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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世间多痴儿,常教明月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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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临安城南,往东南向行得十五里处,此间本是座荒山,地方农户相传此处前朝时常有虎狼猛兽会伤了上山的伐木砍柴人,后来万松子清修归隐在这荒山间,万松子不仅除了山中的大虫猛兽,更是在荒山间开山立派,并修葺了一座大殿,那殿外匾额上写着鎏金的几个大字:万松朝阳。当地农户没了大虫猛兽的威胁,出于感激,于是就将此山唤作万松山。
要说这万松子当年,靠着顿悟出一手精妙的苍松剑法,报出他俗家名号,那也是湖广、江浙一带响当当的厉害人物,只是他人到中年时一招行差踏错,在南方武林大会上,败给了一名江湖后生,从此却是心生郁结,这才隐姓埋名流落此间,不问江湖中事,一心教养门徒。
山野中黑夜一落下便是寂静一片,一轮明月高挂悬空,山脚不远处便是一座村庄,农家人珍惜灯火,这时入夜,放眼看过去也就唯独一家点着灯。窗台前,一名农妇在麻利地织着布匹,不时地看看自家院门,嘴里犹自念叨:“大哥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床上靠坐着一名六岁大小的孩童,虽然生的瘦弱不堪,但他长得双乌黑有神的大眼教人欢喜不过,此时天色已晚,他却毫不困顿,犹自嬉笑着摆弄手中的小玩意儿。
妇人回过头说道:“季儿,你快快睡觉吧,都这么晚了。”小孩童听到妇人的话,连忙爬下了床,凑到她旁边撒娇道:“娘,季儿不困。”妇人摆了摆头嗔怪道:“你啊!”说着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摸了摸孩童的头,看着他瘦弱的身子,不由是心中一阵凄苦。
正在她惆怅之时却听到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面上顿时一喜,欢喜地说道:“定是你阿爹猎了兔子回来了。”慌忙打开房门,却看到自家汉子身上背着得不是野鸡野兔,而是个趟江湖打扮的男人。她抑住了惊呼声,边往院外张望边压低声音说道:“阿哥,你这般是失手伤人了吗?”
“啊!”孩童看得那人胸前鲜血不止,却是吓得惊声叫了出来。这一声可把妇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捂住了孩童的嘴。他阿爹却是看也不看他,而是将灯火灭掉,再把那汉子扶坐起来,小声得唤了几声:“大侠,大侠?你醒醒罢!”那人迷迷糊糊中转醒,黑暗中一时无法视物,当下心中惊骇莫名,便要挣扎起身,这下牵动胸前伤口,不由痛得他闷哼了一声。
周大牛一听动静,连忙说道:“大侠,你醒了,不要怕,这是在我家。是我,周大牛。”那人长舒了口气,咬着牙说:“大牛兄弟,当真是谢谢你了,如若不然我此时定当已遭毒手了。”周大牛嘿嘿一笑,说道:“你谢我倒是不用,只是……”
那人咳嗽了两声说道:“只是什么?”周大牛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回答:“只是……这个……”那人稍稍一思量心中就明了了,轻笑一声说道:“我明白了,大牛兄弟你放心,我方才说的不是浑话,等到我伤愈,黄金百两自然如数奉上。”
那妇人一直搂抱着孩童卷缩在一旁,等到听了这话,她轻“呀”一声,拉着周大牛的衣角悄悄的扯了两下。周大牛却是混然不理,嘿嘿憨笑两声,却是已然在做发财的大梦了。
