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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君王天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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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很快过去了,此刻,飞雪又一次置身在太子府。
为允漓设的灵堂,比之前令月的足足大了五倍不止。皇亲贵胄、朝廷高官,坐了满堂。
秦穆帝下了圣旨,追封允漓为昭烈太子。
同辈的女眷们,只飞雪一人在京城。她得到内堂去请太子妃清莲。走进去,见一身缟素的清莲正在为诚儿整理穿戴。无论多么忧伤,清莲仍然是力求尽善尽美。而一旁的谊儿到底还小,不知为何不停哭闹。宫人和乳母又是劝、又是哄。
只见清莲突然转过身去,死死盯住谊儿,而那孩子自顾自继续闹。
“啪……”一声脆响,竟是清莲给了谊儿一记重重的耳光。那幼童捂住脸,忿忿地看了清莲一眼,不再出声。
飞雪吓了一跳,仍然忍住不啃声。她稍稍退到门外,大声说:“殿下,仪式就要开始,飞雪恭候殿下。”
很快,他们走了出来。清莲裹着层层叠叠的白,给飞雪一个虚弱的微笑。她一手牵着诚儿,一手牵着谊儿,跟着飞雪走到灵堂。漫长的一天就此开始。
青烟袅袅,在这充满忧伤和怀念的地方,飞雪见到允澈再次红了眼圈。谁能想到这样的结局,她还在允澈的身边,而那个劝允澈放弃她的长兄已经离世。也许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为何允漓没能坚信自己的亲弟弟。或许只是允漓不在了,允澈才要坐到那个位置,连同飞雪的命运被带到惘然的未知。
到了送葬时分,众人陆续恭恭敬敬地跟上。今日秦穆帝会亲自来送一送爱子。外间的朝臣先走,然后是内堂的皇亲国戚。
清莲还坐在灵柩边上,她的泪仍然似断线的珍珠,衬着她白玉一般的肌肤,让人见了不自觉的怜惜。
飞雪按着次序,慢慢地站起来,她看着清莲忧伤的脸,却没有一丝同情之感。这个女子太厉害。今日,她反复咀嚼令月的那些话。为何令月要说,她与太子妃如今终于有个共同,那就是我们都讨厌你?
令月每次虚情假意的探望,必要挨到定王回府才走。飞雪偶然看见,令月看允澈的眼神,叫她暗自防备。呵,是了,清莲的有些手段为何偏执又怪异。她看轻飞雪,一来为了翩翩,二来为了自己吧。
飞雪其实不屑去效仿清莲,可是她如何忘得了,是这女子害死她的雪澈。忽然间,她有了主意。趁着允澈转身向外走去,她上前趋近清莲,弯腰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们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允澈是我的,无论你多么爱他。”
不管清莲多么善于掩饰,她此刻的脸已经通红。谁让她多年的心事被一语道破。旁人见了,大概会觉得太子妃哭得气急,涨红了脸而已。
望着飞雪离去的背影,清莲似是一瞬回到了当年。
在清莲之前,父亲的五个儿子都早夭,最后成年的只有一双姐妹。
父亲常常说:“清莲,如果是个男儿,以你的才智必能出将入相。”
“清莲虽为女儿身,同样愿助父亲一臂之力。”
父亲又说:“如今看来,圣上会属意的储君,只有两位嫡子。如果你与翩翩能分别嫁给他们……”
翩翩的声音轻灵悦耳:“姐姐,我今日见到定王了。我只同你说,他实在是……姐姐,我喜欢定王!”
