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示儿》江南布依

8、（八）

　　示儿在站场上摸爬了几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在少数。数次间，面临过生命惨重的威胁。
　　他知道那种滋味。
　　我们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是这样。
　　怎样一种勇气，可以让一个人不惜为另一个人死？示儿许久以后想起来，那个清晨发生的事依旧绞得他心里疼痛。

　　晨光淡微，苍青的天幕下，一切都还那么淡渺。
　　示儿踏出船舱前，忽而对着季离悠悠地笑了，季离觉得莫明。
　　长长的笑声传来。
　　“林示儿，昨夜睡的可还安稳？”舫外十丈远的距离，齐刷刷立了近十的人影。
　　示儿不及答话，季离已冲出房舱，一脸吃惊。
　　“应华！”
　　“不错，季公子别来无恙，我给你的消息还准吧？”两排人影的中间，应华一袭蓝衫走上前来。
　　“你来这里作什么？”季离的声音已略略有些变调。
　　“季公子，你忘了，影楼除了消息，就是作人命买卖了！”
　　应华说的极是轻快，可是季离的脸一瞬间白如金纸，“买命？谁的命？”
　　“季公子，”应华叹了一声，“太尉大人让我告诉你，玩够了就该回去了！”
　　季离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掌抵在船舱上，指关节节节绷起。
　　“难为应公子守了这一夜，辛苦得很。”示儿看着季离的反应胸中叹息一声开口。
　　“不辛苦不辛苦，似你这么一个人，就是守上再长的时候，我也是愿意的。老实说，要杀你我还真有些下不了手，这么美好一张容颜，怎么说咱们也算认识。可惜我只是一名杀手，受人之金忠人之事。希望林少将将来到了地下不要怪罪于我才好！”
　　“我自然是不会怪罪的，”示儿仰头看看天色淡淡微笑起来，“凭你，杀得了我么？”
　　应华的脸色变了，瞬息又恢复了过来。
　　“林公子好利的口舍，我实在不及。”
　　“话不投机半句多，应公子就不必多言了，动手吧。”示儿挥手间抽出腰间长剑。
　　应华向后一挥手，那十余名灰衣人已走了过来。
　　示儿提着长剑打算走下船板，可是他发现自己突然动不了，腰间缓缓伸来一只手，慢慢环了上来，须臾却又分开，耳边有一个声音，“这一生，便是这样也值了罢！”。
　　季离从示儿身后绕上前去，缓缓走下船舷，长剑当胸。
　　“应华，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季离想请你帮点忙。”
　　“季公子叫人好生为难！”应华脸上略有皱眉。
　　“今日你若胜了，回去告诉我爹，请他就当从没我这个儿子。季离，就是宁愿自己死，也见不得林示儿死！”
　　示儿看到季离说完了回头来对他笑，一脸明朗。

　　季离一直不是个多么聪敏之人，示儿知道，在他们三人中，季离一向有些自卑。
　　季离的功夫，还是他和小七教的，一招一式都是。
　　一套梅影步，小七一月学会，他却足足花了半年。他的聪敏，都是日积月累得来。
　　可是，季离有他的优点。他做事有一种恒久的执着。
　　是的，就是执着。
　　只要他认定的，十头牛也难拉转。

　　示儿静静立在船头，他闭上了眼，不去看那脚下的撕斗。
　　示儿的功夫，是父亲教的，那是从真正的战场上淘来的，一招一式间真实得毫无花哨。
　　青鸿剑法，梅影步，季离，希望你不会有事。

　　季离的心乱了，因为应华带来的那句话。
　　他不想示儿再厌他下去。
　　所以他慌乱地点了示儿的穴，自已走下船去，想证明给他看。
　　因为心乱，所以他忘了，战场从不是个讲究规则的地方。以至于他同近十个黑衣人对了数招后，才发现应华不在。
　　回头间，季离只觉魂消魄散。只一瞬，喉头一甜，前后已连着中了数掌，重重摔在地上。
　　他看见了什么？应华，已然站在船头，长剑划着锐利的幅度向示儿辗了下去。
　　示儿依旧闭着眼，静静立于船舷。金色的晨光，打在他脸上，那么清俊雅淡的一个人物。
　　“不——”
　　季离听到了自己在空中撕裂号哭的声音。他狂乱地爬起来，剑势开阔间大开大合，状如疯颠。谁的血在空中飞舞，谁的发散了，谁的衣乱了，他顾不了，只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晃惚间，季离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竟然看到示儿举起了一只手。那只手，恰好架在那横扫而去的剑尖上。白衣翻飞间，季离看到示儿在对他微笑，清晰地显出脸上深陷的窝痕。
　　季离终于松懈下来，强提的一口真气瞬间崩溃，口边翻涌出血丝。
　　那些杀手受过嘱咐，本来不欲伤他性命，可是被他一阵不要命的狂舞，片刻间已倒了四个，余下的也是伤的轻重，便红了眼。眼见他忽而松懈吐血，倾倒于地，便相扑着围上去连着数掌就拍上了季离的胸口。

　　示儿觉得脑中有什么崩蹋了，眼中尽是飞舞的血光。
　　那是战场上父亲的血，大哥的，小七的。
　　一切都是那样迷乱。
　　他眼中一片血红。
　　青鸿剑划起的光芒，带着隐隐的雷声。直的劈，横的砍，翻绞缠绕无所不用其极。梅影步子用到极至，场中只见到一片鬼魅的白影。
　　那些围攻季离的人，几乎没看清那船上的身影是如何而来的，那把长剑又是如何划上脖颈的。
　　杀人者被人杀，原不过转瞬间的事。
　　应华终是逃了，示儿没有追。

　　季离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呼吸间，有汹涌的血丝从他口间溢出。
　　示儿将他轻轻扶起来，拿了自己的臂膀为他支撑。季离看到他一身红腥的血，他的衣上发上，美好的面容上，都是。
　　他忘了，示儿十五岁时，已是洛国的武状员。哪里需要他的帮忙来着。
　　是的，他一直那么强大。
　　可是，就算明在若此，自己依旧卑微热切地想要护着他，总想为他作点什么，也想看到他为自己动容的样子。
　　季离承认自己任性了，他竟然觉得胸中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再也不会有那些日夜煎熬他的心思了。自己从未对过敌，季离甚而开始想，也许自己更隐秘的胸臆里，就是想要送死去的。
　　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报复他自己，报复示儿，也报复他爹。

　　“林示儿，”季离眯起眼来轻轻眨眼，“小七去的时候，我无数次痛恨那为什么不是我。那样，你也许会好过些！”
　　“不要说话。”示儿眉头皱了起来，嗓音却极轻，一只手伸到背后替他输送气息。
　　“我不能选择我的出身，可叹我竟也不能去责怪我爹，所以，我觉得对不住你。”
　　“季离，”示儿伸手将他散乱的发拢到耳后，“不是你对不住我，我不值你如此！”
　　“那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我从没考虑这个，”季离摇头微笑，“只是我想。我想站到你身边，同你并肩。”“刚刚，我以为你会死，果真若此，我就拼了命杀了这些人，然后去地下陪你。”
　　“我的命硬的很，你那点力道，哪里能困住我多久？”示儿淡笑了两声。
　　季离呆了片刻。
　　“林示儿，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敢开口，可是今天我想说给你听，你听了不要恼我。”
　　“不会。”示儿伸手轻轻拂去他面庞的血污，声音柔和下来。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离开这半年，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