门外突然传来“哗哗”两阵破空声,那人面色一滞还没来及动作,紧闭的房门就被一股绵长的内力震开了。那孩童在巨响之下,哇的一声,竟直接被吓哭了。月光洒进房来,房门处拖着一道长长的人影,来人一头披肩长发随劲气飞荡,虽是看不见面容,却让人好生畏惧。
“广昌白莲乡,翘枝刘楚洋。哈哈,叫我说,这当真是狗屁,为求自保,与人黄金百两,这不是玷污你那份让江湖众人称颂的气节吗?”来人不急不缓的走上前,混不把受了重伤的刘楚洋放在眼里。
刘楚洋挣扎起身,朗声道:“蝼蚁且偷生,我刘楚洋犹有大仇未报,怎能死在此地,不过,若论起江湖气节嘛!”冷笑了两声,继续说道:“刘某自然比不得琉璃手和玉髓剑了。”来人正是江湖人送外号琉璃手的宋清念,此然一手摧心夺命掌使得出神入化,三十二式掌法快如疾风闪电、变幻莫测无常,偏生使到极致时华美夺目,短短三年光景,便在江湖上闯下了琉璃手的名号。宋青念冷哼一声愤然说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不错,我兄弟二人确实设计与你,可现下你杀了我师兄,我今日更是要取了你性命不可。”
刘楚洋仰天哈哈大笑三声,一抖左手袖袍,月光下教人看的真切,是一把通体乌亮的折扇,起了个剑式横扇在胸,嘴里喝道:“想要取我性命,便上前来一试,毒辣摧心琉璃手何时变得如此婆妈!”宋青念面色一整,双脚微微分开,却不上前,心里计较道:“这厮早已毒性入脾,又受我师兄一剑重创,本应当不足为虑才是,但现下看他中气十足面色不改,我自当谨慎为妙。”打定主意的宋青念,微微一笑说道:“刘兄,我那师兄身死,虽是让我痛心疾首,但如果刘兄你能老老实实交出《送子天王图》,我宋青念抛开私人恩怨,与你广昌白莲君子一笑泯恩仇!”
“哈哈!”刘楚洋不由又是两声大笑,说道:“什么《送子天王图》,我刘楚洋却是没有了,《老子天王图》我刘某这儿倒是有一份,你可要是不要?”
“你……”宋青念一听这话,心里气愤不已,厉声喝道:“好你个刘楚洋,我好心劝你,你不听便罢还恶语相向。”刘楚洋“呸”了一声,不屑的说道:“跟你这种奸佞小人,刘某只有污言秽语,没有什么好辞美句!”宋青念一扬手,掌心聚力,嘴里恫吓道:“刘楚洋,你家师傅都已经如实通告天下了,你已经盗得了你师门中的《送子天王图》,教我看,这图此时便在你身上,你如此不识好歹,我便先杀了你,然后我再自己慢慢找!”
刘楚洋听得他师傅通告天下的话语,面上一阵泛白,心中生起莫大悲痛,精神一时恍惚,刚才一直压制的伤势豁然复发,一口气血没有忍住“噗”得喷了出来。宋青念顿时窃喜,笑道:“你中七绝五味散在先,受我师兄一剑在后,我道你怎会无恙,原来全然是一口气憋着,这口精血一出,现下我看你如何嘴硬!”
刘楚洋软瘫在地,口中惊呼:“七绝五味散!你竟然和邪教中人勾结!”
“不错,让你知道又有何妨,现下你脉络郁结,十二正经受阻,任你刘楚洋内力通天我也不惧,如若你强行使用内力……”宋青念冷笑两声说道:“内力流经脉络一旦受阻,便会反噬你关元和命门两处大穴,到时候,定叫你□□焚身、走火入魔,最终内丹爆裂,七窍流血而亡。”刘楚洋浑身冷汗尽下,他担心的不是自己内丹爆裂而亡,而是自己身上的《送子天王图》如果落在邪教手中,只怕这江湖便永无宁日了。
“可惜了,赶不上出海的船了。”刘楚洋复又挣扎的起身,对宋青念说道:“不错,《送子天王图》确实在我手中,我这就拿给你,只求你放了这一家老小。”说着就往胸前掏去。宋青念心中狂喜,这天大的好处就马上要落自己手中,不由急忙说道:“正该如此。”
一道亮光闪过直奔宋青念面门而去,却是一支金钗,短短的五步距离,径直命中了宋青念的左眼。刘楚洋虽是无法使得内力,但这般也是刺瞎了他的左眼,宋青念捂住自己脸面嚎叫不止,他如何也没想到,被人誉为白莲君子的刘楚洋会突然之间使出这等卑劣手段,全然没有了防备。宋青念一拔金钗,顺势掌风袭来,嘴里狠毒的骂道:“刘楚洋,你竟使出如此下作手段,我杀了你!”
