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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满城风絮(下) ...

  •   离京城只有十里地,飞雪的心里却渐渐踏实。他还在前方作战,想必关于她的任何消息都会被封锁。她若出事,他应该迟迟不能获悉。
      十日前,她收到秦穆帝的密旨,诏她即刻进京面圣,不得有误。圣上能选在京城动手,也算是遂了她的愿。她摸摸日渐浑圆的小腹,只是对不起这尚未出世的孩子。
      痛失爱子的秦穆帝,如何迁怒廉王和定王?可总要有人受到责难,一来她是陈国人,二来清莲会向秦穆帝进言。清莲作为女子明里不能干政,但她在朝中的影响竟是不下于太子。在佑庭写给允澈的密函里,曾经提到一句,京城里有谣言说,廉王和定王原本可以早半日抵达康城。说这话的,毫无疑问是太子党,他们如今手里只有个小小孩童,为今之计若要扶持和依傍皇长孙,得先攻击他的那几位皇叔。清莲没了太子,全部的希望也只剩她的诚儿。而允澈和允濂这两个劲敌,此番却在边关屡建奇功。如果再不出手,恐怕仗打完了,太子之位也会随之旁落。
      飞雪听允澈的意思,太子党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搞出些政治名堂,一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另外到底还用得着他们兄弟二人呢。可惜,有个人实在太聪明。她定是知道,在旧齐的时候太子曾执意赐死飞雪。于是,她可以对秦穆帝说,飞雪怀恨在心,对定王进了谗言,让他行军慢了半日,害死了太子。流苏说得对,兰飞雪哪里是杜清莲的对手。除掉飞雪,陷允澈于不义,使得秦穆帝属意皇长孙,一举三得啊。为何她要在接到密旨的时候才逐渐醒悟?只怪她太不小心,一路跟着允澈,随军五个月,到处抛头露面。前线与京城一直往来消息,‘定王的兰侧妃也在军中’,不胫而走。她给清莲留了借口,留了机会。
      密旨上,称她为罪妇,叫她对定王三缄其口,就说要回丹城。行至半路,一队羽林军到来,连带碧桃和小顺子一起绑架,就此上了京城。

      飞雪由马公公一直领到御书房,见到穆帝,她几乎一愣,穆帝早就年过半百,但她还不曾想到他是个老者。太子的死,令他鬓发白了许多,一向健朗的他竟有几分佝偻。
      “清莲说的没错,你与梦蝶是天壤之别,允澈真是鬼迷心窍!朕倒要佩服陈煊帝,他随便找个代嫁宫女,竟也能这般扰乱我大秦!”
      “飞雪出嫁从夫,自问没有任何愧对!父皇……”
      “住口!你这个陈国的妖女!就算你深藏不露,难道朕就不知道了?你分明就是记恨允漓,你处心积虑地要离间他们兄弟!给你选,白绫还是毒酒!”
      秦穆帝这些年,放手将诸事交予自己的儿子们主持,可普天之下又有何事瞒得了他?处心积虑?她自问没这个本事,可在有意无意间,她确实刻意过。在京城的日子,她进宫请安,若是见着太子,必绕道而行,实在遇上了,行了礼就走。如此种种,被有心人见了,难免不添油加醋。今日,飞雪面对的秦穆帝,是失去太子的父皇,是失去爱子的老父。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既是痛,更是怒。怨太子不争?人都不在了,再给他个贸然攻击之罪?至多说敌将狡诈。另外三位皇子都在边关奋战,怪他们辅佐太子不够尽力?全军亦要他们统帅。满朝文武、前线京城,空前融洽团结。秦穆帝找不到人来责难。如果有一人,无关大局,又置身关联……更有清莲在近旁推波助澜。
      “圣上觉得飞雪有错,那就让飞雪一人承担。这么多年,允澈无一日不全心维护自己的大哥……”
      “他保护太子不力,朕自会处罚他!”
      “还要处罚他什么呢?是太子一意孤行,先行攻城!难道太子的错,也要他这个做弟弟的来承担?”