把允澈让给妹妹吗?允漓,允漓,也是很好的。可是丽芸……她滚落楼梯的时候,清莲只记得自己拼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没有任何呼救,静静看着她去了……
清莲稍稍抚平衣衫,同时平复了自己,她站起来向前走去,姿态是哀婉而动人。她是有一刻神思恍惚,然而瞬间就恢复如常。已经走出这么远,亦是没有回头路。兰飞雪,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意外。她选在安葬允漓的这天,特意来自己面前反击。
想到允漓,清莲自问没有任何愧对。她想过,日后他成为星宿城的主人,有多少妃嫔那是以后的事,至少在太子府,他们会一双一对相敬如宾。可是,令月来了,骄横而美丽,来做她的所谓姐妹,抢走她一半的夫君。不过,很快,清莲教会令月,太子府里到底是谁在做主,如果她想平安生子,最好是乖乖听话。然而不免生出几分心灰意冷,发生的事让清莲重新排了座次,她爱允漓,首先因为他是太子,其次他是诚儿的父亲,最后他是她的夫君。可原来他们都是一样,就像允澈不久后带来了飞雪,哪怕翩翩那样为他牺牲。
允漓的太子地位扶摇直上,与杜阁老的步步为营密不可分。父亲的学生本就遍布天下,如今在朝廷纷纷任职机要。在父亲的调配之下,朝廷的运作更是事半功倍。然而允漓的两个弟弟总是太过闪耀,从幼年起,允漓就不时活在他们阴影之下。允漓下意识的后退,面对自己的弟弟,他犹豫不决。而清莲一定要出手,她要警告他们,回到封地去,才会安稳。要不是那日不巧,若琳看见父亲给她的回信,问她杜阁老的病可是有了转机,她就不会选上若琳做突破。清莲的计策里,一早加上了令月。
清莲出手,从来准确而致命,只有这个飞雪仍然逍遥。她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手软,只要是与允澈相关,她或许就昏招连连。难道是多年前放弃的一段情,仍然在心底徘徊不去?不会的,清莲知道轻重,等安葬了允漓,为了杜家,为了诚儿,她非得抖擞精神不可。
送葬的队伍到了城门口,一下肃静起来,那抹明黄已在等候。允漓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仍不可有自己的陵墓,按照祖制,他也是安葬在北燕城外的皇家墓园。而此时,令月将在那里等他。
离皇家墓园还有五里地的时候,全部的人都下马下轿,继而步行前进,连秦穆帝也不例外。送葬的队伍几乎绵延几里,而恸哭声不绝于耳。在队伍的最前面,允漓沉重庞大的灵柩由一辆巨型的马车拖动。灵柩四角须由四位皇族至亲护卫,他们分别是宁王、廉王和定王,还有一位本该是诚儿,但是他尚未成年,则由天翔替代。天翔既是禁军统领,又是婕敏公主的女婿。
太阳落山,灵柩也落土。昭烈太子终于走完最后的旅程。他的是非成败,再不会将他滋扰。允澈还在频频回首,犹如见到允漓在向他招手。就像以前那样,他即将出征,而他的兄长不过是与他暂别。这一次,允澈似乎更为依恋,也许是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之前对长兄的恭敬背道而驰。
夜幕终于降临,定王府里却是极为热闹,宁王、廉王和定王都在府里。今日的圣旨上,不仅追封了逝去的太子,也表彰了三位立了军功的皇子,而且令他们暂居京城,等候圣上的调配。明日起,这条所谓的“王府街”将再度开张,宁王和廉王也将搬回自己的府邸,而三位王爷的家眷将陆续上京。
他们三兄弟一起用的晚膳。飞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到外间准备给允澈的参汤。见允濂在廊下走过,她想起一件事,赶紧叫住了他。
“三皇兄!”
“是飞雪啊。找我么?”
“正是。关于那件事……”
“你想好了?”
“是,我决定了。翩翩人都走了那么久,不必再去打扰她。”
如果杜梦蝶能有那么一点瑕疵。这意味着什么,飞雪自然是明白的。或者,就此允澈会爱她甚于翩翩,说不定会将她扶持到正妃的位子。可是,这会令到他多么伤心呢。满是鸳鸯锦的美好时光,是他弥足珍贵的记忆。飞雪想得清楚,清莲对她纵有千般的刁难,与翩翩从来无关。而要查实杜氏家族的不臣之举,也不用从翩翩入手。
廉王似乎并不惊讶,说道:“好吧,我们只好从别处查找。过几日,我又要重回都察院。”
“那父皇给允澈什么安排?”
