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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墨珠(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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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朱茂山便崩了。他留那一口气仿佛只是为了见到河洛,这个现如今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他躺在榻上,一张脸凹陷得厉害,但与河洛相似的踪迹仍可寻觅,他盯着河洛用力看似乎想看出什么破绽,突然又拽过他的手,粗暴地捋开袖子,河洛臂上那一条蜿蜒似龙纹的胎记让他长长吐了口气,他倒回玉石枕,气息开始松散:“洛儿,你真的还活着,丞相跟我说的时候我一直不敢信,看来,是上天一直在佑我王朝……”
      “不是天意,一切都在人为。”河洛那样冷淡,对于这个将要死去的人他没有悲痛。
      “洛儿,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他急着要说什么却剧烈地咳起来,最后仍死死拉着河洛的手:“守住,朱氏的江山……”

      那一晚整个皇宫一片慌乱,国丧与新帝登基是两件大事。同样的迫在眉睫同样的不能马虎。我和西泽站在清心殿高高的台阶上观望这被白灯笼点亮的夜,冬日的风愈加冷了。
      “你这样两边周旋不会累吗?”我已换了白衫,西泽说我是河洛的妻,需与他一起守丧。
      “官场纷争自然是累的,每月驾着黑羽往返中原与泽国也定是累的,但有坚持的理由,怎样累也是值得。” 他负着手面有笑意。
      “你们都有理由,为了复国为了心爱的女人,那么河洛呢,他的十六年就只为你们的理由而埋葬在沼泽里?”
      “阿漠,其实有些事真的只是天意,人只是顺天而行罢了。”他微微叹了一声,跟我说起十六年前的故事,他的口气与母亲说起丧国的耻辱一样淡然。有些情感似乎已被时光拉扯稀释了,在日复一日的怨怒之后早已没了激动的力气,只剩下一个仇恨的壳立在远方,那便是目标,渐渐已不需要理由寻不出根源的目标。
      十六年前也是在这座高墙重苑的皇宫之中,西泽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封了不大不小的官职,因间或指导皇子们的功课得以频繁出入宫中。嫔妃的争斗多多少少知道一二,但不想却将自己也牵涉其中。太子年幼,同样年幼的二皇子河洛却愈显得聪慧拔萃,皇后的心便时刻不能安稳,枕边一阵有意无意的谗言风吹过,朱茂山也恍惚了。
      “臣妾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位仙家的道士是我母家的亲戚,说话也中肯不见外,他对臣妾说这宫中龙气重得很,我说他那是废话嘛,皇上在的地方龙气自然重了,可他却问我这宫里有没有人身上有龙纹,我说没有他才放心说了后面的话,他说这龙纹长在皇上和太子身上的话那都是祥物,若是长在了旁的人身上,说不好就是弑父杀兄的祸患啊……”
      皇后的这番话让朱茂山腾地坐了起来,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四岁的二皇子藕荷一样的小手臂上盘着一条蜿蜒奇特的胎记。这个铁腕皇帝连夜发了奏疏,将河洛母子秘密处死。
      能在后宫存活下来且平安将皇子养到四岁的云妃也定不会简单呆木,身后必然会有一派支持庇护的人,通风报信的太监总管李澈马上命人从宫外运了个年龄相仿的男童,验尸的人领了贿赂也不好多说,倒是皇后亲自来了一趟,揭开白布看一眼嘴角流着乌血身体已然僵硬的云妃便得意笑了,再没去揭那短短的一张白布,即便揭了也是毫无破绽,这毒对孩子来说剂量太大,脸已肿胀得严重变形,除了手臂上刺青师留下的龙纹根本无从分辨。
      她自然不知道云妃亦是可以逃的,更名换姓远走天涯便又是一种人生。可她还是仰着头将赤红的毒酒一饮而尽:“这些年的情份说杀便杀了,枉了我的一片痴心。”她甘心将自己囚在这步步荆棘的深宫,为的并不是荣华富贵。只是她一心守着的人更看重江山,即便有一丝威胁稳固的端倪也不能姑息。他负她,那样轻而易举。
