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渐安》玉楼宴罢

21、尾声

　　许褚急冲冲的走到城下，高吼，“孰敢枉自出城？”
　　许攸皱眉，走了出来，“仲康是我，子远。”
　　“那又如何？”许褚冷笑，健壮的身子与许攸立在一起，整整高出一个人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许攸，“你算什么东西。”
　　许攸顿时大怒，“许褚你敢拦我？”
　　“军令如何，非军师一人能改。”
　　“放肆，这整个冀州都靠我许攸一人得来的，便是他曹阿瞒在此也不敢拦我。”许攸拨开士兵便要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到要看看，谁敢拦我？”
　　许褚长刀立起，架在许攸脖子上，“小儿安敢再走一步？”
　　“…”许攸回头看了一眼，嗤笑，毫不在意，“我到不信曹阿瞒他敢背信弃义杀我。”
　　说着又往外走，可没走两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浑圆的头颅落在地上，滚落了两圈，血洒满苍叶，直立着的身躯倒下，至死也未能看到城外的风景。

　　许褚收回长刀，一甩，血尽数落在地上，低眸对着合不上眼的头颅轻声道，“是我许褚要杀你，与主公无关。”
　　“…”
　　许褚冷笑一声，高声吼道，“军令有枉自出城者，杀；违军令者，杀。世人皆当如此，若再有违令者，形同此人！”
　　“…”

　　铜雀台内曹操手下几乎所有权臣都集合在衮雪阁，许褚赤膊跪在地上。
　　曹操面沉如水，“仲康你…”
　　许褚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褚有罪。”
　　“糊涂啊！子远乃我们的恩人，你岂可…岂可！”曹操痛心疾首，一时间抿起唇有些无话可说。
　　许褚低垂下头，没有接话，场面一度冷凝。
　　“…”
　　荀彧左右看了看，垂下眉，出列，“主公，仲康虽有过，可军令如山，若此次许军师当真出了城，至军纪于何地？”
　　“…这…”
　　“还请主公三思。”
　　“…”曹操咬了咬牙，叹息，“罢了，总是如此，仲康仍不可不罚，择日去军中领上五十鞭，活着回来此事算了了。”
　　“主公…”荀彧皱眉。
　　曹操抬手打断荀彧，只是问着许褚，“你待如何？”
　　许褚抬头，看了荀彧一眼，跪地，“谢主公。”

