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千里织梦归》霜天草莓

71、满城风絮(上)

　　大军驻扎在距离康城二十里外的山谷。如此形同荒郊野外，勉强凑合搭了灵堂。

　　当日，太子允漓的大军一进康城，城门立即关闭，敌军在城内各处涌出。康城守将吕义早就降了陈国，他在太子近身杀出，亏得太子的六位侍卫奋力搏杀，带着一小队人马力保太子逃到城中一隅。那十万大军被打的措手不及，分散在城内街道各处，一时又群龙无首，而城门已闭，势同困于瓮中，被俘被杀，死伤无数。
　　到廉王和定王在城外汇合，太子已经被围困整整一晚。总算有一小队骑兵杀到城外，带来的消息是太子凶多吉少。
　　秦军训练有素，立刻搭了帅帐，各位将领遂商讨对策。
　　“王爷，我看我们先派兵绕到康城另一侧，切断后路，以免陈国再度增援。”
　　“康城其实易攻难守，如今最主要找到太子下落，以免受制于敌。”
　　各位将军心中明白，太子一日在康城，这康城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定王坐在一边，对着康城的地势图，久久不语。忽然他站起来，对着众将说道：“传令下去，立刻挑选三百死士，今晚跟我入城务必带回太子！”
　　“允澈!你这样太莽撞！”
　　“敌将是成斌老将军，他擅长防守，力求密不透风。但是康城西门靠近河边，土质疏松，平时只用于行人通过。成将军布防，只可能在此处掉以轻心。刚才据逃出康城的士兵所言，太子可能就藏身于西面的龙王庙，而敌军尚在四处查找。分秒必争，允濂，你就让我一试。”
　　其他的话，允澈没有说，但是允濂也明白，太子在城中只会令的大军进退两难，万一太子落入敌军之手，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但是且不说这任务如何完成，光是其中的风险……最怕是救人不成反有牺牲。允濂也同意，救太子是先决，但人选还在斟酌，却没想到允澈这么大决心。作为王公贵胄的他们，即是赴汤蹈火，也不是为了毫无把握之事。救援行动三成希望都说不上。
　　允濂不自觉看了一眼飞雪，她扮成小兵，立在一边。只见她眼神直直地盯着允澈，然而也是一言不发。
　　“好！众将听令！”允濂知道，澈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亦是将这十万兵马都交付于他，他当机立断，说：“立即甄选出五百精英，从中剔除家有孤老或幼子的，另外速速查找军中可有康城人士。今日与定王共赴康城的将士，本王重重有赏，他日班师回朝，一定为各位再加赏一等军功。”
　　随大军而来的将士，有些来自定王训练过的虎豹营和神机营，听到定王亲自赴险，一时群情激昂。很快，三百死士已在帐外等候，而一张草图已被奉上，上面标出龙王庙的位置。
　　帐中，允濂下令：“李将军，命三千铁骑到前方山头，一千骑为一组在山上轮番奔驰，让敌军以为有大军正在徐徐压上。”
　　“王将军，派五千虎豹营的将士去东门佯攻，再派五千神机营的将士在东门附近的树林待命，到时高唱秦国的小调，让城中我们的将士知道，援军已到，切莫放弃。”允澈说。
　　“说的对，最好城中大乱，营救太子才更有希望。”说罢，他们走到帐外，做最后的动员。
　　待他们走远，飞雪独自留在帐内，她走到正中央，坐在他适才坐过的座位上，潸然泪下。
　　不知过了多久，廉王回转，说：“我以为你会出声制止他。”
　　飞雪赶紧擦干眼泪，道“既然他下了决心，我说又有何用。他一直忠孝，又至情至性。”
　　她转头冲着廉王微微一笑，说：“我信他，他绝不会丢下我。”
　　“嗯，我们是该相信他。当年他潞城大败，翼城又回不去，可他忍辱负重，仍然带着残存的军队退到安全之地。这些年，他都过来了，不再会有什么事，会令他轻言放弃。”
　　飞雪颔首，忽然觉得允濂似有变化。对了，再也闻不到了，那特别的胭脂香味终于离开了允濂。

