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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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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屋外围了几十个人,屋内,仍有闷闷的木鱼声传出。
“喂,老和尚!我们二爷问你话呢,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纸张抖动的声音,这人说话很大,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轻狂。
“阿弥陀佛,老衲未曾见过。”
“老秃驴,头都没回就说没见过,摆明了匡我门。”
木鱼声被迫停了,弑杀躲在屋外不远,手中握紧了匕首。
“什么!这老秃驴还是个瞎子!”
弑杀的心里猛地一颤。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老秃驴,眼珠子都没了,看来只真瞎了。二爷,怎么办?”
“老师父,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弑杀的人。他是一个杀手,杀人不眨眼。有人说在这见过他,请问老师傅,最近可有什么人到您这来过么?”
这声音温文尔雅,却透着杀气。
“阿弥陀佛,施主,老衲这里,没有杀手。”
“报告二爷,屋外有人。”
屋内的人向门口望去,弑杀被揪起来,推进门里。
“对对对,就是他!前天上山来的那个外来人,就是他。”
屋外唯一一个农人打扮的忽然发话了。
“哦?是么。”
被唤作二爷的人点点头,手下人扔了一袋碎银子给说话的农人,那人捧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老师父,请问这位是?”
“他是老衲新收的弟子。”
“哦?大师的弟子,为何拿着匕首呢?”
“老衲正要为他剃度,让他到山上洗剃刀去的。”
二爷抬起弑杀的头,他朝释心和尚看去,之间他的一双眼珠,已被挖去。
“二爷,那个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
“你说呢。”
“这……跟画像上的,的确非常像。但说不出是哪……好像又有点不像。”
“废话!”
二爷怒斥,侍从不再说话。
“两位,都请跟我到府上一趟吧。走。”
二爷转身迈出小屋,侍从随后。弑杀和释心和尚被押着,也带出了小屋。
“二爷,您见过弑杀?”
“恩,一二年前,在组织里,匆匆扫过一眼。”
“那您觉得……”
“哼,管他呢,先带回去。反正过几日,菁瞳就要来了。”
菁瞳。
弑杀心里又是猛地一颤。
铁牢里总有腥甜的味道,
组织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逼供,他太清楚了。
只是牢门开启又关上,没有人把他牵出去受刑。
他只听见隔壁牢房,释心和尚被一遍遍问,又一遍遍念着阿弥陀佛。
他的木鱼居然还在身边,一夜夜地敲着,只是声音越来越弱。
牢里的腥味又重了一重。
菁瞳到了。
他要亲自来认他的弟子。
弑杀跪在大厅中央已经三个时辰了,四面窗户都被黑布封死,
屋内,暗无天日。
门开,光入。
那脚步声他很熟悉。
他的血液从指间开始,仿佛都冻结了起来。
他冷得发抖。
菁瞳坐定,下人上茶。
“把人带上来。”
声音中气十足。
这一切,他都太过熟悉。
他的下巴被捏起来,脸庞上的碎发散开。
他闭着眼,连下巴上手指的纹路,都是他熟悉的。
“哗” 大门被毫不友善地踢开,门外传来一声奇怪的鹰唳。
“上官?”
“正是。
逆着光,门外一条人影。
上官将一根长棍扔入屋内,长棍直直滚到弑杀手边。
这长棍,曾是他不离手的兵器。
上官走了进来,走到跪着的弑杀身边,正面菁瞳。
弑杀捏紧了拳冷汗岑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场景:他提起长棍,揭竿而起,横扫千军。
然后呢?
他会是菁瞳的对手么?
上官会帮自己么?
还有,牢里那个和尚,怎么办?
他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他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什么意思?”菁瞳冷冷道。
“不小心,手下得太重了。”
沉默一阵后,菁瞳沉沉道:“尸首呢?”
“喂小宝了。”
鹰又叫唤了一声。
菁瞳手握成拳。
“只是下次组织再派人来,能否派个壮一点的,太瘦了,小宝都不够吃呢。”
上官终于是扬长而去了。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人,哪找的。”
“山上,一个老和尚那,说是他新收的弟子,正准备剃度。”
“让他剃。”
“是。”
良久,门再次打开。
这一回带进来的,是一股突兀的血腥味。
释心的脚步很慢,一路念着经,摸索着,站到弑杀身后。
那血腥味似乎冲到了鼻头,影响了呼吸,弑杀跪着,竟开始不住抽泣。
头发一撮一撮地落,佛经一句一句地喃呢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长发剃尽,剃刀落地。
释心和尚仰面倒下。
“师父!”
