘣”的一声闷响就见石板上出现一个掌印,慢慢就向四周龟裂开来。这一下差点儿没吓得耿老头屎尿齐流,何元恒也是狠狠咽了口唾沫,心里寻思:这人好高深的武功,也不知和师傅比起来,谁更厉害一些。
耿老头身子连颤,双手合十,口齿不清的乞求道:“大侠饶命啊,大侠饶命啊……”那男子见震慑的效果已经到了,就咧嘴笑道:“老丈,老丈,这不是折杀我了吗?你只消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内情,我不止不会伤你,而且……”说着他便掏出一锭成色十足的银元宝,诱惑的说道:“老丈,你且告诉我,这五十两银子,便是你的了。”耿老头动作一滞,眼巴巴的看着他手中的银子,再也挪不开眼,心中计较一番:那日虽然我应允他人不透露所见所闻,但是刘楚洋不过是欺师灭祖的小人,今时我若不说只怕性命堪忧,而那甚么狗屁江湖信义,它也不如这眼前晃眼的银两实在啊!再说我耿老汉为人守信十年,可也不曾见过有谁人来与我富贵荣华!
想到此,他心中已然松动,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接过银子,谄笑道:“大侠想知道这山野秘闻,我告与你便是。”何元恒一听这话面色大喜,探低了身子巴不得多听点儿江湖辛秘。
老汉收好银子后,回忆道:“十年前的一个夜里,我在田地里守着瓜棚,却听到有打斗之声,我心下好奇便偷偷摸了过去,就看到有帮人缠斗在一起,地上横七竖八的倒了几具尸体,老朽心中害怕不敢出声躲在了一边。那几人一番恶斗后,老朽瞧见最后是一白发翁独活了下来,跟他一拨的那些个好汉也是殒命了。”老汉每一回想,便觉得那场景犹在眼前,长叹了口气。那汉子一见耿老头长吁短叹,好不耐烦,便催促道:“那时你可有瞧见一对母子?”耿老头闻声一惊,急忙说道:“大侠,孩子我却是没见到,不过村中大牛的媳妇便在那时给伤了,眼见就要不活了。我远远地听不真切,好似她临死前只说,大牛救了不该救的人,害得仇家杀上门来了。”
那汉子一听这话大喜,急忙追问道:“没错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你可知那白头老翁是何人?那地上尸首后来又去了哪里?”那老汉一双眼珠乱转,却不开口,直待那汉子又摸出一锭白银,才痛快说道:“那些尸首,随老翁一起的便都好生停放了,那几具强人的尸体,被他直抛入河中,只怕顺水趟进了那苕溪中,冲刷到海里去了吧!”那汉子听到此,“咦”一了声,心中念想:若是如他所言,当日我昏死过去时,被那老头弃到河中,那是谁人救了我,又是谁人囚了我十年?
那耿老头犹豫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心中惊骇,见他抛尸河中便想逃走,但一时大意,被那老翁发觉了。他见我只是一山中农户,便未曾难为与我。至于他的名号,他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却知他是何处人物!”那汉子心中正是焦急,担心那秘密东西落入旁人手里,一听这话,追问:“何处?”
那耿老头一见他急不可耐的神情,心里得意之情泛起,不急不缓的说道:“老朽家中有一块良田,不种稻不种黍,生的一方大个儿西瓜,皮绿瓤红、味道甜美那是这方圆里众人皆知。老朽记得曾送瓜与此人,正是那山上万松派的门中人物。”
“砰”得一声,凌叔微原本手脚发软,怀抱中都是巴掌大小的酒罐坛子,这会儿一听老汉话语提及自家门派,受惊之下一坛好酒便给失手跌碎了,醇厚香浓的酒气顿时就四散开来。
“谁?”那汉子听得动静暴喝一声,脚下连点,三两下拐过墙角就扑到了两人面前。何元恒心里快将凌叔微咒骂至死了,当下教那人发现,实属危险至极。他心中惊骇莫名,脑子却转的不慢,眨眼间就有了计较。只见他转过身去揪住凌叔微的耳朵,气急败坏的说道:“好你个王二狗,老爷让我带你出来沽酒,现下你却跌了老爷的酒水,你等着吧,回府后看老爷不打断你的狗腿!”他佯装出那副尖酸刻薄的市侩相,更是惟妙惟肖信手拈来。那凌叔微听了耿老头的话,原本就心中慌乱手足无措,这会儿被何元恒叫骂起来,也不怕他漏了马脚,惹那汉子起疑。
那汉子一看只是两小厮在打骂,不由哂笑一声,这时他正心情大好,便挥手轰走两人,没多计较。何元恒走了没几步路,面色肃然的对着凌叔微小声道:“你且先行回山,将你所见所听的事情,都告诉大师兄,我再去听听那两人有什么言语。记住,要快!”
耿老头见那汉子方才的身形,想着:这人终究是江湖中人,如今钱财赚到了,我还是少招惹为妙。他心生退意,可那汉子不依,仍是追问道:“那万松派可是什么名头,为何我不曾听闻过?”耿老头陪笑道:“那万松派向来不与山下人来往,除了下山采办置物以外,都不轻易下山走动,没什么名头也是理所当然的。”那汉子点头沉思了片刻,心里暗忖道:如此说来,那老翁和消失不见的孩童嫌疑最大,而那老翁当日能让九指门鬼金使含恨此间,只怕也是有些门道名堂。想到此他又开口说道:“那妇人家的孩子姓甚名谁,你可知晓?”
耿老头归心渐浓,只盼早些应付完了离开此地,略一思索便答道:“那大牛的孩儿,姓周名季,想来此时该有十五六岁了吧!”那大汉邪邪一笑,说:“老丈,这等玄秘的事,你可不曾告诉旁人吧!”耿老头哪里知道对面脸上带笑之人心里已动杀机,犹自吹嘘道:“哼,想老朽我也是读圣贤书之人,既然答应那老翁不待声张,自然不会乱说了。”偷偷缩在一角的何元恒心里鄙视道:呸,你个臭不要脸的死老头,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这会儿为了银两早就将允诺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还好意思提起。
那汉子点了点头,嘴里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突然,就见他双臂聚力,一展一收,两掌双双拍向耿老头的太阳穴,“砰”的一声闷响,耿老头双耳处顿时血流如注,他却是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死掉了。何元恒远处瞧得这边模样,背上是冷汗直流,平日猪狗牲畜他是杀了不少,眼下他瞧得耿老头被杀,也是心惊不已,心动大乱,想到:此人心狠手辣,只怕是来着不善,定是对我万松派不利,且先通报给师傅吧!于是他就蹑手蹑脚的逃远去了。
那汉子看也不看耿老头软倒的尸体,只是狞笑道:“哼,老天你待我不薄,才教我逃得牢狱之灾,如今又探听到了这等秘事。”他伸手摸了下眼罩冷笑两声,咬牙切齿的说道:“刘楚洋,我是不会让你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的。”却正是那被金钗刺瞎眼的宋青念。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转折回来,从耿老头胸前掏出了那两锭银子,才复又快步走了出去了。空荡的院墙过道里,只剩下耿老头跌坐在地的尸首,他双眼空洞,脸上尽是临终前的惊恐表情。
过了没多久,只见巷子里一阵黑影闪过,再定眼瞧去,哪里还有耿老头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