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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生(贪) ...

  •   【心生】
      【壹】

      雨,暴雨,几声闷雷拉黑了初春的午后。
      半山腰的小屋,外表简陋,甚至坍圮;屋内,却是滴水不漏,这家的男主人,想必曾认真地加固过屋顶。
      桌上摆着饭菜,女主人合上窗户,坐在屋内编着凉席,又忍不住多次向外张望。显然,是在等着谁的归来。

      吱呀一声,屋子的门被推开,一个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女主人抬起头,站起身道:“你回来啦,快,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而门口的那个身影,摘下斗笠,嘴角上扬,浅笑出声。
      女主人的笑容却僵在了嘴角。
      “是你?”
      “是。”

      来的人不是她等的人,那人影太矮了,怎么看都不会是个男人。但声音,却也不像是个女人。
      “正好路过这里,忽然就下起了雨。”
      换季的天气就是这么多变,客人解开蓑衣,笑看着桌上的茶杯。
      “那这热茶……”
      女主人重新展颜,道:“喝吧,他可能,还要晚一点才回来。”
      女主人递上茶杯。

      【贰】

      流水潺潺,一条小溪从村边蜿蜒,像母亲的乳汁滋润着这座小村庄。
      阿莲就在这条小溪里救起一个人,一个男人。

      阿莲就在这座村子里出生,也在这座村子里长大,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她不认识的;也没有一个,不认识她的。
      那个男人,是个村外人。

      他是组织里的死士,不是杀手,是死士。
      杀手,会利用各种技巧去杀人,但死士的技巧只有一种,就是拼命。
      组织里的人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死士。因为,他不会感觉到痛。
      一个不会感到痛的死士,他拼起命来,会是多可怕。

      “你醒了……”
      少女的声音,柔柔地穿过耳膜,浸入大脑显然不是阿鬼。
      他以为,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会是阿鬼;像之前无数次受伤晕厥一样。

      阿鬼。
      阿鬼是谁
      阿鬼不是鬼,但也不像是人。
      她是组织里最下等的大夫 ,或者说,更像是屠夫。
      第一次见到她 ,是她在把自己原先腹部的伤口切开,切得更大,然后把那些流出来的肠子放回去。
      不是用手 ,而是用嘴。
      因为,她只有一只手。另一只从肩膀那就没有了,但是阿鬼似乎不甘心,她在自己的肩膀下又接了一只手。于是,她便有了一只完全是白骨的右手,和一只只有三个手指的左手。
      阿鬼的全身仿佛都是不对称的,她是个跛子,一边腿长一边腿短;她的眼,一边是窟窿,眼珠被生生抠去了,另一边眼珠还在,只是没有眼皮,便成了一只永远闭不上的眼。
      他那时就正看着这只眼,阿鬼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或者说,手中和口中的工作,居然裂开嘴,笑了。她的嘴里,甚至连牙都是不对称的,参差的,缺漏的;刚才因搬运肠子染上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他猜,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睁开眼,一个人的模样,背着光,看不真切。
      “叔叔,他醒了。”那声音叫道,跑了出去。
      然后进来了一个长者,把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觉得很累,又闭上了眼。

      “痛么?”阿鬼问,声音沙哑。
      他摇头,阿鬼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
      于是,他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看着,阿鬼把自己肠子上的伤口缝合,又放回肚子里,最后,缝好肚子上的口子
      阿鬼说,他是第一个,睁着眼看她在自己身上动刀的人。她说这很有趣。
      是的,他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从他醒来开始,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全身血肉模糊,身上多处深得几乎伤到内脏的伤。
      阿鬼说,这样的伤,这世上能治的人不多。因为能挨着这样的伤,还活着的人,本身就不多。
      但是阿鬼治好了他。
      于是,他落下大半身火痂,连面容,都是隐藏在伤疤之后的。

      他半躺在床上,透着床边的窗户,他可以依稀地看到这个沿溪而设的村庄的模样。
      淳朴得接近原始的村落,村子里的人也不似汉人的打扮。

      “我叫阿莲,你叫什么?”救他的那个女子问他。她很年轻,十六七的光景,布巾缠头。衣服上,头巾上的刺绣,显着独特的异族风情。
      “从前我家屋前有一座小水塘,水塘里有莲花,可好看了。阿爹就给我取名阿莲。”
      少女脸上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但他是无暇理会的,只是把头又扭向窗外。