　　回想起昨日，允澈的决意，让飞雪停在灵堂外一阵感慨。她已换过装，撩起布帘向里望去，说是灵堂却只有几盏烛、一个香炉。昏暗中，她只看到他的背影。
　　小顺子走进去，对着他说：“王爷，兰侧妃来看你了。”说完，带着碧桃退了出去。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已经很久。有一瞬，他对来人毫无知觉，片刻后才有意识，转过头来将飞雪看得真切。
　　“你……竟然来了。”
　　飞雪走上前伸手握住他左手，他身前那口黑棺里躺着的正是允漓。他拼死搏杀的结果，带回了太子的尸身。
　　他伸出右手拦腰抱住飞雪，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她怀里。
　　“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死了。从没想过……”
　　他双肩耸动，泪如泉涌。她将他抱得更紧，轻拍他的背，低语说：“允澈，不能怪你的，不怪你。”
　　昨晚，允澈带着死士悄悄由康城西城门潜入。与此同时，五千铁骑在东城门佯攻。有人攻城的消息立即在城内传开，又有将士大声的歌唱秦国小调，城内躲藏在各处的秦军，随即士气大振，从各方涌出加入战斗。允澈趁乱找到龙王庙，发现太子身边尚有五十余人，可是太子竟然已经自杀身亡。
　　他背着允漓带着剩下的人从西城门逃出，立即发出信号收兵。允濂增派五千铁骑断后。意料之外是城内的秦军，经过激斗奋战竟一举攻破南城门，有四、五万的将士杀出康城。
　　太子中计，在康城内四处逃窜，然而他并非身边只剩一兵一卒。那十万兵马虽然一时被打散，落到四处，可一旦有号令，立时就聚拢成一股强大力量。
　　太子却没能经过那漫长的一夜，与外界失去联络，内心又沮丧无比，既盼不到救援，又无法突围。最后犹如过尽征鸿，陷入绝望。
　　飞雪不断安慰着允澈，等他渐渐平复，她为他擦去泪水。
　　“太子殿下他是怎么……”
　　“悬梁自尽，居然被逼到如斯田地。如果我能早半日赶来……”
　　“莫要自责了。我跟着廉王的军队过来，一路上已有耳闻。允澈，你心里也清楚，太子他太过自信，又立功心切。”
　　他如何会不知道，然而他说：“人都去了……过了头七，就要着人送大哥回京，不知父皇见了会……我真是不敢想。”
　　“该来的总要来，允澈，如今摆在眼前的是如何转危为安。”
　　他侧靠在她身上，静静不发一言。飞雪转头看一眼允漓。他的衣服已经换过，恐怕是允濂的衣物，他脸上、身上的血污，允澈一一为他擦去。允漓的尸身已经做好防腐，他口中更是含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看他平静的面容和非凡的仪表，如何不是一国之君的相貌。
　　“我和皇兄从小一起长大，一同出阁读书，一同习武学兵法。幼时，我们那次去爬树，结果我失足跌落，周围的宫人都大惊失色，而他小小年纪，却将我一路背回承启宫，还跪在母后面前认错，说他没有照顾好弟弟。后来我受封开府，他却舍不得我，老是把我拉回来，偷偷住在他的太子府。我一直四处征战，他时常给我写信，叮嘱我这些那些。他还执意等我回京，于是我们在同一天成亲，娶了一双姐妹。”
　　再后来，他不再信任你，他觉得你是威胁，渐渐兄弟失和。然而，飞雪不出声，她不会去打搅此刻的允澈，他和允漓的记忆，以后只有情义。
　　廉王料理完军务事，也来到灵堂。他们三人一起为允漓守灵。
　　“为何这次陈国如此气势汹汹？”飞雪小声问。
　　“因为……流苏给过我们一个消息，她发现陈煊帝可能得了重病。”允澈说道。
　　允濂颔首，说道：“所以他不辞辛劳备战，更是着急跨过边界，倾力扑向北燕。而早有坊间传闻说，他的独子，太子陈华端终日沉迷修道。总之，这次陈煊帝出兵的目的，就算不攻入北燕，也要打得秦国上下，怕了他陈国。”
　　除了流苏，陈煊帝只得一子一女，都是明皇后的孩子。一出生就是陈国太子的陈华端，在宫里的地位那是不言而喻。飞雪离开陈国后宫的时候，太子仍然是勤政上进的，可不出几年居然罔顾肩上重担，学人修道了。飞雪想象，那长相酷似明皇后的华端太子，整日耗在道观，袅袅青烟中，他面容如玉又面沉如水，以后都打算与炼丹的铜炉作伴了。
　　冥冥中，飞雪与陈国的关系竟是逐渐式微。华馨、流苏和翠喜她们全都离开了陈国。而她自己的家人……
　　到丹城之前，定王特意在枫城逗留。佑庭的老家在此处，定王一家就在他的府上暂住几日。
　　这日，允澈出门前特意嘱咐飞雪，要她见一见今日来送米的米商。她想这允澈忽然这么琐碎，一路上众人衣食住行的用度本就是她来安排。
　　碧桃带着一位妇人进来，飞雪见这位头脸整齐、知书达理，忙请她坐下。
　　“这怎么好？姜兰氏见过侧妃殿下！”
　　“不用客气。快坐吧，这么说，姜夫人娘家也是姓兰？”
　　“回殿下话，我姓兰，闺名叫做春晓。”
　　春晓，兰春晓，……飞雪一惊之下，站立起来，颤声问道：“你……你可是陈国人？”
　　“这个……”春晓一家好不容易在枫城安身立命，还换了户籍，平时都不再提到陈国，而当下忽然又开战，那是更不敢说了。
　　碧桃见这情形，赶紧说道：“夫人，我们侧妃也是从陈国来的。”
　　春晓不由心宽，说：“哦，原来如此。我娘家确实是从陈国来到枫城定居的。”
　　飞雪此时也觉得自己失态唐突，立即坐下，待内心平伏，说道：“我离开家乡许久，见着你犹如见到故里人。你们为何会离开陈国呢？”
　　“我们家中四口人，可我的姐姐在我一岁时候就被选进宫做宫女。我十二岁那年，宫里托人来传话，说姐姐被封为宫中女官，是公主的陪嫁，一道去了齐国。我娘立时哭了，说姐姐真是受苦。那宫人却说是姐姐的福气，又说三年之后会再选些宫女，到时就可能会选中我。不出两年，齐国被秦国灭了，爹娘不免为姐姐担忧。爹更是一怒之下，带着全家搬迁到秦国来。虽然那时秦陈两国交好，但我们到底算是流民，在一个城镇最多住上半年。家里的银子渐渐花光了。可三年前到了枫城，不知为何，我们常常受到他人资助，竟是就此安顿下来。”
　　是了，是她的家人。飞雪难掩心中激动。
　　天南地北聊了大半天，赏赐了好些首饰，才让春晓回去。末了，飞雪问了她娘家住址，说是他乡遇故人，改天要去拜访。
　　“你竟是找到我家人？”见着允澈，飞雪直截了当的问。
　　“在我封地上，对待他国来的流民一直宽容。他们三年前到枫城的时候，佑庭刚好去京城赴任，直到一年前，他才从县官哪儿听到这户人家的故事。我想先不告诉你，让你见上一面，以免是弄错，让你徒增伤心。”
　　翌日，她就想着去探望爹娘。可是都走到门口了，她却踌躇起来。二十年，她离家二十年，离开时还是童龀小儿，如今快要到而立之年。贸贸然去认亲？
　　此刻，她听到室内传出读书声，是一群小孩子的声音。原来，她的爹又在此处开了一间私塾。想她的爹娘和妹妹都过得富足安康，如果忽然冒出一个失散二十年的女儿，又是个身份大变样的，教人怎么接受呢？不如就这样，飞雪立时想个明白，她只要看到家人平安幸福就已满足，不用再介入他们平静的生活。于是，她让碧桃拿了礼物送进去，就说是定王府侧妃赏给兰家的。

