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十三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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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逃生舱的医疗管中，视野只有长方形的天花板，耳边是单调的心肌测定声，四肢被输液管和束腹带缠绕。鸫知道自己在做梦，这几天他一直在做这个梦，从来没有真正入睡过。梦里的他爬出医疗管之后，就在小小的逃生舱中翻来覆去地寻找柯安塔，很快逃生舱就变成了立方体囚牢，他在里面叫喊，双手在墙面抓挠，指甲外翻涌出鲜血，最后喉咙也说不出话来，开始咳血，很快咳出的血越来越多，里面带着肉末，几番用力，终于把卡在喉头的东西吐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柯安塔的耳坠。
噩梦到这里就停止了，鸫再一次吓醒，看到了床边的拉德里安。
鸫点开绑在脖子的发音器，只打开字面功能，一个小小的对话框在脖子旁边冒出，上面打出两个字：上将，早上好。
“已经快中午了，洗漱一下就来吃午饭吧。”拉德里安摸了摸鸫柔软的发顶，“还有我都退伍两年了，不用叫我上将了。”
两人简单地吃了一顿分量较少的午餐，就准备最后的跃迁。这架小飞船是莫测名下的蜂鸟二型机，拥有完备的安全系统，可以在短距离下自动跃迁，莫测还安排了几个特派驾驶员，就是怕地球联邦空域内跃迁出任何事故。近几年来，每年跃迁航行事故已经下降低于五起，但莫测还是放心不下。只不过，接送鸫的是拉德里安，当时拉德里安就在附近的边境补给星球上旅行，接到消息立刻前往附近的莫氏空间站提了架飞船，急匆匆和尤尼特碰头。若不是莫测鞭长莫及，他甚至还要雇佣私人保安大队，像夹心饼干一样把两人护送回来。
经过这次跃迁之后，他们就到达达尔文太空港。拉德里安带着鸫拉着行李箱，走出候机室，见到了游客大厅的一众接机人。来的人不算多，但整整一家子都来了。罗伊和呆在终端里的埃舍尔，莫测、克莉斯汀娜和特蕾莎，小啾和伊可萨，苏白和尘魄，还有刚下飞船没多久的歌者和舞者。鸫没看到亚连，一问才知，昨晚心脏病突发进院了。罗伊一直没敢把消息告诉亚连，亚连联系柯安塔联系不上，转而联系莫鸫也没有回应，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就直接上门问莫测，莫测这才把柯安塔的死讯告诉他，回家后亚连竟是坐在沙发上就发病倒下，若不是凯瑟琳发现得早，可能便救不回来了。
鸫又转向歌者和舞者，朝他俩点头致意，却发现歌者的眼睛能看见了，眸色和柯安塔一样都是火红色，极其明亮艳丽。接着舞者朝他说辛苦了，声音和柯安塔一模一样。
歌者说：“柯安塔是用我的眼睛和他的声音创造出来的。”
鸫震惊之余还想细问，被小啾拉住，说先回涅特兰大，其他事情日后再谈，不再多说，直接把人拉出厅门上了车，罗伊和特蕾莎朝其他人道别也上车离开。
剩下的人互相道别之后也散开了。歌者和舞者走在最后，后者看着那辆车消失在拐弯处，说：“他的核心在鸫身上。”
歌者说：“也好，至少他们不会再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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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鸫的失声确实是心理问题，他的共鸣度甚至比之前上升了三倍有余，证明其他方面已经完全康复。
小啾对他说：“你得赶紧好起来，柯安塔不会喜欢你变成这样的。”
鸫点点头，项圈旁的对话框没有文字。
“你走了之后，这里好安静啊。结果你回来了，还是那么安静。”小啾一边说一边抱住鸫，嘟嘟囔囔地抱怨。时间没有在小啾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模样和身高都停留在七年前，任谁都不会知道，他俩是双胞胎。