      他没有名字,死士不配有名字。
      一个下一秒钟就要死去的人,为什么这一秒还需要有一个名字。

      “那你家在哪,你可还有什么家人朋友么?”那个叫阿莲的少女不死心,继续问道。
      他仍旧不说话。

      家,组织不是他的家。
      朋友,阿鬼算么。
      阿鬼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研究人,死人。
      她总是把尸体切开,拿出里面的脏器仔细观察。若是脏器破碎了,她就把它缝好,然后把拿出来的东西,都按照它们在活人体内的样子,放回去,缝合尸体身上各处伤口。最后,一把火烧了。
      阿鬼说,这是她的爱好。
      甚至,他曾看见过,阿鬼剖开一个已死孕妇的肚子,取出里面,躺在羊水里的婴儿。那婴儿已成型,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
      “十几年前,我也这么剖过一个人的肚子,不过她是活的,剖出来的小孩也活着……她本是要死的,她们本来都是要死的……好像后来她确实也死了……”阿鬼自言自语着,又把那个人形的肉球放回了母体。
      “好像我剖了不止一个……两个呢?还是三个呢……”
      阿鬼将孕妇的肚子缝合,自嘲地笑道:“嘁,管他呢,谁知道呢……”

      阿莲不再问他,低头做着针线活,用细细的声音说着自己的过去。
      “我家,原来在圆峰山的山腰上,呐,就是那边那座山。”
      阿莲努着嘴指向窗外不远处一座山,这儿的山不高。江南的山,总是不高的。
      “我阿爹从前是这里最厉害的猎人,他在那里造了座小屋,然后娶了我娘。”

      过去,他也没有过去。
      记忆是空白,他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到人间来的魂。
      他是和一堆尸体一起,被送到阿鬼这里来的。
      只有死了的,和无法活下去的人,才会被送到这阿鬼这里。
      他是个意外。

      “为什么要救我?”他忽然出声。
      阿莲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活;咬了咬下嘴唇,红了脸,忽然抬头道:“叔叔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死了,你爹你娘,该多难过啊,以后别那么傻,再轻生跳河了。”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轻生?若是阿鬼听到这话,必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是在一次任务里,失足跌落山崖的。
      死,他没怕过。也许,他从来就不曾活过。
      一个没有痛感的人,能算是人么。

      “你不是感觉不到痛,而是,想不起来了。”阿鬼说:“你的感觉神经是正常的,只是,你不愿意想起痛的感觉。”
      阿鬼顿了顿继续说:“人的脑子里,有很多个区域,你把你的痛觉藏了起来,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找不到了。”
      他静静地听。
      “你的痛觉和记忆,都被藏起来了,也许藏在同一个地方,也许藏在不同的地方。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就像把东西放错了地方,暂时找不到了而已。”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这要问你自己,也许是因为,过去的记忆让你太痛苦,你的机体为了保护自己,把记忆和痛觉都藏起来了……亦或许有别的原因……我也不知道。”
      “还能,再找回来么?”
      “也许能,也许不能。人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关,你的脑袋受过撞击,就像按动了机关的开启键,机关启动,它藏了痛觉,藏了记忆,甚至把关闭的机关都藏起来了。”

      傍晚的时候,村医来了,给他把了脉,换了药。
      “年轻人,人生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年纪轻轻的,何必呢。”
      村医用略带沧桑却沉稳的语音说着,背着手离去了。说话的时候,村医并没有抬眼他。屋外的柱子后面,阿莲的身影晃了一下,这一屋子的人,都成了他的说客。他兀自好笑,却笑不出口。

      “为什么要救我?”
      彼一时,他也是这样躺在阿鬼的屋子里,这样地问。
      阿鬼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也没有抬头。
      “我没有救你。”阿鬼嘴里叼着线,缝着不知是哪个人的,哪一块肢体。
      “我对你做的事,和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他知道,阿鬼说的是死人。
      “只是,我打开你胸腔的时候,发现你的心脏,跳动的。活,是你自己的选择。”