　　这日郭嘉精神不错，早早起了来，由仕女扶着到庭院里散步，正巧有不速之客而来。
　　郭嘉皱眉，“二公子？”
　　仕女答道，“是。”
　　“…”郭嘉有些头疼，曹丕随还未而立，却将其父现在的性子继承了个齐全。郭嘉虽未见过曹操年轻时候的样子，据听闻也知道那时候的曹操也算是一腔热血，比得曹丕多的是少年轻狂。
　　“罢了，让他进来吧。”
　　“诺。”
　　没一会，曹丕便由仕女领着到了凉亭，仲夏的日子，郭嘉席上仍铺了一层白虎皮，可见其身子差到了什么地步。
　　曹丕皱了皱眉。
　　郭嘉起身欲要行礼变被曹丕扶住。那里受得起这一拜，便不说父亲对这人的重视，单说其在军中的地位，自己也受不起。
　　曹丕的喉结滚了滚一时间有些紧张。
　　就见那人柔柔的笑着，“什么风把二公子吹到嘉这儿来的？”
　　“…”曹丕跪坐在郭嘉对面细细的看着人，“许攸死了…”
　　郭嘉一惊，倒水的手一顿。
　　“郭叔怎么看？”少年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沙哑。
　　…
　　郭嘉微微一笑，“堪笑南阳一许攸，欲平胸次傲王侯。不思曹公如熊虎，犹道吾才得冀州。”
　　“…”曹丕恍然大悟，肃然起敬起身，弓腰，“谢先生，丕受教了。”
　　郭嘉疲惫的点点头，又有些乏了。
　　曹丕见此便起身告辞，却被郭嘉叫住，曹丕疑惑回头。
　　郭嘉轻轻叹了一下，“莫再叫嘉郭叔了，嘉比不得二公子大上几岁。”
　　闻言，曹丕本是面无表情的脸猛然爆红，低声嗯了一句边走了。
　　“…”“噗。”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曹操从后面抱住郭嘉轻轻嗅着郭嘉身上的香气，颇有些为老不尊。
　　“…”郭嘉摇摇头将头靠在曹操肩上，“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曹操收回远眺的目光，亲昵的吻着郭嘉的发丝，“想你了，就来了。”
　　郭嘉轻笑，“为了许攸之事吧。”
　　“嗯？”曹操惊讶，“奉孝如何得知？”
　　“嘉可是鬼才。”郭嘉得意洋洋。
　　“…”曹操无奈苦笑，一把抱起郭嘉，“行了，孤的鬼才军师该回去了。”
　　郭嘉环住曹操的脖颈，伏在曹操身上，“阿瞒…”呼吸浅浅，馨香扑面。
　　“嗯？”曹操低下头看着郭嘉。
　　“不知嘉可说过…”郭嘉凑到曹操耳边，轻声道了说一句，又乐的倒了回去。
　　“！”曹操瞪大了眸子，掌握生杀大全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怀里的身子那么沉重，沉重到险些不稳将人摔在地上。
　　郭嘉弯眸，将额头贴在曹操胸口，素手放在曹操搂着自己的手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曹操一个没忍住，差点老泪纵横丢尽了面子，只得抱着郭嘉一句句念在奉孝心肝之类的，恨不能将人压在床上，直到两人一同死去。
　　这时，仲夏朝晨，曹操四十八岁，郭嘉三十三岁，距二人相遇已有七年，距离东征乌桓北方统一还有四年，距离赤壁之战还有五年。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四载光阴稍纵即逝，由着郭嘉建议，曹操大肆招募青冀幽并四州名士以巩固抵御，甚至因重用昔日陈琳。眼看着北方袁氏势力已尽数拔出，只差袁尚投奔的乌桓一处即可实现北方统一，曹操蓄势待发，却每个谋士对此都信心盎然。
　　但是…
　　诸将领皆道：“袁尚已是丧家之犬气不足畏惧，关外胡人安敢支援他们？此次远征刘备刘表定会直攻许昌恐有变数。”
　　那人一袭白衣长袍，满脸病容强撑着走到军帐前请愿，“公且放心，刘备不足为惧。纵使刘备妄要由后突袭，刘表也会阻止。只需令其互相牵制即可。”
　　列座皆哗然。
　　郭嘉左右环顾一圈，平静的说，“乌桓之役意义重大。胡人自恃天高地远定无防备，此时突袭，定能一网打尽。且袁绍有恩于蹋顿，只要袁氏子孙一息尚存，便是隐患。若时南征，胡人有所行动，我军后方必不安稳。”
　　大段的话让郭嘉有些微微喘息，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皮，“刘表之才不比刘备，定会对其有所防备。现时虽说是虚国远征，却可以逸待劳，在无后顾之忧。”
　　“…”列座哑然，面面嘘声。
　　曹操抚掌赞道，“奉孝所言极是，诸君可还有话说？”
　　“…”
　　“臣攸附议。”
　　“臣昱附议。”
　　“臣琳附议。”
　　“…”
　　曹操对此满意，轻声笑了一下，却不想这时郭嘉又站了出来。
　　“嘉，自请随军出征。”
　　曹操哪里舍得？但，曹操又哪里舍得拒绝？
　　曹操一时间有些迟疑，此战，势在必行，可郭嘉若以这残破之驱随军出征，不定会如何。
　　这…
　　曹操眉头皱的死紧，四年的时光让其越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满头发丝，近乎全白，眼角也有了细碎的皱纹，乍一看去的确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而再看郭嘉，除了苍白的脸色，通体泛着年轻的光辉。也诚然如此，郭嘉今年虚岁三十八的光景，正值壮年，抛却了少年时的轻浮，时间的沉淀并没有显示在脸上，却尽数体现在其的气质上。远远看去漂亮极了，倒还似少年模样。曹操痴痴的看着郭嘉，到底还是不忍这人英年早逝，只得冷硬下心肠来说道：“奉孝身子不好，还是留在许昌帮孤守好孤这一城的心血吧。”
　　“…”郭嘉垂眸，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唤起了曹操的小名，“阿瞒…嘉自知寿数，活不得几载了，不若随嘉去吧。便是今岁不得，能帮主公拿下乌桓，也算值了。”
　　“奉孝！”曹操低声叫了一声。
　　“主公…”郭嘉上前一步，直直的跪在曹操面前，定定的盯着曹操。
　　“！”
　　曹操被惊的后退了两步，何曾见过这仗势，向来没规没矩的郭嘉跪在自己面前，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郭嘉…
　　曹操咽下涌入喉中的甘腥，难过的看着郭嘉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雄狮。
　　郭嘉低垂下眉眼。
　　“好好好。”曹操冷笑，“若要跟去，便去吧。”

