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罪姝》横纸一笑

4、燕鹿尾

　　时值初春，这日天气却还略是有些倒春的寒意，只穿了薄袄的杜若璃，在院中略是走了几步，还是觉得有些发凉。
　　“夫人，可要进屋加件褂子？”朱儿敏锐，发现主母害冷，立刻向她提议道。
　　“嗯，进屋吧。”杜若璃应了一句，转身回屋。她即便不要惜福养生，也不想一上来就把自己给弄病了。
　　而刚才那一圈，她已经将整个院落大致看了个遍。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样式，建造得中规中矩，大小适宜。若是论此院的规制，倒也担得起王妃的宅院。可杜若璃却又在此院之中，发现许多不协调之处。这院中有一棵大树，倒是有些年头，可其余一些稀疏草木，植得七扭八歪，看上去显是没有经过悉心打理，与昨夜屋中所见的豪华陈设，形成了鲜明对比。更仔细看，院内铺设的地砖，甚至连整个屋顶瓦片，都显得有些奇怪：明明没有多少磨损，却又充满了风吹日晒的痕迹，就好像是早已建成而后搁置多年之后，才又一次拿出来让人使用的感觉。
　　杜若璃转身进屋，如今她对屋子内的陈设布置更加有兴趣了，她由着朱儿跟随，自己在正屋信步走动，愈加仔细地观察起各色摆件挂饰来。虽然昨天夜里她已是粗略看过一遍，只是灯烛之下所见之物都是金碧辉煌，毕竟不够真切，如今趁着天光正好，她想完完整整地将屋里再转一转。
　　正屋坐北朝南，其布置，也和一般王府大宅内部一样，规矩大气，格局上并无特别之处。跨进正门，自然是正厅，墙上挂一幅岁朝清供图，即便不看其落笔也知是大家真迹。两边两个一模一样的落地明罩，挂着纱罗作为隔断。站在门口往里看，往左西边是昨夜起居之地，往右东边则是那象牙大插屏。因为昨天夜里那一面没有张灯，杜若璃很想看看插屏后面的房间，便是先往那一边走去。
　　插屏两边，各是设了两层百宝架，上头放满了各类古玩珍器。而那插屏本身更是不简单，且不说上面雕刻的福缘善庆图案栩栩如生，只论那象牙形长圆，自是不能展成一块平板的，想要制成插屏，定是需要拼接工艺。可这块插屏却与一般工艺不同，乃是沿着上头雕刻的人物图案之轮廓，精细计算出缝隙的所在，正反两面皆是制作得严丝合缝，将那缝隙完全融汇到图案之中，完全看不出一丝接驳痕迹。若非是不同块象牙间有些微色差，杜若璃还真不能一眼看出其中的奥妙。
　　绕过插屏，再穿过一道挂着水晶珠帘的花罩，便是一张南向安置的大书桌，上面笔山笔筒等文房用品齐备，一副随时可以使用的样子。书桌北面安一架黑漆描金的五扇座屏，用以遮掩后门，南面则是书架和一张浮雕螭纹贵妃榻，这里头和西边所见家具一样，也都是清一色紫檀打造，以示出格局一致。杜若璃前世生意做得不错，认识不少政商两界玩收藏的朋友，因此她只略略看上一眼，也知道那些宝贝和家具价值不俗，不比任何一家的收藏品差。
　　只是，所有的家具，也和外头的院子一样，处处透着不自然。说新不新，在细小处积着厚厚的灰尘，特别是那扇象牙插屏，部分牙色泛黄，显然是在外头摆了许多年月导致。说旧又不旧，没有哪样东西上头，留有使用过的痕迹。
　　这样一来，似乎只有一个可能。这些家具，包括这套宅院，都是在许多年前购置打造的，然后一直没有使用，尘封至今，才又打扫出来，供人居住使用。
　　这样也好！杜若璃心中暗暗想着，虽然透着古怪，至少这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按照王府正妃的品级规矩来布置的，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世问题而敷衍了事。如此看来，虽然不知她住的这个院子，究竟是发生过些什么，至少自己以后的生活水准不会太差，倒还是一个好消息。
　　身边朱儿看见杜若璃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似乎是对屋内陈设还算满意，私底下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本当初她忽然被指派来服侍这位身份尴尬的主母，朱儿的心中并不是十分乐意，只因坊间一直传说杜家大小姐骄纵跋扈，加上新婚第一夜王爷就没有出现，她一直在担心这位新婚主母会因为心中不快闹出什么事端来。如今看来，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眼前的这位夫人，不但没有任何的不快活的痕迹，反倒是看上去还挺愉快的，不仅如此，这位夫人的性子看上去相当地内敛沉稳，处事端庄又随和，单是这一个早上的相处，已经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对其尊敬起来了。
　　杜若璃这边在屋中转了一个整圈，把屋中上下各处看了一遍之后，终于不再四处转悠。她回到碧纱橱外间的起居室，看着昨夜的合卺酒和合庚婚帖还端放在圆桌之上，悠悠走了过去，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朱儿。”杜若璃轻唤了一声。
