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心生（怨） ...
-
【十壹】
圆峰山上的小屋内，长生的身上仍缠着绷带，屋内只有他一个人，右手握着一杆长棍。他本来的武器也是长棍，但这根长棍，不是原来的那一只。
这根长棍是藏在房梁上的，棍上刻过字，但被年岁斑驳掉了。棍中藏刃，寒光森森，刃，是千年寒铁所铸。
这是只有组织里才有的东西。
这房子从前的主人，是组织里的人。
长生耍了个花枪。
找到这根长棍的时候，他简直想笑出声来。
组织，组织，还是组织。组织像一张蛛网，而他，只是被粘在网上的一只小昆虫，从蛛网的这一角，跳到了那一角。不自量力地以为，能脱了这蛛网的桎梏。
山上高处，居然搭起了一个棚子，用的是上好的锦缎。里面做着一位年轻的公子，翘着腿喝茶，靴子是白月底的祥云缎面，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后，山里的路都是泥泞不堪的，这位公子的鞋面居然连个小泥点都没有。
“人，找到了？”公子忽然发话了，跪在棚子中间的人把头低下。
“动手。”
那人磕了个头，站起来时，才看见他没有嘴巴。不，准确的说，他有嘴巴，只是从左颌到右颌有道鲜明无比的红色裂口，穿过了嘴巴，仿佛要把他的下巴整个划下来，但是，最后又恶作剧似的，将那道裂口被一针针缝了起来，狰狞无比。
敌人是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门，窗，甚至屋顶。黑衣，黑裤，被缝起来的嘴，屋里只有兵戎相接的声音，连惨叫声都不会有一句。
夜，如隔夜的粥，浓稠。
圆峰山脚下，伴着夜色，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向上爬。
那身影走得很吃力，但走走停停，却不曾放弃。
长生手上的长棍越来越重，眼神也变得模糊不清，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到阿莲了。
阿莲静静地坐在床边，正在逗弄怀里的婴儿。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敲着他的耳膜，仿佛是听到他归来的声音，阿莲抬起头来，冲他暖暖一笑，拎起婴儿的手向他挥了挥手。他看不清婴儿的面目，正凝目使劲去看时，仿佛眼前的画面忽然被撕破了，一张没有嘴的脸无限放大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微微低下眼，看到不知什么兵器的，带血的刃，从他的左胸穿出。
“我好像找到答案了。”长生对阿鬼说。
“哦？”
“我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把痛觉藏起来了。”
“为什么？”
“为了能让自己更强大。”
长生继续道：“为了能更好地战斗，保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阿鬼笑道：“所以，你恢复记忆了？”
长生摇摇头，看着阿鬼道：“不过我有了一个名字，我叫长生。”
又几个黑衣人钻进帐篷，跪在中央。只是领头的人没被缝上嘴，也没跪下，对着座上的公子作揖道：“少爷。”
公子懒懒地抬眼：“什么事？”
那人腰弯得更低了：“有一辆马车刚刚下山了。”
公子皱了皱眉眉。
“那马车的车夫是，是……”
“是谁？”
“上官。”
“啪”公子手中的茶杯砸在地上：“追！”
“是，只是那屋里的人……”
“死了么？”
“已经倒下了。”
“烧了。”
“是。”
公子站起身：“罢了，上官的马车我亲自去追。”
【拾贰】
阳光在阿莲的睫毛上转了个圈，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脚也有些麻木。但她还是睁开眼，雨后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天放晴了，阿莲怎么舍得不睁开眼看看呢。
她动了动唇，喉咙传来干涩的不适感，仿佛是察觉到她的动静，一根细细的植物的杆茎递到她嘴边。
“慢慢喝。”
这声音太熟悉，阿莲动了动干涸的唇：“叔叔。”
那声音叹了口气，沉沉的，重得像铅。
“咚”的一声，村医跪在阿莲的床前。
河水一直流，一直流，仿佛流回二十多年前。
彼时，组织里有两位风头正盛的人：一位是菁瞳，一位是菁瞳的师兄。
江南圣手便被菁瞳师兄收入麾下。
很多人知道江南圣手，却很少人知道，江南圣手其实是两个人。师姐刀术无双，能熟稔地剖开人的肚肠，精准地切去坏死的内脏，再若无其事的缝合，关键是，保证被开膛破肚的活人不死。
很多人知道她这一手神奇的医术，但很少人知道，能做到这一切的关键，是她有一个攻于针术的师弟，对人体的每个穴位经络了如指掌，在她下刀前，行针封住重要的血脉。据说，还能麻痹人的痛觉。
两人联手，可谓是无病不能医。一时菁瞳师兄的呼声，有盖过菁瞳的趋势。
只是，菁瞳不会就此认输，菁瞳有他的计划。他寻来数百无依无靠的幼童，将近十年的魔鬼训练，最后选出其中佼佼者，作为自己的弟子培养。十数年后，，组织中要职若都由自己的弟子担任，那么即使师兄得位，也未必得权。
是的，菁瞳的师兄还未收弟子，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只是，世事并不是尽如人意的。或者说，惊喜来得总是超乎意想。