刘楚洋咧嘴笑道:“我刘楚洋正而不迂,问心无愧。”只是心里却是黯然道:只是对不住师妹了,她的金钗却是没办法再还给她了。
掌风袭面,刘楚洋拧着身子,滚向了一边,堪堪避过了宋青念的夺命掌,正见那孩童惊恐的卷缩在妇人怀里,心下一愣,便趁着此时正背对宋青念,连忙将那把铁扇塞到了孩童怀里。周大牛一看两人动手,抱着头大声疾呼:“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宋青念一把拎住周大牛的衣领,运气掌心,一掌拍向了他天灵盖,顿时便坏了周大牛的性命,一动也不动了,到死他也没瞧见过黄金一百两到底什么模样。
刘楚洋转身见到周大牛已然身死,心中不由也万分难过,心里念及:终究他是无辜的,却是被我一己私心给害了。他急声催促说道:“大嫂,你速速带孩子逃命去吧,这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快逃啊!”那妇人甫一见周大牛身死,悲痛不已,差将昏死过去,一听刘楚洋提醒,才想起怀里大哭的孩子,手忙脚乱的爬起身来,从窗户往外逃去。
宋青念面色狰狞,冷声道:“谁也别想逃!一个一个结伴上路吧!”本就悲戚师兄惨死,又被刘楚洋使诈毁了左眼,此时他掌中含着莫大内劲,拍向了刘楚洋胸口的膻中穴。此时刘楚洋内力全然使不上来,宋青念便使着以力胜巧的蛮横法子,毫无花招取巧的奔向大穴而去。
刘楚洋深知自己今时难逃此劫,只盼那孩子能逃出生天,有了此念想后,他便仗着自己的身形脚法,一个翻身晃过了宋青念,就想要夺门而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宋青念足下一点,左右两掌拍出,一上一下分袭膻中、开元两穴。劲风扫过,刘楚洋本就是强弩之末,这番被宋青念两掌轻易赶上打了个结实,人身不由得横着飞将出去。
宋青念脚下连点,就要赶过去一掌结果他的性命。
“住手!”一声暴喝有如在宋青念耳边响起,激荡得他胸腹中真气上涌。一阵破空声,四个身着黑衣的人出现在了场中。四人中间站立着一名大汉,他束手而立,一双鹰目紧盯着宋青念,凌冽的眼神让宋青念心中一阵慌乱。
“小人拜见九指门下鬼金使!”宋青念心中怒气滔天,但嘴上不敢丝毫懈怠,五体大礼更是不敢含糊,匍匐在地叩首相迎。那鬼金使右手一探,便如鬼魅取物一般,隔着三丈远便将宋青念揪在了掌中。
“你待做什么?差点误我门中大事,幸好我来得及时,不然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鬼金使稍一用力,宋青念便直觉喉头中气息进出无门,疼痛无比,只怕再加点力度自己性命就要坏他手里了。鬼金使冷哼一声,随手将宋青念掷于地下,看似轻飘飘的一摔,宋青念却是当场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只怕是受了内伤了。
“没用的东西,哼!”鬼金使甩一甩手,对着刘楚洋说道:“刘楚洋,你若老实将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死个痛快!如若不然……”
刘楚洋不待他说完,仰天长笑,只是这番重伤下,不由得连连咳嗽,他心下只念着:我拖得时间越长久,他们母子俩就可以越安全。鬼金使一看刘楚洋的神情,轻笑道:“你可是在念着刚才那对母子?哼,你当我九指门中都是蠢材吗?实话告诉你,方才我便让人追他们去了,你放心,他们会在地底下等着你的!”