弑杀抱着和尚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眼泪像八月的雨,滂沱而落。
他自幼失去父母庇佑,他无奈之下以棍伤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葬身火海……
他哭作一滩,好像前半生的眼泪,都在此刻,奔流出来。
“大师,今天就要走么?”
“是的。”
阳光是暖暖的橘色,下午光景,村长和一位僧人站在家门口。田垄上,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身影
“小施主已经痊愈,贫僧也该走了。”
他们面前,金黄色的麦田,一望无际。
一阵风过,金色的麦浪起起伏伏。
“今年,想必又要有好收成了。”
村长的嘴角闪过一丝苦涩的笑:“这里的土地,埋葬过很多人,很多,很多。”
“阿弥陀佛。”
“六年前,有一伙杀手来过这里,屠村。”
僧人垂眼看着足下的土地,一言不发。
“当时我被藏在草垛里,全村的人都被杀了。我看见了那个领头杀手的脸。”
他忽然站起来,双眼直直地盯着僧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脸。”
村长与僧人,恰似一样的年华。僧人转头对向村长,正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
村长被村长夫人打着手势叫到了屋内,僧人并没有故意去听他们的谈话,但是风声把他们的声音送到耳畔。
“今天赶集,他、他们都议论说,村里来的那位大师,长得有点像朝廷通缉的犯人。”
村长好像没有反应。
村长夫人接着说:“就是,就是当年屠村的那位,弑杀。”
“啪” 村长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大师慈眉善目,怎么会像,怎么会像那个人!”
村长很是激动,继续道:“再说了,弑杀的模样,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是,是,是,我也这么觉得。”
“你少和他们嘴碎。”
这一天,全村的人都来给僧人送行。
黄昏,驿道,茶棚。
“这位大师请留步。”
茶棚里,一位客人叫住路过的僧人。
那个人独坐一桌,桌上停着一只鹰,桌角还靠着一只禅杖。
僧人向客人行了个礼。
“释心大师数月前,托上官将禅杖和信件交给他的弟子。”
僧人接过信件,竟是一份遗嘱。
僧人看必,恭恭敬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依嘱,师父要我把舍利交给你。”
上官接过:“多谢。”
僧人低头道:“阿弥陀佛,师父本不必遭此横祸。”
上官笑道:“一切皆是因缘,释心大师有心渡人,你是他的有缘人。”
僧人凝眉道:“只是,为什么……”
上官道:“大师是出家人,这么一问,倒觉得有几分像个俗家人了。”
僧人低着头笑笑,无奈中带着几分自嘲,道:“不过是修行罢了,出家人有出家人的修行,俗家人有俗家人的修行。修行未到,出家人也会有俗家人的烦恼。”
上官亦双手合十,做个佛礼,道:“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许是机缘未到,等到机缘到了,大师自然就明白了。”
僧人问道:“你要把师父的舍利带到哪里?”
上官摇摇头:“他只说了个大概的方位,是沿溪而建的小村庄,他年轻时曾在那里生活过。大师可要去么?”
上官指了一个方向,僧人抬眼跟着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渡口,是个野渡,一只小船,一个瘦瘦的船工。
船工正把乘船人的箱子搬到船上,再扶着人上船,解了锚,握着篙,朝岸上一撑,小船划了出去,在水上割开两道涟涟的水纹。船工一篙一篙地撑,小船最终划进了雾气蒙蒙中,只剩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儿,倒有几分江南的光景。
“行船渡人,但人若不来,船便停在此岸,不读对岸;这么说来,究竟船在渡人,还是人在渡船呢……”
“对了,还没请教,大师……”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岸。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弑杀死了,连通缉令都被神捕门销了。
组织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是,杀上官。
他的名字,叫释岸。
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朋友,只有师父。
他的师父,叫释心;是一位慈悲为怀的高僧。
而他,是一位行者,一路行善,面向如佛。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