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梨花殇》南枝落

122、第一百二十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须臾六十载。
　　一方湖水，一排阑干。
　　湖水纹丝不动，如一面铜镜，一五一十地映出黑暗的上空。
　　玉阑干边上，月舞着一袭缃衣，久久伫立。
　　她的眼神很是空洞，没有望着湖面，也没有望着天空。仿佛径直穿过这一切，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时空。
　　月舞猜想，在那个视线不可及的尽头，是否已然挂起了白帐？玄云谷的天色，是否因为悲凉而显得阴沉了几分？地面上的破碎梨花瓣，是否因无人清扫而愈积愈厚重了？
　　那个凄清的坟头，没有尸骨，却埋葬了她全部的挂念。
　　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月舞便已成了九尾狐妖。九尾狐族天生灵动，这个身躯很好地承载了她脆弱的魂魄，她的神识竟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但月舞并没有在意身体的变化。于她而言，这一副躯壳乃至魂魄，都早已随着玄青的离去而消亡了。
　　月舞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着的木偶。只能整日整日地站着、望着、沉默着，却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搅动一丝一毫的心念。
　　这大约、就是心如死灰的模样了罢......
　　自从清灵祭年之后，鬼伏经常闭关修炼。他终究是个执着而疯狂的一界王者。即便败了，也要拼尽一切，等待下一次卷土重来。但这种执念往往让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显得倍加沉重。这一次闭关，就几乎没什么进展。
　　鬼伏远远地看着月舞。这个背影，萧瑟胜过泛黄的深秋。
　　她愈发瘦了。整个人轻轻飘飘，仿佛风一吹便散了。
　　鬼伏原本十分欣喜，他终于将她留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变成了与他一般的人。他们之间，再也不会隔着那些无法逾越的天堑和成见。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月舞长久的沉默中，鬼伏也不由地开始迷惘，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月舞～”
　　鬼伏缓步走到她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遥远的虚空。
　　他不喜欢以这个名字唤她，但却没有办法。
　　在月舞刚醒来的那会儿，鬼伏一直都叫她闻瑶。直到有一日，月舞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句：“我是慕月舞，不是闻瑶。”
　　当时鬼伏愣愣地看了她许久，才突然发现，于他而言这是一个那么陌生的人。
　　月舞没有回头，也没有应他，漠然一如往常。她的脑袋似乎愈来愈迟钝了，迟钝得只够回忆一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其他。
　　“你终究要折磨我、折磨自己到何时？”鬼伏略显得没有耐心，他还沉浸在闭关无果的恼怒之中。
　　月舞置若罔闻。她的心早就死了，又何来折磨？
　　“月舞！”鬼伏加重了些语气，企图逼她回答。
　　月舞低头，看了眼水中倒影。这张容颜，她很是陌生。月舞转过身，旁若无人地走开了。
　　鬼伏见了，怒上心头：“你整日这般愁苦，不过就是为了玄青！但玄青已经死了，他死了！你醒醒吧！”
　　月舞突然顿住，回过头盯着鬼伏：“醒？我醒来做什么？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
　　鬼伏无言以对。他知道月舞恨他，因为妖界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也恨她自己，若不是她轻信了秦川夜，玄青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可月舞杀不了鬼伏。身为妖王，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有极敏锐的预感。这一点，月舞已经验证了许多次。月舞也杀不了她自己，因为鬼伏派了专人时刻盯着她。在这里，除非鬼伏想要她死，否则她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
　　“公上郢......”鬼伏一掌劈出，几根琉璃柱无声碎裂，“他究竟哪里好，值得你这般为他？！”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闻瑶。”月舞冷冷道，似乎完全没有看见那碎了一地的琉璃。
　　“那、玄青呢......”鬼伏听见自己十分不情愿，却又无奈地挤出这一句。
　　月舞愣了一愣，好似细细思考了一番，眼神竟不自觉地柔和了：“玄青……我不知道他究竟哪里好，我只是想不出他哪里不好......”
