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千里织梦归》霜天草莓

42、暮景烟深浅

　　“空明，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回水月庵的。唉呀，刚才不应该婉拒静修的好意，我们该用她的马车。”空渡一边脚下疾步如飞，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倒不是在责怪师妹磨磨蹭蹭，只是今日是她特意带空明出来，得向天筠师太有个交待。原想有大半日时间，去了月胧庵还能游览滕王阁。没想到空明一到滕王阁，步子越走越沉，到了顶楼，她扶着栏杆，俯瞰江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不伤心。就快日暮时分，还不愿意走。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一路疾奔，到了底楼，空渡觉得身后的人停了脚步，她不得不转过头去，却见空明似乎是回头凝视着谁。可她们身后只有一个衣着华贵的俊朗公子，难道这人一直跟着她们下楼来吗？
　　“师姐，咱们走吧。”她似是看够，复又向前看。
　　“哦，好。空明，你，是认得那人吗？”
　　“谁？师姐，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她们渐渐走远，只留他愣在原地。他为何又回到嘉城来，是他心中某个僻静角落，默许他来找寻她。除去翩翩，他不能给任何人以十分的热忱，然而她亦是他所喜爱。他不会错认，虽然她瘦得脱了型，虽然她面色蜡黄唇角开裂，然而刚才那瞬间的视线对接，只一个回合，他就知道一定是她。可，她说不认得他。他闭上眼，一丝苦涩上涌，是，她是该忘记。人都是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知有一日会失去，故此当时并不懂珍惜。

　　月胧庵是卫国历代皇后进香礼佛的御用场所，华馨就在此处剃度出家，法号静修。她的苦修，照理生活艰难，而秦国的太子却着人在庵中建造一处阁楼，仅供她使用，让她保留殿下的称号，而且为她每月用度拨足了银子。有两名贴身宫女与她一同出家，她每日跟着师太诵读经文，整个人渐渐平伏。嘉城郊外还有一座小小的水月庵，那日突然她收到那里的一封来信。自此，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来探望她。
　　初次见到空明，她吓了一跳，不过是隔了一个冬天，何以憔悴至此。还记得在卫国后宫的重逢，她作宫女的打扮，虽是素面朝天，一双眼却顾盼神飞，整个人仿佛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女，可见这些年她在王府确实的得着宠爱，必然有舒心的日子。飞雪比她年长一岁，原是她在陈国时身边最贴心的宫女，做事妥帖，又亲切可人，时常笑盈盈十分讨喜。全是为了她，这才假扮公主嫁到旧齐。她知道，飞雪今生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但是她却在旁人面前戳穿了她。那个冷心冷面的四王爷定是为难了她吧，至于到底为何她留在了卫国，她没有只字片语。见着她，华馨既觉得愧疚，又似乎是欣喜的，仿佛见着她，就能置身在多少前尘往事里。
　　“飞……空明，来，喝茶，沏得刚好，是今年新摘的碧螺春呢。”
　　碧螺春吗？她不由眉头一跳。总有这般物事叫她想起过往。
　　“今儿不用急着走吧？”
　　“嗯，不急，等空渡师姐办完事再走。”
　　“好，一起用了素斋吧。见着你，总教我想起年少的好时光，虽然韶光弹指一挥。”
　　“是吗？过去于我，只剩下个模糊的影。”
　　“你在水月庵过得好吗？为什么不回陈国去呢？”看着她这般面黄肌瘦，不由想劝她回故里去。
　　“陈国？”她悠悠叹口气，说：“无论是飞雪还是华婉，都不能在陈国存活的，回不去了呢。”
　　陈国竟然成为两人的死结，华馨一时无语。时局变化莫测，人心自然也变，她与飞雪都不是以前的模样心思了。
　　“对了，听说秦国太子终于回国去了？”
　　“是，他总算是走了，对他我一直敌视，也不知为何。唉，不要提他！对了，我见过天筠师太，她虽是人到中年，但容貌甚美呢。”
　　“师父是一心向佛、得道的高人，难为她当初肯收留我这个身份不明的人。那天，我就阖眼躺在一片雪地里，渐渐迷糊起来。”
　　“我听她说了，大雪纷飞的，积雪都快将你埋了呢。”
　　“嗯。师父带着几个弟子返回水月庵，路途中见到我，怎样都唤醒不了，天寒地冻的，只好将我带回。看着我一身宫女服饰，以为我是从后宫偷跑出来的。”
　　“是她劝你带发修行的吗？”
　　“她说我心中有恨，却又尘事未了。”
　　“我听师父无为师太说过，天筠师太也是传奇。三十年前她还是嘉城大户人家的二小姐。那年有个奇异的流浪僧人路过他们家，突然狂呼说大厦将倾，又指着二小姐，说她有慧根。僧人即刻被赶走。却没想到不足一年，这户人家父母猝死，二小姐就将名下妆奁悉数赠与水月庵，自己就此出家。家业虽然由她大哥承继，却难以维持，不几年真的就败了。你说奇不奇？”
　　“师父确实姿态优雅，既是世外高人，而举手间又有些贵气。”
　　“她既已出尘，自然将一切看得通透明白。空明，经她点拨，你定能打开心结。你总要回到红尘里去的。不像我，我，我这样软弱，我只能避世。不像你，你坚毅非常。”她犹自微笑，眼中却泛着泪光。
　　“我原也以为，我的心来去自由。可是突然梦碎，梦的碎片直插胸口。痛彻心扉，身上力气全数抽空，茫然不知所措。‘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既是悲愤又有自嘲。
　　突遭变故，内心的无助，华馨感同身受。今日飞雪终于说出来，那一刻的孤寂和飘零。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突然想起她喜爱听曲，虽有些不合时宜，她说：“飞雪，你最爱听琵琶曲了，我弹给你听吧。”说着站起身来，取下挂在墙上的乐器，奏了一曲《阳春白雪》。

　　她在登上滕王阁时，竟忘了想要出尘的决心。这曾经是那个他的承诺，然而承诺化空，是弦音在耳的谎言。她凭栏眺望，思念远方。仍然情难自禁啊。要过去多少年才能忘怀。在那些挣扎和犹疑间，他可有几分真？他没能记得他们的旧情，亦没说任何理由。是她先动心，早该有满盘皆输的觉悟。然而她贪恋他的一袭温存，虽然所得甚少。因着故王妃，她从未期待他的全心投入。她没能尽早逃离，而他却记得何时是时辰已到。在萧瑟的冬分别，教她一颗心冷到彻骨。她的颓然始料不及，或许没有谁的心、谁的情，是可以随时收回的。她恨他，亦恨自己，念念不忘会到几时。
　　眼看春日苦短，片刻就要暮色四起，她就在半明半昧中迷失。不是空渡叫她，她大概会一直站下去。她无言地下楼却觉得背后有道熟悉目光，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不想会是他。呵，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他们终于有一日一同登上高阁。她从没想过，他会见到她今日的样子。她是他的弃妇，此刻她光彩照人或是蓬头垢面，都并不能使他改变心意，她的路仍然要用自己双脚走下去。他来做些什么，已经与她无关。
　　“空明，你是那静修的旧知吗？真好，月胧庵的斋菜我还是头一次吃到。”空渡的声音让她回到现实来，虽然叫她师姐，她其实才二十出头，小孩心性，说道：“太好吃了啊。空明，下次也一定带着你去哦。”
　　空明的心意仍然乱糟糟，随口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