      河洛被送到了西泽那里。西泽是他的老师,平日里他喜欢河洛胜过太子许多,知道这孩子聪明,计谋与志向皆不可估量,四岁便能同八岁的太子读同样的书,且理解得更为通透。他赞许的目光云妃是看在眼里的,于是临死前嘱托李澈的话是:“河洛托付与西泽,让他离开这皇宫越远越好。”
      “那孩子连夜被送到我的府里,他该是知道所发生的一切,目光很冷却没有一滴眼泪。”西泽望着星光暗淡的夜空说,“我没有拒绝。云妃并不是只信任我,她是不想河洛落在别人手上成为政治博弈的工具。”
      “可你把他送到了泽之国。”
      “那时候泽国在我心中仍是世外桃源般的所在。”西泽的叹息湮灭在风里,“河洛初到那里也是受到最好的接待,住在殿上每天闻着乌泽花的香气身体也无碍,我说他是我的徒儿,墨颜待他尤其宽容,即便是偷拿了黑珠也并没责怪他。”
      “他一直叫你师傅。”
      “呵,是啊,这些年一直没改变了称呼。”西泽自嘲地笑笑,“只是天命终究不可违,皇上因为云妃的事一直自责,甚至无法再呆在宫中面对皇后,于是亲率大军南征北战,那年下半年便打到了泽之国,我联合众臣如何劝谏也无用。”
      或许他对云妃也是爱的,只是不及他的江山。可有时,一个死去的人总会变得更加重要,因为她比江山更难得到。那么这迟来的悔也只能迟来。
      “那一场战争母亲跟我说过,她所承受的屈辱和痛苦太大。”我说。
      夜色里西泽的眼圈竟是湿润的,他踱到汉白玉的栏杆旁仰起头,他的鬓边是两抹白发,背亦有些驼了。四十多岁的男子,在两地间奔走了十六年,在明争暗斗的朝廷中争得了稳固地位,将战火后百废待兴的泽国一点点重建,他的劳累可想而知。
      “墨颜差点没能熬过去,她是想过死的,可我给了她希望。我是那时才告诉她河洛的真正身份。这希望让她挺了过来,也让她找到了反击的方法。河洛是她的棋子,她要紧紧握住,于是转天就把他囚到了沼气最重的紫竹阁里。我救了他亦害了他,却似乎无法扯平。”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始至终毫无半点错处的河洛他凭何就要承受这种痛,幼年丧母背井离乡被囚孤楼,短短二十年,他尝尽少年人不该有的苦。
      而这边一切步步为营。太监总管既然知道河洛的存在之前又是云妃一派,不先有所动作皇后也定不会留了后患不除,于是联合云妃的旧势力频频上书,加之朱茂山心中本就有了芥蒂,太子与皇后先后被废。所有人都在赌,这是一场政治投机。
      “后来诸位皇子的死也都与你有关?”我问。
      “我只是在幕后推波助澜而已。”西泽道,“包括坐上丞相的位置,有时候并不是刻意去争,时机到了命运会把你推向本该属于你的舞台。”
      两个国度,他都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这岂止“时机”两个字能够道尽。母亲将泽国全权交与他,那是一份超越了君臣关系的信任,而百姓因他“进献”了一位中原皇子对他亦是英雄般崇拜,战后的迅速重建更是让他大得民心,在女权至上的泽国他是第一个能够服众的男国师。而这朱氏王朝的丞相之位却费了不少心机。少不了李澈一众大臣的扶持力挺,因为李澈明白他控制着这个赌局里最重要的一张牌。而他在朱茂山面前的一次次表现靠的也都是治国的实力与远见。
      拥有这样的计谋与智慧也难怪是能够让母亲动心的人。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坐拥天下。
      “只是,再大的权利都好,不过是帮墨颜完成愿望的工具。”他的背影消瘦,灰袍空荡荡飘动。我笑,两情相悦,却止于君臣之礼,母亲说我命好,起码好过她,是说我不论因何而嫁起码嫁了心仪的人,不似她,连那一身凤冠霞帔都不曾穿戴,可这一切,终究怪得了谁。
      “那么,朱茂山的死不会也是时机到了吧?”冷风吹得我头脑一阵清醒,继续问了一句早有答案的话。
      “这是墨颜的意思。只是不想药效快了些,所以一切都显得匆忙。”
      “包括我的婚礼,匆忙的要迷晕了我来办。”我冷笑一声,左耳上的坠子在寒风里摇摆,乌泽花的香气熏得人泪眼朦胧。
      我不过也是棋子,如今已越了那条楚河汉界,是冲锋杀敌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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