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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墨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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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漠,你这样会着凉的。”我赶着步子回来母亲竟已在偏殿里等我,宫女在她身后将汤药摆上桌子。我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黑发黏在额头,一幅狼狈模样。
      “喝了药我和你商量些事情。”母亲说着挥了手把所有人嘱退。
      我端着药碗有些心虚,所有事都瞒不过她。
      “折花赠情郎,执手沐雨香,好情致啊。”果然,她这样说,且冷冷笑了声。
      “阿漠,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这就把你许配给他,如何?”那一碗药很苦,母亲的话却将味蕾的感觉都湮灭,“一切都备好了,明天就嫁。”她说得那样干脆狠历,似乎不是要成全我的幸福而是硬生生甩出一件武器。
      “娘,我不答应!”
      “怎么?”
      “这样未免太快了。”
      “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把你嫁出去,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母亲的哀伤真切,可我的不同意却有着旁的原因。我怕,连我的爱情也不过是母亲计划里的一折戏,那么害了的人除了我,还要连带河洛。他已经这样苦我不想他再有磨难。然而一切都由不得我,药的苦味未散,我已经昏然欲睡。
      醒来时便是河洛揭开盖头时那一脸的错愕与惊喜。
      “是你?原来他们把你带进来为的不过是给我婚配。呵,我从来都没打算过逃走,又何必为我安心留下而多此一举!”他摇了摇头目光沉下去,“这么说算我害了你。嫁给我倒不如给下人做奴妾来得好,我是一个囚徒,从此这一国的人都将与你为敌。”
      心在狂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只顾用力摇头,摇得左耳上那只暗红的坠子打的脖颈好疼。
      “师傅说这是保我平安的无奈之举,我就任他们这样草草操办出一桩可笑的婚事,原以为不过是安插个泽国女子在我身边,不想原来是你。”他似乎在自责,目光黯淡阴郁。
      “河洛,”我试探着叫他,声音颤颤,仿佛一出口便是戳破了心底最羞涩的秘密,他不会知道我在心里一直是叫他河洛的。“你怎么会是害我,这该是我人生最欢喜的一刻了。”我站起来,看自己身上大红的嫁衣,上面绣着七彩羽翅的飞鸟,黄灿灿的流苏在夜明珠的光影里摇摆,那么多颜色,喜庆美丽,这便是母亲所说的凤冠霞帔。我终于脱离了那身黑!
      我想起母亲问我,如果有一天必须脱了这黑袍子可否会愿意。到今天我依旧会给她干脆果断的回答。我愿意。既然是遇到了一个牵扯了我的心筋血脉的男子,就算同他一起穿囚犯的白袍又有何不可?
      头那么晕我还是跳着脚不停旋转,我咯咯地笑起来,像只蝴蝶一样张着手臂旋转飞舞,那红嫁衣被舞成了一朵妖艳的乌泽花。最后我倒在了河洛怀里,他的眼愈发明亮看得我天旋地转,却不知那眩晕是因了母亲下的迷药还是方才不停地舞蹈,亦或是他那只将要吻下来的唇。
      “阿漠,”他的脸俯下来,在我发间深深吸嗅,“你是我这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唯一的一抹阳光。”
      印象里河洛将我抱了起来一步步走向床榻,迷蒙中满屋的红让我辨不出这究竟是他的紫竹阁还是我的偏殿,但桌上那两棵用淤泥生着的乌泽花让我微微笑了笑,母亲终是把我的新房安在了他的囚笼里。
      河洛冰凉的指在我腮边摩挲,轻轻的痒痒的,他似乎附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离去,脚步有几分沉重。在沉沉睡去之前,我努力让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即便这一切不过是母亲计划里的桥段,即便这诡异蹊跷的婚姻只是阴谋,即便下一刻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此生也无憾了,有谁能幸运如我,不需追逐不需猜测不需重重误会便能被心上的男子拥在怀中?
