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浮世漫话》叶风砂

4、纯阳篇2

　　“师玄师兄，早啊。”两个束着发髻、穿着道袍的小童笑眯眯地打招呼。
　　“又起得这般晚？今日的早课可是扫雪，你们再不去，恐怕就来不及了。”师玄一脸严肃，还不忘恐吓他们一番。
　　小道童们都知道清虚真人爱徒门下有这么位冷面的师兄，虽然一贯严肃，为人却随和得紧，当下，他们也不怕，只嬉笑着向太极广场赶去，还不忘提醒他一句：
　　“方才看到师萤师伯在莲花峰那儿练剑呢！”
　　师玄点头示意知晓了，当即使轻功往莲花峰赶去。
　　华山山巅，终年覆雪。师玄行到半路，天上又是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待他寻到师萤，身上已被薄薄地浸湿了一层。
　　正练剑的师萤虽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却也未停，将一套剑招完整地练完才歇下。
　　从袖中掏出方帕，她自顾自地擦了擦脸上的雪花，仿佛根本没看到师玄递过来的帕子。
　　这样的“视而不见”已持续了三日，师玄收回帕子，不禁苦笑。
　　“师父，你还要不理我到什么时候？”
　　师萤转身，面上一派从容，“你知道的，别问我。”说着，她坐上旁边的巨石，安安静静地运功调息。
　　事情的缘由却要从半个月前说起，浩气盟长空令使者前来拜访，为的是协商纯阳弟子入浩气盟的事。
　　自浩气盟成立起，纯阳一直与其保持十分友好的关系，下山游历的弟子们几乎都会进入浩气盟，行侠仗义，抵抗恶人谷的进军。
　　师玄天资聪颖，自从身上的伤养好后，便显露出了卓绝的武学天分，不仅在纯阳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甚至可与师萤比肩。
　　此番浩气盟前来，是因为恶人谷突有异动，恐其生事，前来请求援助。
　　身为纯阳弟子，师萤自然是当仁不让，连师玄她也想一并带着下山，不料却被师玄拒绝了，甚至还劝着她留在纯阳。
　　师萤百般询问缘由，师玄却只是沉默，不吐一字，自此，便开始了单方面的“视而不见”。
　　“师父，”师玄犹疑着开口，“我只是觉得……恶人谷的也并非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他断了话音，眼里一片空茫。
　　师玄终于肯开口说出缘由，师萤自是惊喜，斟酌着说道：“你是听说了雨师兄和恶人谷楚霞影之事吧？”
　　“善恶本就难辨，确实，恶人谷中并非人人都为恶，但只要它大张旗帜，以恶为名，便不得不除，毕竟它这声名包藏了多少恶贯满盈的大恶人！”
　　她说着便觉得自己太过激动，忙缓了语调，“不过我们此番前去，只是做护卫之事，若是恶人谷不犯，我们也不需正面相对。”
　　“阿玄，你再想想吧。”
　　师萤终是咽下了那一句“若是不愿，我便自己去”，生怕师玄多心。
　　师玄低着头，闷闷地回了句：“师父，我会好好想想的。”
　　徒弟肯让步，自是好事，师萤心下安慰，自救下师玄那日起，师徒二人相处融洽，感情渐深，若是为了这件事闹得不愉快，她也是不想的。
　　一心以为事情有转机的师萤并没有在意到师玄的异常，她作为于睿的弟子一向是要协助师父处理诸多事务，交谈过后，她便赶往纯阳宫大殿帮忙。
　　师玄凝视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仍是平静，眼里却沉着暗暗的光。
　　他走到潭水边，俯身看倒影里的自己。
　　白衣蓝带，纤细温柔，好一个潇洒的正派子弟！
　　他低低地笑起来，越笑却越癫狂，直笑得青筋毕露，唇齿发颤。
　　他当了“师玄”五年了，从十三四岁的少年到现在丰姿俊逸的青年，这一场梦好长！长得他差点要忘记自己到底是谁，还好，梦终于要醒了。
　　那日，他被夜帝重伤，侥幸使了昔年米丽古丽曾教他的“暗沉弥撒”逃了出来，心脉尽断的人怎么也不能活下去的，他也这样认为。可躺在大漠之中，他的体内却有另一股内息开始修复，两股内息争斗颇强，他也因此昏迷不醒。
　　醒来的时候，他身体发颤，刚想庆幸自己的命大，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变成了十三四岁的模样，而内功几乎消失殆尽！
　　雪上加霜的是，他被路过的马匪掳到了营中，整日鞭打虐待。
　　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恨透了这命，若不是当初一时心魔作祟，他不会尾随那个道姑，也就不会遭此厄运。
　　怨天尤人之际，更荒诞的事情发生了：他被那道姑救了回去，并且成为了她的徒弟。
　　“师萤……”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对着水中的人影凄凄落泪。
　　他仍在长大，已经快和原先的自己一样了。恶人谷的人是绝对会认出自己的，到那时，师萤又会如何待他？
　　必定是照她一贯嫉恶如仇的原则吧。
　　痴痴想着师萤平日里的温言软语，师玄躺倒在雪地上，攥紧了衣袍，终是下定了决心。