菁瞳的师兄在外与一个普通女子结合之后，打算离开组织。
这对菁瞳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他把那个女子抓回组织，那女子当时身怀六甲，而菁瞳的妻子也大着肚子。更巧的是，他们居然在同一天临盆。而接生的，正是江南圣手。
菁瞳怎么会让自己死敌的属下，接生自己的孩子？
很简单，因为江南圣手也双双叛变了他们原来的主人，变为菁瞳的属下了。
他们甚至还为菁瞳奉上了一种，控制死尸的方法。于是组织四处寻找，功夫高强之人的尸体，带回组织，那些被控制的死尸，被组织当做死士，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假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阿鬼摆摆手，表情似是很愉悦。
“菁瞳让我和师弟接生，是因为，只有我和师弟能接生。”阿鬼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因为，她老婆胎象不稳了，疼了三天就是生不出来，她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所以……”
阿鬼继续说：“她选择了剖腹，剖腹取子。跟另一个女人一样。”
菁瞳的妻子最终顺利产下一个儿子，只是由于难产太久，这孩子有些先天不足，体质不能练武。
而另一个女人，因患有先天的心疾，还没把孩子生出来，便一尸两命地去了。
“假的，假的，这些也是假的。”阿鬼的表情似乎更加愉悦：“我偷偷地告诉你，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是他的心脏不好，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阿鬼忽然大笑起来。
“那么，另一个孩子呢？”上官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问道。
“当然是送去了一个，更有趣的地方了。”
阿鬼忽然又笑出声来，倏尔，她收住了笑容。
“偷偷告诉你，那孩子，接生那晚，我见着了。”
放肆的笑声又起，马车一路狂奔。
两个少年两匹马，轻装短打，缰绳只是稍稍攥在手中，马蹄声哒哒，像是在山路间漫步。
“唉……”骑在马上的少年闷闷叹了口气。
“怎么了？”另一个稍年长的开口问道。
“师哥，我总是觉得，这次的事，有点不对啊。人被雷劈了，怎么会不死呢？”
年长的少年轻笑道：“大概是，之前被雷劈过一次，跟雷公有了交情呗。”
“不对啊，且不说那通缉犯作恶多端，雷公绝不可能放过他；若是那乡野流氓泼皮四，说不上无恶不作，但也算是丧尽天良了，为何雷公要放过他。”
年长的少年笑了：“这，你就要问雷公了。据说有人被雷劈过之后，性行都会大变，也许老天也想给他一次机会呢。”
忽然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两人都勒了勒缰绳。
林间居然跃出另一匹马，马上一人勒着缰绳，身后仿佛堆个了沉重的包袱，马上的人钻出树林，脆生生地叫了声：“莫追师哥，拿到了。”
莫追展颜笑了，三匹马聚头，那亲密的样子显然是老相识。新来的马上坐着一个女子，眉眼秀气，年轻的少年惊讶道：“莫怨师姐，你怎么会在这？”
莫怨身上透出一股骄傲的神气：“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们是螳螂捕蝉，我是黄雀在后。”且看她的马背上，横着一具男人的尸体，翻起那尸体的头，只见一道伤疤穿过嘴，从左脸颊划到右脸颊，更狰狞的是，这道疤切开后又被缝了起来，仿佛是想故意让人知道，针线画出的红痕更重。
“这就是，影子，没有嘴的影子。”
“师哥预计的果然不错，组织果然来人了。”
“没被发现吧？”
莫怨摇摇头：“他们都撤走了，我才进到小屋里。而且他们走的时候，还放了一把火，想把这些尸体全都烧掉，我偷了一具，不会被发现的。”
莫追对她微笑道：“干得好，辛苦了。”
莫怨微微红了脸。
“师哥，师姐，你们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组织的影子一向隐秘，这回我们抓到证据了，莫璃你不是一只担心这次偷偷出来没法对师父交代么？”莫追与莫怨对视一笑：“实不相瞒，这是我和你师姐布的局，抓长生事小，找出影子才是正事。”
“啊，这么说，长生，也就是泼皮四，只是个诱饵，组织也以为他是他们的第一死士要来杀人灭口。”
莫追点点头，表示认同。
“组织的消息来源一向不输我们神捕门，我们知道的，他们自然也知道；我们怀疑的，他们自然也怀疑。莫怨，你在屋里，还看到除影子外的尸首么？”
莫怨想了想，
摇了摇头：“没有，清一色的，全是影子的尸体。”
这是一条逼仄的甬道，四周都是泥土，没有任何装饰，甬道顶上有些通气用的小洞。
“这个地方，是我娘告诉我的。”女子的声音说道：“我娘说，当是，那些人来抓她和我爹，她就把我爹藏在这里，佛龛下的小道。”
女子的声音顿了顿，她显得有一些吃力，因为她怀里抱着一个男人，她便是一点点把那个男人拖下来的。
“然后，然后我娘就被那些人带走了。”
那男子仿佛晕过去了，不说话。
“我娘说，我爹保护了她一辈子，她也想，护我爹一次。”
甬道里是暗的，没有光，女子吃力地摆弄着男人的四肢，让他在窄小的甬道中，能躺得舒服些。