      我已是他的新娘,这还不够吗?
      我想沉睡中我的唇角都是带着笑的吧。

      再次醒来时河洛坐在床边,他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都是我不好那天让你淋了雨,又加上初来这里不能适应才病得这样吧?我送你的乌泽丸吃了吗?”我点点头吃吃地笑,他没发现,那枚暗红色的药丸被我做成了坠子戴在左耳上。
      “从前我不想,但是现在有了你,一切已经不同,阿漠,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他的眼神冷冷的坚毅,竟让我有些惧怕。
      “河洛……”我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任谎言继续,如果幸福注定短暂为何还要早早揭开真相将它打破?我想起那些围着棺材的死者家属,那时候我嘲笑他们因为眷恋那额外偷来的虚幻刹那而不惜重金,现在的我却是同样的看不穿。
      “河洛,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最后我这样对他说。
      他替我曳好被角弯着嘴角对我微笑,那么近的距离让我看清他脸上的苍白。是的,做他的新娘的确远远不够,我必须带他离开,离开这个对他而言如同地狱的泽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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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忽然喧嚣起来,我掀了被子起来,河洛把手臂环过来扶住我的腰,虽然我已经清醒得一切如常却还是微微晃着像是弱不禁风的步子,身子斜着靠在他的胸口上向外走,我从来不知道淡漠冷清的自己可以有这样小女子的把戏,或许,这是女儿家的本能,连母亲年轻时也会有。
      “外面风大,小心身体。”他把一顶红色赤狐皮帽替我戴在头顶,一层朱纱垂下来,我的面容被遮盖得严实。
      我们站在阁楼二层的栏杆旁,那个我初见河洛的位置,那个我们一起听风淋雨的位置,只是那两只灯笼变成了大红色。楼下的浮桥上站满了人,穿着黑衣袍的男男女女指着沼泽有的愤怒有的悲泣。桥两边的黑色淤泥上漂浮着藏青色的蛙,白色肚皮朝上翻着,密密麻麻一整片,将沼泽变成布满白子的黑色棋盘。
      “大家散了吧,这件事我会向女王禀告,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说话的是西泽,他从我们身后走了出来,对桥上的子民们挥了挥灰色的袖子,大家抬头,也便看到了我和河洛。
      “这个中原贼,一定是他!”有男子用食指指着河洛赤红着眼骂他,河洛那样镇定地俯视着激愤的人群,目光淡然,只是握在我腰上的手紧了又紧。在骂声群起时西泽走到了我们前面,将我和河洛挡在身后,他皱着眉喝道:“大胆刁民,本国师的话也胆敢违抗!”
      “草民不敢。”他们低下头,颓丧地离开,隐约有妇女低低的哭泣。
      “河洛,你好好照顾阿漠,我去趟殿上。”西泽说完便匆匆离开,他对河洛是真的仁慈,没有怀疑没有责问。
      我牵着河洛的手心疼地安慰他:“那些氓民的话不要往心里去,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打定了主意,我要去向母亲恳求。侵略泽国的是他父亲,与他又有何干。

      这片不毛的沼泽之地一直是不入眼的一片蛮荒,历代帝王争战扩张都将它忽略不屑,谁曾想会有不怕沼气的泽国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直到产了硕大稀奇的黑珠才招来野心勃勃的觊觎。
      母亲说,当年那场战争,两败俱伤十分惨烈。中原的士兵不知轻重踏着浮桥便列队攻进来,殊不知那座看上去能并行四五人的浮桥只为泽国人而建,泽国人的体重很轻,即便是强壮的成年人也只有中原女子体重的三分之一,那桥也便只能容一个中原人独自走过。于是第一批中原军连同浮桥统统翻进了淤泥里,一点点沉下去。越挣扎越深陷,这是沼泽的规则。
