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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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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我仰头看着零零星星飘散的雪花。
整个冬天都没有赚到多少钱,高个子的脾气也越来越大。而我的身上还带着昨天留下的鞭痕,青紫的脓水和血水混在一处,我已经分不清是痛还是冻?
我们正在街尾的一个角落,高个子在马车里打盹,拐子在另一边乞讨,兔子被命令去给高个子买食物。
我紧紧抓着笼子的铁条,对面不远处是个饭店,店里只有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背对着我,可我知道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有饭也有菜,所以我的目光几乎是穿透那个人的背极力想要感知桌子上的饭香。
也许是那个客人觉察到我在看他,所以当他回过头来时便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我的目光。
我瞪着他,他也看着我。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眼中便闪过一抹我所不能懂的神色,那种神色维持了很久。然后,他的眼睛微微地弯起来。这个我知道,是笑,和其他人看到我时的神情不同,他在对着我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笑,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种笑是温柔!那种神色是怜惜!
我看到他起身走了过来,一直来到关我的铁笼前。
“你叫什么名字?” 他蹲下身,微微地笑着问我。他的笑让我想到冬天的炉火,然而我只是瞪着他。
“你多大了?” 他又问我。
我瞪着他。
“很饿是吗?还没有吃饭吧?”
我仍是瞪着他。
他笑笑地看着我,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起身扣响了马车,高个子被惊醒:“是哪一个?”
“你是谁?” 高个子警觉地看他。
“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那人指指我,问道。
“为什么要放她?他是老子赚钱的工具。凭什么放她?” 高个子面色不善。
那人不愠不火:“你一天能赚多少钱?”
高个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勉强道:“十……三十文钱!怎样?”
“那么你要多少钱肯放了她?”
高个子看看我再看看他,好半天才明白:“你想买她?”
“多少钱肯放?” 那人笑笑,耐性极好。
“我算算。” 高个子低下头,盘算了好一会儿才道:“最起码也要二……二百两银子。”
那人探手入怀,掏出一锭金子递到高个子面前:“这锭金子够不够?”
高个子的眼立刻亮起来:“够了够了够了!”
“把铁笼打开。” 那人退后一步示意。
“好好好,这就开。” 高个子连忙掏出钥匙打开了铁笼。
看着铁笼在我面前大大敞开,我茫然了。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看什么看?老子已经把你卖了,还不快给老子滚?” 高个子对我怒喝。
我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那人淡淡地道:“阁下好象已经没有资格对她吼叫了吧?”
高个子一怔,急忙换上笑脸:“是是是,她是您的了。”
那人弯下腰,把手伸给我,笑着:“来,把你的手给我,我们可以走了。”
我瞪着他,一瞬不瞬地瞪着他,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直到他的手轻柔地握住我,把我从铁笼里拉出来。
我瞪着他的手,那是一双骨指修长的手,很温暖地包裹住我的手。然后我又抬头瞪着他。
他抚抚我的头,笑了:“走吧,我先带你去吃饭。”
走出很远后我才慢慢明白,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必再呆在铁笼里,我可以远远地离开高个子和那无休止的鞭刑。
我回头看看消失在视线里的马车,看看只是轻轻握着我手的这个人,然后我就看到了远方的青山原野。
我自由了!我真的是自由了!
狠命甩开那人的手,我箭一般地窜了出去,我要逃,我要逃,我要逃到没有人能发现我的地方去!
我跑着,用尽一切力气地跑着……直到有人轻轻地抓住我。
是那个刚刚花钱把我从铁笼里放出来的人。
我一怔。
他俯下身,让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微笑:“等你吃饱了,养好了伤,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在他的轻柔注视下,我居然点了头,然后乖乖随他走进一个店子。
然而我还没有坐下来,店主就尖声高叫起来:“狐狸精!是狐狸精!”
这曾经久违的声音激醒了我,我吓得转身就跑,街面上的人也都发现了我,许多人追上来,叫喊着:“狐狸精!快打狐狸精!”