“我娘说，遇上我爹，是她的缘，也是她的劫。”
她弯下腰，轻轻吻了男人的眉眼。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得了。”
那男人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
“长生，长生，”女子喃呢着，仿佛母亲哼唱着摇篮曲：“你一定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女子的声音弱了，甬道里静了，静的只剩下一个人孱弱的呼吸声。
“其实那时候，菁瞳师兄的妻子，没有死，是我把她偷偷带出来的。” 村医缓缓道：“我带她出来，回来这里，她的故乡。也许是生产时虚空得太厉害，她昏迷了将近三年，我每日给她扎针，终于，她醒了，可是神智，已经不那么清楚了。但是不要紧，只要她还活着，那个人，就一定会来找她。”
村医握紧了拳头：“饶是如何的神智不清，她总记得，自己该有个孩子，她总是慌乱地找着孩子，我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望着窗外：“也许老天爷助我，那日我在溪边，居然看到一个随水漂来的木盆，那木盆里，兜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娃。我就把孩子抱给她，骗她说，这就是她的孩子，那女人有些神智不清，不会怀疑什么，但我担心那个人有一天回来了，他会看出端倪，所以我每日给那女孩喂药，一点一点地将她毒成了心疾。”
窗外，溪边，流水依旧潺潺。
“我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但是，我不后悔。若是时间倒回，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也仍会那么做。我要等那个人来，我要带他去见我师姐，我赔上性命也好，废尽一生也好，我也一定要等到他。”
村医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拳：“那个人，他一定不会知道，奈何崖边，我师姐等了他好苦。当初师姐为了他下山，为了他进组织，为了他……”
沉默，可怕的沉默。
他以为阿莲会暴怒，会大哭大叫。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那双黑白分明，但没有焦点的大眼睛里，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
“你恨么？你该恨，我如果不是我从小给你喂毒，你能活很久，很久，久到满头白发，久到儿孙满堂。”
阿莲躺在床上，睁着眼，不说话。
“还有你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毒药，你的眼睛，也不会坏掉。”
阿莲仍旧没有回答。
很久很久，只有窗外的流水声在响。
“结局呢？”阿莲忽然问。
“什么？”
“故事的结局，你等到那个人了么？你的师姐还好么？”
村医脸上浮过一丝笑意：“师姐，她，我，我见着她了，她还和当年一样……”继而冰冷：“那个人，也回来了，只是，他甚至也没机会来拆，我为他设的这个局。”
彼时，圆峰山，小屋前，莲花池畔。
“阿砭。” 阿鬼淡淡道
村医在旁轻声应道：“师姐”
“那时，师父说，我性子难，一生易被执念所困。”
阿鬼摊开掌心，手中躺着一枚舍利，阿鬼喃喃道：“这一次，我送他走。”
倾斜手腕，舍利入水，激起的水珠在荷叶上滑了一个圈，和阳光一起落在荷叶中心，荷花苞随着涟漪晃了晃。
“叔叔，我会死吗？今天，明天，还是哪一天？”
阿砭沉默良久，最后说：“确切地说，你的心脏，负荷不住毒素的那一天。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总之，不会太久。”
“阿莲，能再求叔叔一件事么？”
阿砭苦笑道：“你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阿莲扯动嘴角，笑了，淡淡的，像一朵浮云飘过湛蓝的天空。
“阿莲，从来没有恨过叔叔。如果叔叔没有从河里抱起阿莲，阿莲不会在这里，不会遇见长生，不会成了，孩子的娘。”
屋内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声音，阿砭的粗重，阿莲的浅薄。
“我娘说过，她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我爹最痛苦的时候，她没能陪在身边。阿莲，不想要这样的遗憾。”
阿莲转过脸来：“是缘是劫，遇见了，就不悔了。”
流水依旧潺潺，时间仿佛倒流，回到那日。
阿莲在衣兜里塞满了小石子，溪水漫过她的膝盖，她的腰，她泪流满面，一步一步走到小溪中央。水是冷的，将她从头到脚冰冷透彻，她在模糊中越走越深，期望这冰冷结束她所有知觉。忽然她触到了砰砰的心跳声，和微弱却温暖的体温，那源自生命的温暖来自溪水中的另一具躯体，一具全身带着粗糙火痂的身体。
心跳，是生命最原始的呼唤。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心生（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