      很快第二波进攻便来了,他们冲进泥浆用身体搭起桥梁,后来者踏着这座人肉桥压城而来,他们最不缺的便是蝼蚁一样的士兵。战争里的棋子总是前仆后继。
      真正的对抗在落羽林展开,泽国人据守在林子里,想看这些中原人能在沼气中生存多久,不想亲自带兵上阵的皇帝一挥手,下令点起一把火,他站在渐渐沉下去的士兵肩头冷冷一笑然后率部下离开,那把火沿着浓不见底的绿色水面一路烧过去,八里之外的落羽林顷刻间便成了火海。
      沼气易燃,这是泽国最致命的软肋。而屋舍又多是竹木搭建,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母亲是骑着黑羽从林子里飞出来的,那时她穿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搭弓射箭,剑尖上都淬了毒,一失可贯穿三四个士兵的胸膛,她的目标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擒贼先擒王。然而他被保护的太周全,那些愚忠的兵将竟肯以身体替他抵挡。他们一圈人举着盾将皇帝围在中间,踩着倒在沼泽里的同胞尸体一边撤退一边格挡着箭雨。
      黑色的沼泽上漂起丝丝缕缕的鲜血,继而蔓延成比乌泽花更妖艳的一片红。那是不断死去的中原士兵给这片湿润土地带来的一抹艳丽色彩。
      母亲的箭又一次瞄向了他,这一次势在必得,只是黑羽忽而调了头,沉沉地向斜下方俯冲下去,母亲探手一摸,它的腹部是一汪血,那个皇帝从重重盾牌里露出一张得意阴冷的脸,挽着弓的手慢慢收回去。戎马半生南征北战的他,并非浪得虚名。

      那场大火,烧了很久才渐渐平息。繁华的城一日间变成一抹灰烬,连紫竹林和落羽林这两层防护林亦没能幸免,只有那座黄金打造的宫殿保留下来,墙壁却熏成了乌黑色,那些为数不多的潜游技术高超的泽国人慢慢从淤泥中探出头来,没有幸存的喜悦,满目是家园尽失的悲戚。
      这黑色的淤泥中,尸体快要满溢。亲人,敌人,最后竟腐烂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那个叫朱茂山的皇帝传出话来,若不归顺,这火便没有止息的日子,这一场烧完了,他的下一只火把已经备好了。远远站在几里之外,射一只火箭,这小小的王国随时都会湮灭。
      于是,国,就这么亡了。
      母亲穿着一身黑衣带领群臣跪在朱茂山的脚下,说她愿意做他的臣子,供奉效忠。那之后泽国便年年将收获的黑珠供奉到朱氏王朝。泽之国也被叫做珠泽之国。珠,是珍珠的珠,但也通朱氏的朱。一个王国,改了姓氏。
      对于高傲坚强的母亲那是怎样的痛苦隐忍实在难以想象。那之前泽国人善良淳朴从不知纷争杀戮为何物,那之后西泽遵从母亲临走前的嘱托为泽国做了诸多改变。紫竹林和落羽杉重新繁茂起来,那里面的迷障少有人能解;沼泽里亦种了绿色的毒藻,火燃起来,这种藻会产生致命的毒烟,让人立时毙命;泽国的屋舍也再不像从前是巨大的一整片,家家户户以铁链相连,必要时解开锁链,自己的房屋便可分离成一只船坞,滑离危险。
      所有一切的防范似乎都为了最后的奋起反击。
      这便是母亲在书房里讲给我的那一段历史。而河洛为何被囚于此母亲却没有告诉我,她只说西泽也老了,时间怎么这么快,他带那孩子来时彷佛还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她这样说时眼里闪着温柔的光,像一个怀春少女。
      想来母亲这些年亦是将自己囚禁了起来,囚禁在仇恨与耻辱里,囚禁在那一身代表着仇恨与耻辱的黑袍里。她过得并不比河洛快乐。
      可是,我和她不同,她为仇恨而活,而我要为难得遇见的爱情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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