“赵太尉年事已高,且此次兵力调配不当,已主动请辞。”
“太尉?父皇打算把所有的兵权交给他啊。”
“是啊,二皇兄要去户部上任。父皇似乎是想让我们三个,在京城逗留得久一点。至于父皇有无决意,还很不好说。”
“王府街”不久就名副其实起来。三位王爷的家眷纷纷到了京城。这样兴师动众的搬迁,无论是女眷还是孩子们,都是筋疲力尽。过了好几日才缓过来,这才互相走动,欣欣向荣起来。宁王那边,晴云和两个女儿一起来的,而廉王的一双儿女却是由田杏儿带来。由于飞雪早来些时日,忽然之间,她成了个调度总管。今日,她带着女眷和孩子们,一同去皇家墓园祭奠昭烈太子;第二日,她又安排众人一起去太子府请安。
孩子们都是自来熟,很快就能玩到一处。她的诺儿已经会走路,她暗自嗟叹,错过了多少与儿子共度的时光。谧儿作为长女,颇有些郡主的风范。不知是否白芍已经教过她,总之,她并没有追着飞雪问,她的小妹妹到哪里去了。飞雪恭喜才娇又添一名郡主,对于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小菁也曾问起,飞雪前一阵子探亲的事,她推说当时幸好全家都已搬到莲城,而后王爷带领军队入驻,她也就顺理成章的跟随,直至来到京城。
飞雪对这样相夫教子的日子最为满足。可这一日,马公公忽然来请她。
她对于进宫面圣很是诚惶诚恐。不过,也只好硬着头皮去。
时值春暖花开,御花园里祥和宁静。秦穆帝正在品茗,见飞雪来了,就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
飞雪不敢造次,规规矩矩行礼。
这时,一个宫女恭恭敬敬走过来说:“陛下,喝药的时候到了。”
“怎么,又要喝药?朕不是适才刚喝的?”
“陛下,是三个时辰前喝的。奴婢给您端来,您趁热喝吧。”
秦穆帝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喝了药。飞雪抬头细细看了他几眼,这才发现,自从痛失爱子,父皇是真的老了很多,几乎有些老态龙钟之相。
“飞雪啊,今日朕找你来,就是聊聊天,没有旁的事。王府里可都好啊?”
“谢父皇惦记,阖府都还好。尤其孩子们很是听话。只是……谧儿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能开口叫人,而诺儿……我有几分着急。”
“呵呵,你不用急。学说话这件事,似乎是女孩比男孩早些。听说,允洵和允濂的家眷在京城安置,你帮了他们不少忙?”
“大家都住得这么近,又是至亲又是邻居的。”
“你最近经常去太子府?”
“我和晴云、还有杏儿一起去的,清莲现如今,她一个人很辛苦。”实则是借机去看看谊儿,以免他被清莲刻薄。当然,如果能让清莲无暇兼顾杜氏的事,那是最好。
“你的娘家人可好?”
飞雪一愣,今日秦穆帝问得很是仔细,这样问起,她只好照实说:“我的娘家人从陈国搬到了枫城居住,他们并不知道我的事。”
穆帝在她脸上审视一巡,说:“这倒是很好。不过,你在京城没有亲戚,以后如何帮到允澈呢?”