　　再一次踏上赤红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竟让他有些许的不适。也对，华山的清风朗月、巍巍白雪早已浸透在他的骨子里，成了一场不愿回想起的旧梦。
　　“莫玄？”从小丘上一跃而下的和尚笑得狰狞，嘴边还有未干的血渍，“你还活着？”
　　他此时已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头戴斗笠，与那年离去时一般无二。
　　“怎么？难道不希望我回来？”他抚了抚手中的剑，语气冷凝。
　　“哈，哪里？”和尚转着手里被血浸透的佛珠，“你回来的正好，谷主正准备煞煞浩气盟的威风！”
　　他脚步一顿，无可避免地想到师萤必然会在浩气盟中守卫。
　　一路走着，路边的疮痍景色勾起了他生活在这里十几年的回忆，自然，并不是多么美好。一个孤儿，在恶人谷挣扎求生的历程，势必满是血腥与泥泞。
　　回谷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见谷主。当年他奉命跟随康雪烛等人来到黑戈壁，半途失踪，他们便只当他是死了。此刻回来，谷主也不惊讶，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便让他回原先的住处歇着。
　　他默默无言，不管旁人是如何看他这个时隔五年才回谷的人，径自回了以往的住处，如今里面已落满了灰。
　　拂了拂灰，他有些疲累地坐下，取下了斗笠。
　　“阿玄！”
　　“！”他倏然睁开眼，张皇地环顾四周，发现依旧是满室空寂，又坐下，握紧了拳。
　　“阿玄！”
　　清柔的唤声如影随形，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然疯癫。

　　华山纯阳宫。
　　师萤点上香，眉目之间有几分恍惚，一个手抖将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来不及反应，一道剑气划过，火已熄。
　　“师父……”她抬头，不敢多言。
　　“你想下山找他？”于睿问道。
　　“嗯。”声音细如蚊蝇。
　　“他既留书说要出门游历，便是不想让你这个师父多管的意思。”于睿淡淡强调。
　　师萤点点头，心里有些难受，但还是坚持道：“我不放心，师父，阿玄他……一直在山上，我怕他遇到什么事。”
　　于睿默然，许久才道：“萤儿你有没有想过，他正是因为想起了过去的事，才想下山的呢？”
　　师萤一惊，回想起来，之前师玄确实有些异常，她本以为是因为关于浩气盟的事，没想到他可能在那时便恢复了以往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我下山呢？他一个人，若是想寻回家去……”话音戛然而止。
　　从于睿的眼神中，师萤猛然发现了一个惊悚之极的可能。
　　挣扎再三，师萤终是拜别了师父，下山寻人。

　　师萤下山时，还带上了佘婵，这个当年在黑戈壁被于睿收养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少女模样，武功还算拿得出手，只是性子特别活泼。佘婵苦求着要下山游历，于睿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小婵，前面就是浩气盟在瞿塘峡的据点了，到那儿了要听师兄师姐的话，知道吗？”师萤不能送她去浩气盟，半途分手时便忍不住殷殷叮嘱。
　　佘婵乖巧地点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街边的市井百态，显然已是迫不及待地要去玩耍了。
　　师萤忍俊不禁，放她自在去玩，自己则与当地的纯阳弟子做物资的交割。
　　“不好了！恶人谷大军已到了白龙口!”蓝衣的浩气盟信使仓皇喊道，手中举着刚刚送来的急报。
　　“师萤师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师萤思忖下局势，当即做了定论：“留下两人在这儿，其他的人随浩气盟大军走。”
　　正商量着，佘婵举着几根糖葫芦蹦蹦跳跳地进来了，敏锐地发现气氛不对，悄悄地依到师萤身边。
　　师萤自觉已交代好了行程，便转头对佘婵说道：“小婵，我们得先去白龙口了，你留在此处，尽力协助浩气盟，知道吗？”
　　“是恶人谷？”佘婵一下子想到了缘由，立即兴奋起来，“师姐，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不行。”师萤一口回绝，此次出行，甚是危险，她绝不会同意佘婵冒险。
　　佘婵嘟着嘴，一脸不高兴，可看师萤的神情就知道事情毫无转圜之地。她低下头转了转眼珠，心里又有了主意，面上却仍是沮丧。
　　师萤并没有想太多，整整行囊，就与浩气盟弟子们一同出发了。她本来的打算是送好佘婵后去黑戈壁寻人，毕竟当初师玄就是在黑戈壁被她发现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浩气盟的事更为紧迫。
　　到达白龙口后，浩气盟驻扎在七星潭，暂观局势。由于恶人谷已围占了卧龙丘，白龙口境内战火已是一触即发。
　　是夜，浩气盟派出去的斥候久久未归，盟中颇有些焦躁，只是抬头看看依旧镇定的盟主谢渊，终是平静了下来。
　　师萤领着一众弟子站在人群中，心中并无对战事即将来临的惶恐，反而存着缱绻的牵挂：月明星稀，今夜阿玄又在哪里呢？
　　恍神中，却感觉到身后的弟子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不明所以，转过身去。
　　“师姐！刚刚收到师兄消息，说小婵偷偷跑到白龙口来了！车夫在流云寺旁边看到了她！”对方焦急又极力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师萤一瞬间失措。
　　斥候依旧没有消息，师萤顾不得别的，握住剑直接朝外飞去。
　　“我去找她！”
　　月光柔和，夜静寂无声。
　　这静寂却让师萤更加焦躁，白龙口境内实在是太危险了！小婵一个人在外，碰到恶人谷中人的可能性尤其大。
　　不过片刻，师萤已靠近了流云寺，而远处传来的惊叫打斗声让她不禁加快了速度。