      晚饭时候,阿莲端了粥进来,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脸也崩成了不适合她的严肃;端着盘子要走了,却在无房间中间站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放下碗,转过身,双手搬起他的一只手,停在他左胸上:“叔叔说,里面这个东西,叫做心脏。只要心脏还跳着,人就是活的。”

      他感受到,手掌心传来节律性的跳动。
      砰,砰,砰。

      彼一时,阿鬼也拿起他的手,敷在同一个地方。
      “这里是心脏。人的五脏六腑,都是相通的。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它们都知道。”

      砰,砰,砰。

      “你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你的身体记得,你的心记得;他不停,就证明你仍有未完的事,你的生命还未到尽头。”

      砰,砰,砰。

      伤痛和存在,有时候是有联系的。
      痛着,说明还活着。
      若没有了痛感,连活着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有时候,没有痛楚,才是最大的痛楚。

      “和你的身体一同送到这里的那些尸体,有十分明显的打斗和厮杀的痕迹,而且都很年轻。创口不一,也就是说被不同的兵器所伤,像是经历了一场大规模的,屠杀。还有用火焚尸的痕迹,很显然,重创你们的人,不希望你们之中有活口。如此大规模的活动,组织里,一定会有记载。你,想进组织吗?”

      他的心脏代替他点了头。

      一个月后,嘴巴被缝了起来的黑衣人把他带走了。

      后来,他就成了组织里的死士,最下等的杀人工具。
      每次在任务中受伤,血流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都会被当成死人送到阿鬼这里。
      阿鬼那张似人非人的脸,也总是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无数个重伤的夜晚,他在黑暗中醒来,只有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腔,那里面,那块不知死活的肌肉,还在无情无义地跳着,他就知道,他还活着。
      他还是这么七零八落,不知痛楚地活着。

      砰,砰,砰。

      “总之,”阿莲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阿莲。”他叫住了少女:“欠你一条命,我会还的。”

      他的手依然搭在胸口,直到夜静的只剩下一种声音:砰,砰,砰。

      【叁】

      第二天,那个叫阿莲的年轻女子,一大早就兴冲冲地跑到他床边。
      “长生,你就叫长生吧。”几滴晶莹的汗水粘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这是我跟村里的老人求来的名字,他们说,你大难不死,必然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长生,你以后就叫长生了。”
      她灿然明笑,比阳光还耀眼。

      这座村庄实在太小,以至于他透过一扇窗户,就能几乎看到村子的全貌。
      夏末秋初,村人们忙着收田,女孩儿们也挽起衣袖裤脚下田干活。
      阿莲也在其中,只是她毕竟还是和其他女孩儿不一样,干活的时候,时不时要捂着胸口蹲下来。
      “阿莲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
      被阿莲称作叔叔的中年人,是村子里唯一的村医。
      “出生的时候没了爹,没过几年又没了娘,这几年,唉……”村医说着,叹了口气。

      这时阿莲正好回来,用袖口抹一把脸上的汗,红杉杉的笑脸又亮了出来,说着一天在外的见闻经历,就好像她真的能看见似的。
      是的,阿莲的眼睛不好。
      “小时候还能看见些,后来就渐渐不行了,越来越糊,这几年,是根本看不到的了。”她是这么跟长生说的。
      长生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

      他在村医家里养着伤,日子平静。
      阿莲在大家的劝说下,也不再下地干活,只是在家里帮忙准备大伙的饭食。
      秋风起,天气渐凉了,阿莲那日兴冲冲地跑回家,到长生床前给他看一件藏青色的秋装:“这是我托福婶做的,你快试试合不合身。”
      此时村医也在长生屋里,笑问道:“阿莲啊,今儿出去,又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嗯,倒是有一件。”
      “说来听听。”
      “叔叔还记得前几日从山上被人抬下来,被野兽咬伤的那几个人么。”
      “记得,他们怎样了?”
      “他们很好,只是最近旁边几个村子也发现了被野兽咬伤的人,组织年轻强壮的村民们上山去查看,还发现被咬死的人咧”
      “噢,那可严重了。”
      “可不是么,据说在山上发现了老虎屎,那些人都是被老虎咬死的。镇上派了公告,谁能把山上的老虎降了,赏银十两呢。”
      “哦呵呵,还真不少啊。”
      “叔叔,你说,要是我爹在,能不能降了那只老虎啊?”
      村医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阿莲自然看不到,但是长生看到了。
      “呵呵,那是当然。你爹当时可是这一代最厉害的猎人啊,他要是在,拿了那十两银子给你当嫁妆,阿莲一定能嫁个好人家。”顿了顿继续道:“要是谁拿了那十两银子一张虎皮做聘礼,嘿嘿,那女孩儿家一定贼有面子。”
      阿莲啐了一口:“叔叔真是老了,满口胡话。”
      长生面无表情地听着 ,村医这话题真是转得不着痕迹,显然,他不愿提起阿莲的父亲。