　　鬼伏自嘲地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响彻整个宫殿。
　　琉璃柱一根接一根地倒了。鬼伏在晶莹的废墟中，拖着脚步踉跄而走。他的声音，倏然沧桑了许多：“他还有一缕魂魄在轮回之中，希望他还能记着你……”
　　月舞木然地看着鬼伏的背影。
　　他方才、说什么？
　　玄青还有一缕魂魄在轮回之中？
　　这、可是真的？
　　月舞的眼眶湿润了。
　　她不敢相信，这人世间竟然还留有玄青的气息。
　　她突然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不管他在何处，她都一定要找到他！
　　月舞的眼睛，出现了许久未见的光芒。
　　她终于醒过来了，也活过来了。
　　原来，有所牵挂，有所期盼，才是活着的唯一理由。
　　从此以后，月舞开始了没有期限的闭关。借助九尾白狐的身躯，她对各种妖法秘法的领悟日渐加深。在长达二十年的修炼和坚持之后，月舞终于从闭关中走出。如今的她，也终于可以用自己的修为换得一个身外分身。她将前往人界，寻找玄青那一缕魂魄的栖息之身。
　　这个久违的人世间，依旧花开灿烂。
　　皑皑冬雪尚未融化，春光却早已铺将开来。
　　月舞凭着直觉，一路找寻。
　　她翻过山峦，穿过森林。成片成片的绿树发出嫩芽，她想象着玄青新生的模样。
　　遇上江河，她便撑起一支长杆，划着一艘狭长的小船顺流而下。
　　入夜，她仰面躺在船头。看着星光坠落到江河之中，泛起闪闪的涟漪。
　　月舞想起在荒漠中的时候，面对愈来愈近的死亡，她突然问玄青：“若有来世，你想为自己起一个怎样的名字？”
　　玄青拍着她的脑袋，笑道：“我自己倒没什么所谓的，你觉得怎样的好？”
　　“我记得说书先生每要赞扬一个男子的时候，便说他气宇轩昂。想来，这是一个极好的词儿。玄青哥哥，你就叫宇轩如何？”
　　“气宇轩昂？好倒是好。不过若是说书先生知道了，该要苦恼如何赞扬来世的我了～”玄青故意皱眉。
　　月舞噗嗤一笑：“宇轩公子气宇轩昂～”
　　天色微亮。
　　月舞从甜美的梦境中苏醒。
　　她枕着手臂，望着天边愈来愈亮，望着太阳从水面上缓缓爬起。
　　她也跟着爬起来，坐在船头。眯着眼，看着东方的朝霞。
　　恍惚间，天空仿佛成了一张无垠的画纸，铺展在玄青的书案上。她看到玄青提起笔，在纸上画下她所望见的这一切。
　　他为她描绘了日出的柔光，柔光渗入云霞，如新娘的彩缎。彩缎缥缈，弥漫住了水和天的交界。而在那个水天交接的地方，他为她勾勒出了一袭青衣。
　　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一袭青衣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在朝阳之下，那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配色，可她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从此，眼神再也无法挪开。
　　她看到那个身影在画面中不断放大、放大。飘扬的衣袂，微舞的青丝，迫不及待地闯入她的眼帘。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无需思考，无需分辨，她便知道。
　　他不断地向她走来，脚步从未停歇。云霞成了他背后的景，日出的柔光成了他眼中清澈的水光。她在这个眼神中陷落、陷落，忘却了自己，忘却了周遭，却唯独记得他如水的眼眸。
　　她脚下的小船轻轻晃动，水面荡漾，波光一圈一圈晕开。她分不清，那究竟是他眼中的涟漪，还是她心中的涟漪。
　　她看到他站在了离她最近的岸边。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让她想起了笛声的悠扬，梨花的芬芳，还有梅子酒的清香。
　　“姑娘，在下正欲往东边顺流而去，可否借你这小船同行一程？”
　　她笑着点头。
　　船靠岸边，他轻盈一跃。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月舞～”
　　“月舞？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