　　平头老百姓都指望过着安生日子，最好终身远离战火。飞雪原本也是如此。可她一个小小女子，却是去到陈、齐、秦、卫，千里之行将她历练。在荒野战地里，为允漓守灵，她倒真是不怕。
　　允濂来之前，飞雪听到外面有小股喧哗，她小声问：“刚才外面吵些什么？”
　　“这个……有些士兵议论太子，说即是赴死，怎么选了悬梁，不似男子汉。”
　　人都不在，还要落人话柄，允澈听了心里有气，说：“如此大不敬！”
　　飞雪想了想，说道：“太子也是情势所逼。他的剑沾了敌军的血，已然受污。为保高洁，只好如此啊。”
　　他们两人听了，都觉得在理。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尘，轻易为太子去了话柄。
　　夜逐渐深了，允澈问：“飞雪，你冷吗？”
　　“不冷。你呢，可是饿了？”
　　“还好，你去睡吧，我和允濂在这儿。你明日就回丹城去吧，竟然跑到这里来，我不在王府，没人管你了？”
　　“我不会回去的。难得全公公再度出宫做监军。”
　　“你……”允澈有些尴尬，不自觉看了一眼允濂，只见他忍住不笑，故意别开头去。
　　允澈只好说了句：“我们一会儿再说！”
　　“嗯，好。”飞雪做老实状，又问：“我们是要攻入康城吗？”
　　“不，我和允濂商讨过，我们先退去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