飞雪不知就里,眼见圣上的脸色仍是随和,只好说:“这……飞雪只想做好本份。”
“这样吧,连成儒你知道吧?他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而他的母亲年事已高。朕做主,你认连老夫人为义母,侍奉她老人家。”
“连成儒?是当朝宰相连大人!”飞雪奇道。
“正是。你以后要多走动。”
多走动?飞雪不知是何意思。她回府说与允澈听,他说父皇自有安排,无需在意。飞雪想,可能是让允澈在朝廷有更为牢固的联盟。
之后,她时常陪着允澈到宫里请安。偶尔,她也到连府坐坐,不过是陪老太太说说话。
以后的日子,平淡过去。眼看就要入夏,这一日,允澈从早朝回来,直接去了杜府。说起来,每年只要他来京城,都会去拜见恩师。可是,杜阁老多半卧病在床,允澈去探病之余,只是和恩师说说自己的近况。加上,他始终觉得愧对岳父,每次他都带来贵重药材,而逗留的时间都不长。
这一次,他进到杜府,心绪大不同。府里的老仆与他熟稔,将他领进杜阁老的屋子,就转身退出。允澈关好了门窗,慢慢走到阁老床前,毕恭毕敬一揖到底。
之后,允澈搬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说道:“允澈很久没来探望恩师,老师没有怪我吧?以前我每次来,老师都是卧病在床,无声无息。这次,允澈有很多话要说,老师亦可继续沉默。”
“我先给恩师念一封信。”他从袖中拿出那份信,沉声念到:
父亲大人,为何您要这么狠心?
翩翩遵照父亲的话,每月都会向您禀明四郎的一举一动。到底他做什么,让您这么不放心?这次是要四郎兵败吗?我在他的书房找到进攻的路线图,立即复制寄给了父亲。我原本以为父亲要指导一二,却不想我来到翼城就被扣留,难道父亲是将四郎的策略透露给了陈国?
“这封信翩翩没有来得及写完。信上沾有她的血,是我为她收敛时发现的。信封上写着‘父亲亲启’,所以我一直没有打开过。原本我每次来,都想把它交给恩师,可老师病得这么重,见信如见翩翩,何况上有血迹,岂不是让老师心如针扎?直到有天,我接到天翔的飞鸽传书,知道飞雪在宫里出了事。老师可还记得飞雪,允澈提到过她,我说,她对我很好,但是她不是来替代翩翩的。”
“当时,我只当太子党要找替罪羊。我心急如焚想给清莲写封信,恳求她去父皇面前说情。恍惚间,这封信掉在书桌上,恰好让我看见了第一行……多年来,我始终在悔恨,当年我兵败潞城,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惨?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妻儿。”
“真相却原来不是这样。害死翩翩的居然是她自己的父亲!”说到这儿,允澈站了起来。
床上的老人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犹如连续的呜呜哀鸣。
“杜阁老确实劳苦功高,父皇已经给了你如日中天的权势,可你仍然不满足!你眼里容不下其他人,你要独享权势,你还妄图把持朝政!你一直站在幕后,指使清莲联络你的门生,在朝廷站稳脚跟。更是指使她制造意外,成为太子妃,妄图控制允漓!你怕父皇改变心意,才将翩翩许配给我!渐渐地,你发现我已然脱离你的控制,而允漓的太子之位日益稳固,于是你想到要我一落千丈!”
“你不要以为,父皇什么都不曾察觉。不然,他不会特意让允濂去都察院任职,而他明知林佑庭与我的私交,却派他去了吏部。”
“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允漓去的那么早。恕我说一句,原来恩师没将允漓教好。我不会把诚儿交给你们,清莲已经走出太远,她回不了头。很快,诚儿和谊儿将不再由她抚养。”
“你是我的恩师,翩翩的父亲。你把持朝政,扰乱朝纲,可我会给你所有的脸面,不会在世人面前揭穿你。老师,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沉默,那就一直沉默吧。”
允澈作势要走,突然转过头来,俯下身对着杜阁老说:“差点忘了说,明日父皇就会下旨,封我做太子。”
允澈说到最后几乎一字一顿,他笑笑说:“呵呵,对了,您认为我和允漓他们也不过是您的棋子,而我更是一早的弃子。您不惜通敌,也要除掉我,是您先放弃我的,对吗?”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夏日灼热的风偶然吹过王府,新任的太子从早朝上回来。飞雪和其他人站在一道,满心欢喜地欢迎他。
适才,他刚颁了一个旨意,封了太子妃,追封杜氏次女杜梦蝶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