我跑得更快了,奋力折进一条小巷……可我错了,这个巷子是条死路,看看追近我的那些人,看着他们张牙舞爪向我扑过来的情状,第一次的厄运场面迅速冲进我的脑海,那几乎被烧死的命运和此后无断的折磨在我的脑海里迅速翻搅,我又惧又骇,禁不住尖声惊叫起来,我惊叫着,不停地惊叫着……!
“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有人轻轻拍抚我的背,我的叫声已近嘶哑……。预想的伤害并没有出现,我在一个房间里,周围没有其他人。那个花钱放我出来的人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抚慰着。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这个认知让我虚脱的身体立时挎了下来,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那个人又在用我不懂的神色注视着我,然后,把我揽进怀里,轻声道:“没事了!”
惊惧平复后,随之而来的饥饿感让我的肚子“咕噜”作响,那人笑笑,满满的一碗热面便来到我面前。当终于确定这碗面是给我的时,再也顾不得他事地狼吞虎咽开来……我整整吃了两大碗面,喝了一大碗汤,摸摸圆滚滚的肚子,此刻的愿望只剩下倒头大睡。
抬起头,我瞪向一直看我吃面的那人。
他笑了,拿过一件衣衫递给我:“这是刚给你买的,试一试。你的那件太破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不知道完整的衣服是什么样?
“来,穿上试试,穿好了照照那面镜子看喜不喜欢?” 他对我笑笑,转身带门而出。
手里拎着那件新的衣裳,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终究忍不住好奇,我穿上了它,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合适,总之有很长的一截拖在地上。但它宽松的样子正好遮住我外露的尾巴,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就和我见过的那些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
那个人刚才还说照照镜子,照了镜子才能知道喜不喜欢。
什么是镜子?当我朝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时,只见一个很光亮的东西摆在墙角。我好奇地走过去,惊骇地发现也正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向我!我试着转身,里面的人也转身,我抬起手,里面的人也抬起手……我害怕了,一脚踢过去,只听“哐啷”一声,光亮的东西碎了,里面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人走出来。
当我正在惊异和恐慌中拿不定主意时,门被一下子推开,那个人冲进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身,无辜地望着他。
半晌,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走过来,把我拉到床前:“来吧,我想你需要睡眠。”
让我躺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接着他拿过一个盒子,笑着说:“你睡吧,我给你处理伤口。乖乖的,不会疼。”
真的不疼,他把一些水状物涂抹在我的臂上、手上和脸上,除了有些凉凉的感觉外,真的一点也不疼……于是,我便在这种从未有过的关爱下睡去……!
可我睡得并不安稳,被人憎恶和鄙夷的记忆已经深深烙进我的脑海。
当我从睡梦中悚然惊醒时,看到的是一双温和的眸子。那人坐在床沿,似乎没有离开过
睡醒后,他带我来到了一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小庄院,虽然漂亮,但在我看来它和荒山野岭没有区别。因为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再也没有其它住户。
慢慢地,我才知道这叫“隐居”。
庄院里没有几个人,除了一个老管家外就只有两个粗工。
我来了以后,那个人不知从哪里雇来一个老妈妈,专门照顾我。
我喜欢独处,而且不大理人,他便放我自由。
穿上长裙,没有人能发现我的与众不同,有了衣服的装饰,我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便没有人把我视为异物,我自己也过得很快乐,所以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他总是要出远门,然而只要一回来,就逼着我念书写字,为这我不知故意摔坏了多少研台,折断了多少笔,他的书房也被我一怒之下砸毁过好几回。可他只是对我温和的笑笑,并不苛责。
在我认字之后,他给我取了名字,叫我“小羽”。
庄院里的管家和粗工只称他“公子”,于是我问他的名字,他笑笑,教我写下三个字“素尹农”。
素尹农——这是我最先学会的三个字,甚至比我自己的名字还写的顺手。
那一年冬天,在他外出后的第十四天,我跑到山上独自玩耍,不小心掉进早已废弃的捕兽陷坑,在那深深的陷坑里几乎快被冻死的时候,提早回来的他发现了我的不在……在陷坑里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当他惶急的面容出现在我视线里时,虽然已近不省人事,我的心却禁不住在那一刻偷偷窃喜!