      长生也渐渐可以下地走路了,但阿莲却越来越不好了。
      早晨起来总听到她一阵阵的干呕声,干活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也总忍不住干呕。饶是长生这么个外行的人,也看了端倪。
      阿莲怀孕了。

      那天下午阿莲来看他,带着改好的藏青色秋装,衣服本是能穿的,只是袖子有些长了,阿莲执意要拿去改的。
      她说衣服要合身,日子才能过得舒心。

      这样的日子,长生多少有些不习惯的。也许他还不能明白,日子,究竟是什么。

      那天下午没说几句话,阿莲捂着胸口又要吐。
      “你很想要这个孩子?”长生拿冷冷的一双眼斜忒着她,淡淡的问。
      阿莲低着头,不一会儿就红了眼。
      长生听到阿莲和村医的谈话,他们说得很小声,长身本不该听到,但多年在组织里的生活,让他不得不去留意墙脚里细小的声音。
      阿莲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默默地垂着泪。
      一个闭塞的原始村落里,一个未婚有孕的少女,要面对多少人言与是非。
      “我把孩子的父亲找回来。”
      长生要起身,阿莲抓住他的手臂:“不,不要。”
      屋外是喧闹的,屋内却静谧,只有阿莲不住的抽泣声。

      长生是在傍晚的时候上山的,孤身一人,手无寸铁,恰便遇上了采药下山的村医。“阿莲她娘心脏不好,天生的,生她的时候,就差点难产而死了……”
      长生攥紧了拳头。
      村医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记得当时,阿莲她爹求了一位高人下山,剖腹产子,最后母子才得以平安,”
      一个念头在长生的脑海里闪过。
      “高人难求,你可想清楚了。”
      长生终究上山去了。

      第二天下雨了,雨网密密地织,从白天,到黑夜。
      阿莲抱着长生没带走的秋装,蜷在房间里。雨水打在窗台,雨声中,阿莲似乎听到,有规律的呼吸声。浓重的鼻音,像是每一次吐气之后,都要休息很久,才有力气吸进下一口气。

      阿莲坐起来,撑开窗。

      是长生。
      他靠在墙上,就像一个远行了很久的人,靠在自家的门前。

      “你怎么知道是他?”上官问。
      “我听到了他的心跳,隔着墙传过来,砰砰砰的。”阿莲抿抿嘴,继续说:“你知道么,那时候,我好像居然能看见了。”
      阿莲说着,脸上漾出一个微笑。
      上官喝了一口茶:“ 看到什么了?”
      阿莲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低头看他,他也抬头看我,那时,他的眼里,装着四季。”
      上官微笑:“那么,后来呢?”

      后来,雨夜中一个奇怪的剪影。一个人,把一具庞然大物抗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走着。

      第二天一大早,打更的人就看见,一个奄奄一息,也看不清面容的人,倒在县衙门前。他身下,卧着一只成年猛虎的尸体,据说,那只老虎的头骨和牙齿都碎了,是活活被人用拳头砸死的。

      县太爷高兴坏了,命人把整张虎皮扒了下来,铺在他的太师椅上,给了足足两倍的赏银。那个满身火痂,连面容都没有的长生,成了大英雄。
      十天后,他娶了阿莲。

      阿莲带着全村人的祝福,在少女们羡艳的眼光中,穿着大红的嫁裳上了花轿。他们的新家在圆峰山的半山腰,阿莲从前的家。

      日子就像村子里那条河,静静的躺着。
      长生变成了村子一等一的猎人,每次到镇上的山货店,背篓里总是满满的。
      阿莲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走过村子里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祝福。

      但是这样的平静,注定是不长久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心生(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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