　　不说此刻师萤心急如焚，那边佘婵也是欲哭无泪。
　　她从瞿塘峡悄悄出走，一开始是极为顺利的，车夫将她送到了白龙口。可一下车，她便发现局势不对。驿站周围连同整个流云寺都有恶人谷的人守着，她一身蓝白色的纯阳道服，简直是现成的靶子。
　　眼见那些人就要逼上来，她情急之下倒是使出了全力，击退了几个人，然后轻功一跃，往流云寺内部逃去。
　　仓皇之间也没有在意方向，终是悄悄躲在了流云寺高处的佛塔后，本以为摆脱了追兵，不意却又听见了人声响动。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背水一战。
　　“莫玄，怎么又摆着张死人脸？”和尚拧着一个僧人的脖子，边问道。
　　莫玄避而不谈，转移了话题：“到了这儿，你倒比往日还要兴奋啊？”
　　和尚痴迷地吮吸着僧人的血，笑得猖狂：“到了本家，可不是高兴地很嘛！”
　　佘婵一开始还屏息凝神，但听到和尚吮吸血液的声音，还是不禁汗毛直立，打起了冷颤。这一分神，她的存在就被发现了。
　　“让和尚瞧瞧，这儿还躲着个小姑娘呢。”张着血盆大口的和尚从夜色中透出脸来，吓得佘婵惊叫连连，举起剑来防卫。
　　和尚兴奋得很，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名门正派出身，她的血液想必香醇浓厚，美妙得紧。正逼近，莫玄却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别在这儿纠缠。”莫玄压低了声音。
　　和尚不满地拂开他的手，“我行事，快得很，你先去吧！”说着，一个闪身，便夺了佘婵的剑。
　　“啊啊啊啊！”佘婵吓的小脸煞白，只觉今日死期已到，绝望地闭上眼，心里默念：师父、师姐，对不起，小婵要先走一步了QAQ
　　莫玄眼见劝不住和尚，眼里便带了杀意，袖中暗器正要发出，却见一道幽蓝剑气从天而降，击退了和尚。
　　“小婵！”
　　师萤远远地听见尖叫，待赶到时，见到的却是这么一副骇人的景象，一时间，心跳如雷。
　　万幸，还来得及。她转身将佘婵护在身后，面上一片冷肃。
　　“两位欺负这么一个小姑娘，也真是太不要脸了！想来恶人谷便都是你们这般的渣滓败类吧！”她因怒极，口中言辞便犀利难听起来。
　　和尚第一个忍不住，提拳便向师萤攻来。他学过正统的少林拳法，威力十足，加上出招时尽走阴损的套路，一时间，师萤竟是勉力支撑。
　　莫玄立在一旁，牢牢地扶住自己的斗笠，透过黑纱，他直直地盯着师萤，心里的感情翻涌喧腾，一刻都不得安静。
　　和尚不耐久战，略思索下，便想出个歪招，送拳时不避不让，竟往师萤胸上抓去。
　　莫玄大怒，袖中暗器立刻射向和尚，和尚险险躲过两枚，另两枚却是硬受了。
　　“哈哈，”他捂着伤口，眼里尽是阴毒，“就知道你这小子有问题，你以为谷主为什么会让你我二人来这荒郊僻壤！”他从怀中掏出信号弹，朝空中发射。
　　就在这一瞬间，师萤的长剑从背后割下了和尚的头颅，这一剑之快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仿佛是本能地知道要这样做一样。
　　信号弹掉在了地上，莫玄默默地将它捡起，转身欲离开。
　　他对上的，却是师萤的剑，和冷若冰霜的话语：
　　“阁下想走，不如问过我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