      “你住口!”
      “我横竖是一死,还有什么不能说!圣上知不知道,原来允澈幼年怕打雷!可是他不会告诉父皇母后和兄长,因为大家期望他长大后能够威震四方!他不是生来的将军,可他少小离家,强迫自己摸打滚爬多少年!而太子本来会是个明君,是圣上拿着祖训,要他一定立下军功。可是论行军打仗,宁王、廉王和定王,哪个不比他强?于是,允澈甘做棋子,为他排除一切障碍。如果不是允澈,太子原先的军功拿出来不值一晒!允漓也能做神武大将军,这不过是虚像!可圣上信了,天下人信了,他自己也信了!不止如此,允漓简直日臻完美,他哪里受得了挫折?他输了一仗,便自暴自弃!他根本就是被宠坏了!”
      “你敢骂朕教子无方!”
      “俗语说得好,棒子底下出孝子。圣上能秉公处罚任何的皇子,唯独舍不得太子。允澈的错,您重罚,还罚了很多年,打得他几乎郁郁寡欢。他兵败潞城,失去爱妃幼子,一路狼狈撤退,被敌军追了三百里。之后呢,他心伤未愈,就再度挂帅上阵。他为您打了多少场胜仗?虎豹营,神机营,还有水军,这些秦军主力是他日夜辛劳的结果。他在工部,为何要执意修葺运河?因为秦陈两强交战,必然旷日持久。大运河的再次启用,这半年来,商船往来异常繁荣,这些都变作白花花的银两,充实了国库!大秦既有足够的军饷,也有足够的银两安抚百姓!圣上,他鞍前马后这么多年,有哪一日不想着他的父兄!”
      “好!好!果然能说会道,简直是妖言惑众!”
      飞雪怒极而笑,说道:“我?我并无任何过人之处,无论是众人,还是在他的心里,我缘何能与杜梦蝶相提并论?他与王妃才是神仙眷侣。我又怎么能奢望,他可以给我同样的真心?甚至……甚至到他凯旋归来,得知我已不在人世,我都不敢肯定他有多伤心。能有多伤心呢?一个人,真的痛彻心扉,也是一生一次!圣上,无论您日后传位于哪位皇子,您都不能忘了允澈的一片孝心,也不要抹杀他一世的辛劳和困苦!”
      飞雪嘴角的笑意黯然,她倔强忍住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她再度弯腰叩首,不顾隆起的小腹,几乎匍匐在地。她久久不动,秦穆帝亦是不言不语。
      “巧舌如簧!哼!来人,带兰氏去承启宫!”秦穆帝终于发话。

      承启宫里没有白绫和毒酒,飞雪对着先皇后的牌位,长跪不起。居然这样惩罚她。是让先皇后来问她,是否她存心祸害她的爱子?
      殿外有几个宫人看守,除此之外,承启宫如常的空荡荡。北燕此时渐入深秋,透进殿中的风已有几分凉,飞雪跪在地上突然觉得冷。她跪了约莫一个时辰,仍然有漫漫长夜要挨,不知何时可以起身。不过,算是误打误撞,至少此刻看来,圣上是暂且让她思过,熬过今夜,或许还有转机。
      她的个性一贯温和,适才在御书房的言辞锋利,似不是她的所为。普天下的父母大概都有偏心,可秦穆帝偏帮嫡长子到了过分的程度。她心中有气,又被逼急,不知从何处得来勇气,即使为他牺牲亦在所不惜。
      在这空旷的宫殿里,活生生的人可以悄无声息地消失。或许他日,允澈接到她的死讯,说她是在返回丹城途中遇匪。她贸贸然冲到皇宫,堪称有勇无谋。全无退路,就此陷入死局。秦陈开战之际,飞雪内心有隐隐惶恐,担心她来自陈国的身份,终会拖累允澈。故此,收到密旨之时,她已破釜沉舟,如果与允澈撇清关系,她能一人承了秦穆帝的盛怒,也是值得。