　　“夫人有何吩咐？”朱儿崩直了刚刚松懈下来的身子，毕恭毕敬地回道。心中却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这位主子触情生情，恼怒起来就发落她们这些下人。
　　“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收好。”杜若璃淡淡地说，似乎一点都不把这些象征着婚姻大事的物件放在眼里。
　　“夫人，就这样？”朱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怎么说，新婚第一日就被丈夫嫌弃不进房，心中有火才是人之常情吧？如今看来，这位夫人不免也太过豁达了……简直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杜若璃也是人精，她看着朱儿的脸色变换不定，就知道对方心中也是在猜测自己的想法了。她知道朱儿是个聪明人，日后定可以为重用，虽然不知道，朱儿是否可以为自己所重用，只是自古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杜若璃还是不打算在一些问题上面隐瞒她。毕竟，现在她的信息源太少，许多事情，还是要靠朱儿来帮忙的。
　　“朱儿，你在府里时间比我久，我这里还有不少问题要你帮忙，以后，可不许这样生分了。”既然心中打定主意，杜若璃毫不避讳地开口。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有哪些手牌，那就只有以真诚御下了。
　　“夫人……”朱儿听到这一句话，心中感动。她原本一直以为，新夫人遭受诸多不公与厌弃，多少会导致心态失衡脾气不好，说不定还会将那些愤怒通通发泄到自己这个侍女身上。没想到这位夫人不但心胸豁达，更是个待下和善的主人，这反而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夫人，夫人！可以用午膳啦！”却在这时，小红摇着她的小脑袋，小脸红扑扑的，欢快地蹦进房间里来。
　　“小红！怎可以如此没规矩！”朱儿见小红没大没小的，赶紧出声阻止道。
　　“没关系的。”杜若璃却是喊停了朱儿的阻止，比起聪颖却似有隐情的朱儿，她更喜欢小红单纯活泼的样子，“她一个小孩子家的，倒是要闹腾点才可爱呢。”
　　“夫人您可千万别惯着她，小红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过两年就该及笄了，若是现在还不学着点儿规矩，怕是以后招人厌烦呢。”朱儿嘴里说着，却一点没有责怪小红的意思，甚至还带了些宠溺的味道在里头。这也不难理解，小红实在是个洒脱可爱的小姑娘，让人一见就十分喜欢。
　　杜若璃看着眼前这个少女一副大人样子教训小红，想到若是现代，这个年纪不过还是个中学生罢了，便没有忍住笑出声来，说到：“在我眼里，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呢。”
　　这一句倒是让朱儿和小红愣了一下，纷纷转头看向她。小红耿直，眨巴了两下眼睛，便对着杜若璃开口说：“夫人您说得自己好像老婆婆似的，可您不也没到十六岁么？”
　　“咦？！”杜若璃听见这一句，倒是愣了半晌，忽然惊叫起来。从昨夜穿越到现在，光顾着察看周围情况了，对于自己的样子，她倒还真没有注意。杜若璃急急忙忙跑到梳妆台前，取出铜镜仔细照着自己的脸看。昨夜里她其实是照过镜子的，只是当时烛光下毕竟看不真切，如今就着天光，上下细细打量了半天，杜若璃发现小红所言非虚，她真的回到了青春时代。
　　杜若璃这一下子心情大好起来，能够重回十五六岁最美好的时光，对她而言，可比那些毫不熟悉可有可无的母族重要多了。毕竟现世里她就是孤身一人白手起家，就没有依靠过什么家族背景，可是到底是牺牲了自己所有的青春岁月的。如今这一世，能回到那绮丽少艾的年华，正好用以弥补前世的遗憾了！
　　杜若璃欣然起身，拉着一脸莫名的朱儿和小红，就跑去偏厅用饭。餐桌上果然已是满满当当，摆了比早上更多的食物，不算那些攒盘劝酒，光是正菜，就有八盘八碗，整整十六个菜式。
　　杜若璃早膳用得不少，并无饥饿之感，就随意挑了眼前一个盘龙五彩的盖炖盅，里头只有一道明晃晃的清汤，两颗乌溜溜的丸子，外形虽简单却是香气扑鼻勾人食指。
　　“这是什么菜？”杜若璃好奇发问。
　　“回夫人，这道是燕鹿尾。”小红见她对菜式有兴趣，赶紧献宝似地介绍起来，“此菜乃是用鲜鹿尾退尽了毛发血渍，用精盐、汾酒、绍酒，和了各色香料，先是蒸取剔骨，复又蒸至软烂入味。再以鹿脊肉制茸，嵌于小冬菇之中，鹿尾顶刀切片，再一一沾到那鹿茸上。制成丸子形状后，浸入高汤，拿瓷盅封实了隔水炖开，便成此菜。”
　　杜若璃原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小红却是回得头头是道，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心中想道：果然如之前朱儿所说，小红这孩子也是个极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