　　几日来，曹操仿佛与郭嘉斗气一般，再未入过郭嘉殿内。郭嘉也不恼，只是每日淡淡的看着庭前花开，渐渐的还没出征人倒是先消瘦了起来。
　　出征前最后一日，有人传，曹丕造访。
　　郭嘉拢了垅衣袍，由仕女扶着站了起来，“快请。”
　　“诺。”
　　没多久，曹丕便从正门而入，见郭嘉的身影赶忙疾走两步，拥住人，今岁刚是曹丕扶冠之年，少年的身姿出挑的越发高了，郭嘉由着人扶坐下，心下想着。
　　曹丕跪坐在郭嘉对面，看着眼前人削尖的下颌，垂了垂眸，终究还是没好意思率先开口。
　　倒是郭嘉先轻笑着开口，“今日不知二公子所来何事？”
　　“…”曹丕紧张的舔舔唇，这人端的一派风光霁月，所有阴晦之事到了嘴边，竟羞于开口。
　　郭嘉看出曹丕的迟疑，低声笑了，“二公子又事但讲无妨。嘉也许能为二公子解惑一二。”
　　“…”曹丕叹气，抬起眼帘，看着郭嘉，“明日公子便要与父出征了。”
　　“嗯。”
　　“…此战若胜，则北方彻底归入我父手内。”
　　“嗯。”
　　“我父似乎很喜欢子建…”
　　郭嘉闻言诧异的挑起眉看着曹丕，“二公子何出此言？”
　　“…”曹丕随曹操，做事有魄力更甚，却在一些事上着实有失沉稳。可能也与自身经历有关，自幼父亲冷漠，母亲更爱老小，造就了曹丕现在的多疑和患得患失，“此战归来后，不日我父必将上书请封魏王，而世子之位…”
　　郭嘉笑着抬手打断，“二公子，曹公心思不是你我能猜度的，这事儿还是要看曹公的意思。”
　　“…”曹丕皱起眉，忽然有些烦躁的起身。
　　“只是…”郭嘉轻咳一声开口，“嘉只能说，曹公周遭子嗣中，唯公子最像曹公。”
　　曹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什么时候大喜，“祭酒所言非虚？”
　　郭嘉看着曹丕没有说话，只是脸色越发苍白了，显然这片刻的言语令这人已彻底失去了精力。
　　见此，曹丕不再叨扰，有关照了两句便要告退，临走前站在门前道，“北方随时可定，可祭酒，身子只有一个。”
　　“…”郭嘉看着曹丕，无奈摇摇头，“这一站，于曹公，势在必行；可这南方，于嘉来说，若去，便是死。”
　　“那...”
　　“嘉没的选了…”郭嘉有些悲伤的笑了，捂着脸笑的悲哀。
　　“…”曹丕回过头，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一痛，为这一怀锦绣江山，多少人抛却青春年少，洒进热血生命。
　　曹丕不忍再看，急匆匆的走了，不知他走后，立时便有人将他来的消息告知了曹操。
　　曹操这些日子烦躁的不是一点半点，少不得忍着不见郭嘉的恼怒，更多的是为这一站郭嘉的身子担忧。
　　早些日子便传远在边疆行医治病的华佗回来，只是这日子口儿了，送信之人还未见到华佗的袖口，曹操心下发慌的不敢去见郭嘉，今日曹丕去为世子这样的小事儿而叨扰郭嘉的事情简直正撞在枪口上。
　　曹操来不及收拾好心情就赶去了郭嘉的寝宫，得来了祭酒已经寝下了的消息，便立在郭嘉门外站了一晚。
　　夏日暑气正盛，蝉声嘶鸣，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曹操只知道这大概是他有生之年最痛苦的一晚。
　　透过一层薄薄的窗，屋内灯火晦暗明灭不清，曹操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只等着天明。
　　次日清晨，郭嘉起了个大早，才开了门，还来不及看清什么便被人一把拉入怀里，突然的失重让郭嘉有些眼前发昏，待好些后才发现竟偎在曹操怀里。
　　郭嘉惊讶，“主公”
　　“别这么叫我…”曹操亲吻郭嘉的发丝，竟然有种失而复得的欣慰，直冲的曹操眼眶一阵发红。
　　“…阿瞒。”
　　“奉孝奉孝…”曹操抱着郭嘉，老泪纵横，“孤害怕，孤舍不得你…孤舍不得奉孝那么年少便匆匆离去…”
　　“…”郭嘉迟疑了一下，慢慢的伸出手，回抱曹操，“嘉也舍不得…”
　　“但是奉孝还是要跟去是吧？”曹操苦笑一声。
　　郭嘉点点头。
　　“那边跟去吧…”曹操能怎样？这些年哪次不是依着郭嘉，这最后的日子再舍不得和郭嘉闹别扭，只能由着人胡闹，甚至还要帮着他。
　　郭嘉惊喜，“当真？”
　　“…孤能怎样？”
　　“…”