此后,我便不时弄出一些小状况,以期吸引他更多的注意。果然,自陷坑事件后,他出远门的次数明显减少。
于是,我小小的心里便有了一个愿望:希望这种独占的关爱能持续永远!
以前我总是喜欢窝在他怀里熟睡,可后来他再也不许我到他房间里,说我已经长大了,应该自己睡。
我长大了吗?我才十四岁!
清晨起来时,他已经出去了,留下字条要我默写《蒹葭》二十遍。我才不要默写什么《蒹葭》,那个傻瓜伊人就让她在水里冻死好了。
于是我开始不知疲倦地拆分他的书房。雪白的墙壁上是我写了二十遍的“蒹葭”两字,地上堆满了零乱的书籍……不为别的,我只是想看他无奈而又纵容的目光。
正干得不亦乐乎,照顾我的刘妈叫我:“羽小姐,公子回来了,叫你吃早饭呢。”
我飞跑出去,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他,怀里还卧着一只小兔子。
我伸手抓过兔子:“做给我吃的?”
他笑了,从我手里取回去:“它受伤了,等治好了可以陪你玩耍。”
我干吗要和一只兔子玩耍,我还见过比它更象人的兔子!
我跟着他走进书房。
“小羽?” 他转过身来,当然知道书房里不堪入目的混乱又是我的杰作。
我不理他,径自坐到书桌前看他给兔子疗伤。
他拿我没办法,把兔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我看到兔子腿上是一片爪痕,便问他:“什么东西咬的?”
“看齿痕,应该是狐狸。”
狐狸?
他注视兔子的目光,就象当初看我的目光一样——温和、怜惜!
他救我是不是就象可怜这只兔子一样只是可怜我?是不是在他眼里我和一只动物是没有两样的?
他当我是人还是狐狸?
“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突然问他。
他笑着抚抚我的头:“小羽乖,去把药水拿来。”
“为什么要救我?” 我瞪向他。
就象往常一样,他以为我在无理取闹,只是对我笑笑,自己转身出去取药。
瞪着瑟缩在桌上的兔子,就象当初瑟缩在铁笼里的我!
我不要和任何人分享他的目光,哪怕只是一只兔子!
……所以,在他取药回来时,那只兔子已经在我的刀下变成了一堆兔肉。
“小羽!!”
他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我扔下刀子,在满地的书籍上恨恨跺几脚转身跑出。
“早饭不用吃了!回自己的房间!直到知错为止!”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
不吃就不吃,我可以连中、晚饭都不吃!
在房间里我一呆就是一天,傍晚时分,他来敲门:“小羽?”
我才不要理他!
他再敲敲门,然后自己走了进来,手里是一个托盘,上面有我喜欢吃的细粥和几样小菜。
我就知道他放心不下我,可我就是不想理他。
我从生下来就是一无所有,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包括他对我的好,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唯一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长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这种奇怪的现象连我都不能接受,为什么他会包容我?
他走过来,坐上床沿,仍是一样温和的腔调:“小羽吃饭了。”
我翻身坐起,问他:“为什么我会长着一条尾巴?为什么别人没有?”
他回答我:“小羽,这只是一种比较少见的现象。就象有的人生下来会有六个手指头,有的人会有六个脚趾头——”
这种解释我已经听腻了。
“为什么我会比别人多一条尾巴?” 我瞪着他,除非他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叹气:“小羽!先吃饭好吗?”
“我不吃!” 我狠狠把托盘推到了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小羽!”
“你为什么要救我?”
“是不是就象可怜那只兔子一样可怜我才救我?”
“小羽!你不一样——!”
“我知道我不一样!因为我比别人多了一条狐狸尾巴!” 我大吼,委屈的眼泪迅速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种深深的目光凝视着我,让我没来由地脸红心跳。
最后,他缓缓俯下身,在我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叹息:“小羽,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