小啾问鸫要不要去看看实验室更新的设备，要不要去其他研究部门逛一圈，要不要到一代纪念堂看一下，鸫都摇摇头，对话框一直没有显出字来。小啾知道鸫心情极差，只能再次把头埋在他怀中，给予温暖的拥抱。一会儿，项圈发出提示音，对话框拉出一句话：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接着是一大段断断续续、逻辑混乱的话：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无论做什么都没法回到从前。我要做些什么来回报社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你们放心？要做什么才能实现自我价值？我太依赖柯安塔了吗，失去他之后我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了。但之前我要做什么，都是下定决心就去做，没有人能影响我，没有人会左右我，因为——对呀没错，因为柯安塔会照顾我，帮我填好所有漏洞。我真的，真的是太依赖他了……我好爱他，失去了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普通又无趣的人，根本配不上他，没了他当然什么都做不了，写不出任何哀悼的话，也哭不出来，只剩下一个空壳……
这个对话框还在无休止地增大，填充的文字越来越多，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充斥着压抑的悲痛和窒息的绝望，到后面那些文字变得简单枯燥、重复啰嗦，只在自责和哀伤中挣扎。
小啾知道，柯安塔和鸫的关系不仅仅于情爱和伴侣，他俩结缔了比这更深的契约。三年前，鸫短暂地患上了孤独航行症，在那只持续了三天不到的症状中，鸫和小啾、莫测还有罗伊讲述了他穿越于多重宇宙的故事，坦白了穿越的理由，和柯安塔的邂逅，还有两人之间的契约。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吐露出来，他的症状立刻缓解了。之后就再也没讲过这件事，他们也不提，只是心照不宣地保持往日的相处方式。
对话框停了，像是暴风雨前的寂静。小啾捧着他的脸，强迫他按自己，说：“你要去看望亚连吗？”
鸫呆呆地看着，似乎没能从悲恸中回过神来。
小啾继续说：“卡洛斯先生已经出院回家了，你可以去看看他，顺便跟他讲讲你和柯安塔的故事，他一定会喜欢的。”
要说些什么故事？
“你穿越多重宇宙和他邂逅的爱情故事。他老人家很喜欢这种轻松的故事。”
哈哈……这些事情哪里轻松了。鸫大概是被小啾的冷笑话逗出声，但面部表情没能跟上，自从柯安塔死后，他仿佛失去了一切情绪。
“亚连?卡洛斯先生的情况跟你差不多，也出现了情感障碍，或许你们同病相怜，可以互相帮助。”
这样跟他说不会被暴打一顿吗？
“你可以试试。”小啾停顿一下补充道，“你最好在他妻子不在的时候去。”
为什么？
“她不喜欢柯安塔，也不喜欢你。”小啾说，“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想多听你说话。
小啾沉默几秒钟，低头找终端，联系亚连去了，很快他就说：“亚连说下午到今晚都有空，你可以在他家吃晚饭。”
鸫点点头，小啾跳下床，到衣柜里翻找：“我给你找件衣服吧，你先去洗个澡，就能打起精神了。”
两个小时后，鸫来到亚连家门前，亚连一开门就看到个脸色苍白、神色阴郁、情绪低迷的青年捧着百合呆呆地站着，身穿米白长袖短款卫衣，露出一截深蓝色的棉制打底，下面是一条带深灰色边花的黑色长裤，皮带是有暗红花纹的棕色。这身是非常经典的柯安塔?瓦尔黑茨式休闲打扮，这么穿回显得腰细腿长，虽然走在路上会引来过多的回头率，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这么穿只是给鸫看罢了。
亚连评价道：“也太像柯安塔了。”
鸫摇头：衣服是小啾选的。
亚连让人进门，拿出一双拖鞋：“我是说你的头发。”
鸫捻起一束长发，看清上面由发尾渐变的红色，回答：他的核心在我体内，所以我会受到影响，发色是其中一个变量。
“最终变成柯安塔的样子？”
不会。
见鸫否定得如此干脆，亚连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倒杯热水递过去，说：“你不用那么紧张，跟在家里一样就行。”
鸫接过杯子，露出略带歉意的表情：失声会导致我情绪难以表达，如果有时候不受控制，你不要放在心上。