　　进兵柳城途中，乌桓地势偏远，天气恶劣，兼之为了郭嘉身子着想，一路走的很慢。
　　达至易城，郭嘉知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不得不开口，“辎重过多必为蹋顿所查。”
　　曹操皱眉，“奉孝待如何？”
　　“兵贵神速，奇兵致胜。”
　　“…”那你的身子怎么办…
　　郭嘉定定的看着曹操。
　　“呵…”曹操无奈的笑了，“便依奉孝所言…抛下辎重，轻兵上阵。”
　　旦日，曹操做了一些撤军的假象，亲领一只轻装精兵，由后突袭乌桓，俘虏二十万，蹋顿被斩，袁尚袁熙迫不得已投奔辽东公孙康。
　　行军路途恶劣，二百里干旱无水，达至柳城时，郭嘉残破的身子总算是撑不住了。
　　连日来的操劳过度，兼之水土不服，让这一代鬼才，病逝了。
　　临死前，曹操跪在郭嘉面前，握着郭嘉的手，哭的再不是那个一世雄韬伟略，肚中乾坤可济天下的奸雄曹操。
　　郭嘉面色惨白，唇侧仍带着血迹，走的却是安详，死前所言只有八个字，无关情爱，只在万里河山。
　　“穷寇莫追，静待自残。”
　　八字定辽东，遗计安北方。
　　曹操作为四百年来唯一一个异性亲王，受封魏王位时，立于高高庙堂之上时，俯瞰万里金汤城池，说不出任何话来。
　　依稀可见多年前的那个梦境，自己高高在上，身后是整个颍川谋士团，那人微笑着向自己靠近，待自己要去拥抱时，滚滚火浪席卷那人的周身，扑不灭，凑不进，只能看着火光吞没那人容颜，身影消失殆尽，只剩下空空的寂寥。
　　“…”曹操跪倒在郭嘉面前，声声沥血，“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惜哉奉孝！哀哉奉孝！痛哉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