刘楚洋长叹了一口气,心中苦楚:大牛兄弟,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如今连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了,我只能来生再报答你了。
“鬼金使,快,他中了七绝五味散,当心他自爆内丹而亡!”宋青念见到刘楚洋神情不对时,不由急道。
鬼金使漠然笑道:“不然,死便死,从湖广一路追来,遑论三日三夜不曾对他放松丝毫,更何况他此番是要从宁波出海,东西必定是贴身收藏,他纵然死了也不要紧。”
“你怎知我是要从宁波出海?”刘楚洋大惊失色,满脸惊恐。鬼金使又是伸手一探,被宋青念弃在地上的金钗便飞似得到了他手中,他边把玩边说:“哎,我念你也是可怜之人,待你死后,我便留你个全尸好了。你师傅能为了《送子天王图》背叛你,你的好师妹就不会吗?”刘楚洋面色一滞,又突然似疯了般时而大笑、时而抽搐,嘴里犹在喊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猛然间,只见他痛苦一声哀嚎,胸腹肌肉暴涨,整个人好似鼓足了气的尿脬浮肿起来,院中石砾暴走,劲力气旋般吹刮得越来越厉害。
“噗”的一口鲜血从刘楚洋嘴里喷出,接着是眼耳鼻中相继流出乌黑色的血来,院里也慢慢静了下来。鬼金使随手弃掉金钗,亲自上前搜查片刻,面色不由大变,刘楚洋身上除了几瓶疮药以外,别无他物。鬼金使脸色铁青,连忙命人将院屋仔细清查,仍旧一无所获。
宋青念此番和九指门勾结,事到如今只剩一条道走到底了,现下也是卖力策谋详全,当下边咳嗽边说道:“鬼金使,那刘楚洋会否将东西交给那对母子了?”鬼金使乍逢变数心里慌乱不已,此时一听宋青念所言有理,平复心情便带一拨人破空而去了,目标自然是那对母子了。
那母子两人出得院来,妇人心头慌乱至极,下意识的就往自家田地走去。没过几步路才幡然醒悟,那两人均是江湖上的绿林好汉,如若追杀过来,自己和季儿怎么逃得了。路过晒谷场时,妇人狠心一咬牙,将那孩童藏匿到草堆之中,那孩童哭闹挣扎嘴里喊道:“娘,娘,我要回家,我要阿爹。”妇人泪水止不住,心里酸楚得只想要掏出来止疼才好。她吸了两口气,怜爱的摸着孩童的脸说道:“季儿,娘带你玩摸瞎子,我们俩都藏起来不叫阿爹发现好不好?”
这孩子心性终究如此,至亲至爱之人说的那是全然当真,不由得破涕为笑,在草垛里连连点头说:“好啊,我一定藏得好好的,不叫阿爹发现了。”这可怜的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阿爹已然惨死在了别人手中。
那妇人听了这句话,心疼得快要绞裂开了,不由得捂住嘴巴用力抽搐却不敢出声,她哽咽的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季儿,你一定要藏好了。”说完狠心的将草盖好,一路往山上奔去。
季儿躲在草堆里,手里仍旧拿着阿爹用草杆子扎的蚂蚱,一动也不动,没一会儿,倦意上涌的他疲乏不已,嘴角还仍旧挂着甜甜的笑,迷迷糊糊得说道:“放心吧娘,季儿一定藏得好好的,不教阿爹捉了去。”
不知睡了多久,窸窣的声音把他惊醒了,季儿面上一喜,想到:该是娘来找我了。他连忙手脚并用推开身上的草杆子,月光下看到的不是他的娘,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身上满是鲜血,季儿一见差点儿惊叫出来。那老头连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的说:“季儿,不要怕,是你娘让我来接你的,你跟我走吧!”
季儿听到他叫出自己名字,又是娘叫他来的,心里对他亲热了许多了,说道:“爷爷,我娘呢?”老头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而是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问道:“季儿,你看得到天上月亮的悲喜吗?”季儿仰直了脖子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茫然的摆了摆头说:“我不知道。”
老头抱起了季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世间多痴儿,常教明月悲。欢喜的人,看着这月亮,那自然它就是欢喜的。悲伤的人,看着它,那么它就是悲伤的了。季儿,你再瞧瞧它,它是悲呢,还是喜呢?”
季儿看着月亮皱起了眉头,眨了眨眼睛,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