      这五个月,烽火连天,她跟着他劳心劳力,不知为何仍然觉得甘甜。允澈的计策是先行退守莲城。莲城是廉王多年经营的边防重镇,城中军备设施精良,粮食储备富足,加之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且此地又是北上京城的必经之路。十五万大军在康城受挫,允澈当机立断放弃攻城,选择退守休整。允澈出征之前,已经启奏朝廷,将镇守西关的纪镇南将军调回秦陈边界,驻守在原先旧齐一带的城池,他又通知宁王加紧防范卫陈交界。如果被陈国拉长战线,秦国将更快陷入不利。加紧布防一是防患于未然,更重要的是在边界散播谣言、煽动民众。秦陈联盟瓜分了天下,事实上陈国的计策,是让秦国与齐、卫敌对,不论谁胜,休养生息之后的陈就将一举称霸。却不想秦国并没有穷兵黩武,反而厚待臣服了的旧齐和旧卫。减免民众的赋税、收留各处的流民,只要纳入秦的版图,朝廷就待他们如秦的子民。相反,陈国却反其道而行之,旧齐和旧卫的人被视作下等人,朝廷加了诸多限制,添了名目繁多的赋税。旧齐和旧卫有一半的城池划入陈国,那里的民众正在怨声载道。更何况,真正征服齐和卫的是秦国,陈国并非正面直入,似乎是靠了好些手段,白白得了城池扩了版图,百姓心中亦是有杆秤。
      “陈煊帝是个好老师。他会的,我们如今也会。就是要在他后院放火,烧得越旺越好。”允澈曾是陈煊帝手下败将,得的教训是没齿难忘。
      不过,那把火是在两个月后才点燃的。而足足两个月,他们在莲城日夜苦战,打退连绵不断的敌军。廉王在自己的封地威望本来就高,加之两位王爷亲自在城头督战,定王甚至出城去,力保运粮队伍入城,而飞雪也是自告奋勇,和城中百姓一起救治伤员。一时城中所有人同仇敌忾,而大军更称得上气势如虹。城外的敌军仍然如潮水,最多一次来了二十五万。允澈说,照这样看,侵入秦国的陈国精锐至少是四十万,正在从前面占领的三座城池逐渐集结过来。飞雪不理这些,是她固执地跟来,固执地要和他在一起。
      可是潮水却是逐渐地退了,探马来报,陈国的边境爆发大规模的暴动,那些旧齐和旧卫的百姓,不满陈国苛政终于造反。
      允澈和允濂与诸将商讨如何反击,决定大军休整五日,届时出征康城。
      是夜,在临时的府邸。
      “为何不立即趁胜追击?”飞雪问道,允澈正在书桌前写奏章。
      “陈国会抽调一些主力回去救急。我们故作避战休整,等他们毫无防备、准备撤离的时候再去追击。”
      “对了,”他又说,“我会留下两万人马驻守莲城,而京城来的增援近日就到。康城你先不要跟去了,攻城之战更加凶险。”
      按着飞雪的个性该是一番扭捏,可她却是点头说好。之前,整个人绷得像根弦,全身心关注战事、照顾允澈,这几天略微喘口气,她才发现她有喜了。她虽然心中极是盼望,可这孩子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外面忽然传来惊雷,是夏末的大雷雨,莲城真是久旱逢甘霖。飞雪怕他在窗边着凉,走过去为他披上外衣。
      他忽然抬头说:“飞雪,你倒是不怕打雷。”
      “我?我好像从小就不怕这个的。”
      “可我小时候怕过。”
      “那时候,你告诉母后,她肯定牢牢把你抱在怀里。”飞雪在他对面椅子坐下,伸手捏捏他的脸。
      “不,我不敢说。那时我体弱,已经让他们担忧,再说胆小怕打雷,我想父皇就不会让我做允漓的镇国大将军了。”说到这里,允澈不由伤感,连忙转说:“唉,真是,从没同人说起我幼时怕打雷,竟然都告诉了你。”
      飞雪伸手握住他左手,说:“允漓……大概已经到京城了。”
      “嗯,父皇他……如今太子府上也是孤儿寡母的。我想,父皇会立诚儿为皇太孙。”
      “为何?”