亚连跳过这个话题，招呼鸫来到书房，从靠手边那一格架上搬下来四册厚厚的相铺，并解释说：“柯安塔搬走之后，凯瑟琳要把他的房间清理掉，我就把所有照片和资料都整理一次。”
翻开第一页开头就是用粗笔写下的日期，精确到分钟。这是亚连第一次见柯安塔的时间。“那个时候他还是音乐系的，不过我去查德奥本上公开讲座，他来旁听，下课了来问我。因为他明明是个音乐系的学生，却能在我的任课命题上提出进一步的疑问。我记得很清楚，他问的是拟态网络技术已经能够架构覆盖片区的控制网，那能否通过纳米构造体建立更加大范围的网络，比如整个太空港、整个地球联邦。当时听了我很震惊，因为这就是信息部和十三部要联合攻克的难题。之后我就经常和他交流技术问题，他转专业之后我推荐他到涅特兰大实习，后面他能够到十三部任职也是顺理成章了。现在想想，以他的聪明才智还有自由民的真实身份，在这个问题上早就有自己的答案，只不过是寻找一个能够发挥自己才能的契机。多亏他的才干，黄金鸟升级才可以提前三年达成目标。”
照片从他们相知到相熟，背景从普通的校园风景到公园花丛，接着停留在一张他俩在街头即兴演奏会的照片上，一个人弹手风琴一个人拉小提琴，欢乐地弹奏着。“后来我跟他说我会弹手风琴，他就缠着要我教他。就是那个时候他暴露自己是外星人，我亲眼看见他用头发戳贝斯。我没当面戳穿，他稍后就一五一十跟我交代他是自由民了。”讲了些许往事的亚连也轻松起来，哈哈笑两声，“那时他还是个非常单纯的外星人，根本藏不住秘密，自己就讲出来了。”
亚连还讲了很多他们去听讲座、音乐会的事，快乐的回忆一件件细细讲起来可以说很久，可短短几年的交往能够追忆的也就那些事情，何况亚连对一些不愉快的事件避而不谈，很快就讲到了毕业。他把柯安塔的毕业照翻出来，背面写着时间。“你和他开拓之后，我放在床头天天看，但是十天前的晚上，相框摔到地上，整面玻璃都裂了，幸好照片没事。”
鸫知道那个时间，正是柯安塔牺牲的时刻。
亚连把照片小心翼翼贴回相册上，用保护膜贴好，问：“我看过国防报告公布出来的结果，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牺牲的，要最详细的经过。”
鸫低下头，项圈没有动静。亚连叹了口气，直接跳过第三个相册，翻开第四个相册。第四个相册比前面的都要厚。亚连给每个相册都命了名，第一个叫邂逅，第二个是工作，第三个是婚姻，第四个是开拓。开拓相册第一幅就是他们离港前举行的开拓派对，两人贴在一起喝交杯酒，接着是他们到地球度蜜月，两个人在沙滩上奔跑的航拍录像，在水乡间坐小舟的漂游记录，在沙漠坐骆驼的旱地动物观测，在湿地林园的氧碳吞吐、雨水记录、植被生长等等的简单学术报告，这些不单单由照片和视频组成，更多的是文字，是柯安塔和鸫共同观察写下的事件随笔，来到亚连这里再整理成记录。地球蜜月期之后他们来到了其他太空港和补给星球，给新通讯提供技术支持，附带视频就是新通讯报告的直播。视频旁边就是亚连做的新通讯笔记和个人想法，比起相册，这里更像个有声读书笔记。下一页，就是他俩的直播演唱会。一翻开，视频就自动播放。穿着修身礼服的柯安塔出现在投影上，他大方得体地对镜头前的观众讲开演词，然后跟所有人介绍他的丈夫。
“想必看过我第一场演唱会的观众们都见过我的丈夫，还有涅特兰大的发布会上也见过他。不过这次应该是第一次在演唱会上正式跟大家介绍我全宇宙第一优秀的丈夫。”
屏幕上的柯安塔和鸫笑得光彩照人，用热情欢快的旋律和独特清朗的嗓音不留余力地向观众传达某种隐藏在他们歌声中的生命力。柯安塔牺牲了短短十天，鸫就彻底失去活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可再次听到这场演出，他又似乎找回那时候幸福的记忆，高歌时的自信，还有牵着柯安塔的手才会有的安全和坚定。
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像振翅而飞的幼鸟，像跨世纪的第一下钟声，像漫长极夜后地平线绽放的第一缕阳光。
鸫流下了眼泪。
亚连没有看他，而是陶醉地看着视频中两个人默契的表演：“你们的演出很成功，新通讯技术是跨世纪的创造。”
鸫任由眼泪不停地流，这是他在柯安塔死后第一次流泪，这几天来，他都以为自己完全失去哭泣这个情绪了。
你要听柯安塔和我的故事吗？鸫的项圈响了一下，接着冒出来一个新的对话框。这是关于自由民歌唱真理的故事，关于我和他邂逅直到跃迁到这个宇宙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