      允澈笑得淡然,说道:“皇长孙只有一个,皇子却有四个。”
      “是,父皇年事已高,无谓再有太子之争。”
      如果允澈成为星宿城的主人,她会跟着住进去,占据一间正殿或是偏殿。到时候,允澈会立后,可能还会大婚。而她只能日日等着宠信,年年盼着位份进阶……
      不,她不要,她在丹城的定王府过得很满足。呵呵,大概气得咬牙的会是宸贵妃,有了皇太孙,那太子之位怎么都不会轮到五皇子的了。
      “那,你到时可会是摄政王?”飞雪又问。
      “不,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要管教孩子,不如我同你回家管教自己的孩子。说起来,你我还年轻,你可以再为我添些子女……”允澈说得一本正经。
      “不害躁!你呀,奏章还写不写?让我来给你磨墨吧。”

      接下来他们一路收复失地,康城、骆城和祥城。期间,允澈在骆城接到家书,才娇为他添了个女儿,他给她取名念黎,既是取谐音纪念允漓,又是表达战事顺利黎明即来的意境。飞雪很是高兴,孩子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个“应”和那些“言”字旁的字。
      不过,他们仍然不能班师回朝。陈煊帝此番是不依不饶,陈国仍有三十万大军退守在祥城二十里外。允澈就此事上报了朝廷。他和允濂此时共掌三十万大军,而此刻秦国国库比往年更为殷实。他认为趁着秦军士气高涨,而粮草和军饷也可及时补充,值得深入到陈国腹地一战。
      允澈等到了父皇的准奏,而同时飞雪不期然收到密旨。
      “你啊,是该回去好好歇着。诺儿和谧儿也一定挂念你了。”
      “嗯,可不是。”飞雪一边答应着,一边为他收拾衣物细软。
      “说不定要打到冬天了,这些冬衣还是带去,而这个香囊你也务必随身带着,太医说了,里面的药草闻了可以生津润肺,免得你挨冻了,旧疾复发、不停咳嗽。”
      临别在即,她一一交待着,他未曾察觉异样。
      “知道了。我一定在你临盆前回到丹城。这次,我觉得会是个小郡主。”他坐在一旁,看她娴熟的忙碌。
      “你怎么同谧儿一样,老是希望我给她添个小妹妹。不过,我真是羡慕才娇,有儿有女的。”
      “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呢?”
      “等我回来告诉你。”
      飞雪听了险些掉下泪来,赶紧背过身去。

      她跪了多久了?她记不得,只知道周身已然麻木。她想她逃不开她的命运,终是政权的牺牲品。
      她接了密旨,何尝不是大惊失色。抗旨?告诉允澈?都不成。她想了很久,想明白的时候,她知道她绝不会猜错,京城里想借机除掉她的,根本不做第二人选,何况她有心有力又有必要。而她被秘密带到御书房,这个算是秦穆帝的家事,佑庭这样的外臣是无论如何不能得知的。
      怎么办呢?她开始后悔,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怎么当时就下得了决心?不如告诉他,赌他爱她甚于一切,求他带她去到天涯海角。唉,不成,何苦让他为难呢。
      她竟是这样爱他。以后见不到了吗?努力回想他一颦一笑,她止不住地落泪。
      她原本可以很幸福:谧儿小小年纪已经很孝顺,诺儿一周岁了爬起来憨态可掬,几个月不见,大概在学走路。对了,还有这一个,不知为何,她也觉得会是小郡主。
      “允澈,到底叫什么,快来告诉我吧。”
      她感到天旋地转,快支撑不住,又忽然觉得腹中疼痛,弱声叫道:“允澈,你在哪里?快来,快来,救……”
      终于倒地不起。
      似有人惊呼:“快救人啊!这是怎么回事?圣上交待过,只让她跪一个时辰的!你们……”
      来人正是秦穆帝身边的马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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