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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墨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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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开满乌泽花的园子里见到他,他的侧脸俊美里竟有股刻意隐藏的刚毅,他盯着那艳红的花眉头皱得很深。
“这样赏花可是委屈了公子又委屈了花呀。”我向他走去,脸上早已没了黑纱。
“是你?”他居然一眼认出我,旋即松了眉头,对我微微一笑。
“叫我阿漠就好。”
“朱河洛。”他说。
其实,这名字我已经知道了,他跟昨夜我所获知的那段历史息息相关,母亲说他是中原大国的皇帝之子,他是我们的囚徒。
“这乌泽花只有殿上才有。我们不像泽国人可以耐得住那沼气,好不容易来一次,要闻够了才好。”泽国人天生便能适应沼泽的环境,连沼气也不怕,就像那些能在沼泽里繁衍的蚌一样,身体里那份与同类微小的不同在这个特殊环境下被放大成至关重要,那是生与死的区别。于是我初踏这个国度便没有任何不适,但中原人不同,他们要靠这乌泽花来解毒。
只是,他刚刚说了“我们”?他把我当成了同类,一个中原女子。就像初见那天他站在阁楼上笃定地说我来自中原。
“不过,你知道,再香的花闻久了也难免厌倦。”他自嘲地笑笑,眼底有藏不住的忧郁。
“人也是相同的吧?再美的女子看久了也会生厌。”我说。
“自然不同,人是有情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递到我手里,“你先用着,但不要和别人说起。”指尖触碰到我的掌心,一丝凉意渗透皮肤。
他给我一个笑便转身离去,白色衣衫是片刺目的云。我攥着那颗余有他微微体温的暗红色药丸,心怦怦地跳,西泽说,这解沼气的药丸,他每月只给他一颗。
这个人,已经身陷囹圄还要对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子出手相助,他太善良简单。
朱河洛随那两个黑袍宫女离开时我和西泽正在母亲的书房里,母亲坐在案头,那一摞摞紫竹简是这十六年来泽国大臣们上报过的大事小情,下面有西泽做过的批复,母亲要逐篇重新看过。
此刻,我们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窗外,金光灿灿的甬道上,两黑一白的身影对比鲜明。
“那孩子该是什么都明白吧?”母亲收回目光,用腹语问西泽。
西泽点点头道:“怎么会不知道,整个泽国只有他是一身白,只有他住在沼气最重的黑泥地带,只有他要靠着乌泽丸来解毒,流言蜚语也阻不住,黄嘴小童也喊他中原贼。”
“呵,你这个师傅口气听上去还蛮心疼的。若不是他们,怎会有当初丧国的屈辱,我又怎么会让全国上下都着黑衣来记住这耻辱,不能复国,这黑色便是泽国永恒的的颜色。”这样的仇恨母亲说得平静,手上的紫竹却碎成屑,“不过他也算争气,日日在沼气里浸着也好好地活了十六年,你的乌泽丸配方改进不少吧?”
“增加了效力,但这也会……”
“西泽,你的心,软得让我发恨。”母亲眯着眼,像只危险的母狮子,西泽低了头不再说话。我知道,凡药三分毒,增强了药力也便加剧了毒性,解得了沼气却慢慢累积了别种毒素,难怪,那指尖凉得让人心惊。
他本也是拥有着至尊的身份却被囚禁在这片沼泽里,没有铜墙铁壁只一座阁楼便是他的囚笼。那紫竹林的迷阵并不是轻易解得,困在里面一月没有乌泽丸便要悄然地死在其中;那浮桥尽头与落羽林之间的八里之遥并不是泅游就可以过去;四面的黑泥更是可以迅速将他吞没。于是条条都是死路。守着一座孤零零的紫竹阁和标识着俘虏与囚犯身份的白灯笼,在这氤氲着沼气终年不见阳光的世界里苟活,便是他在这里的十六年。
我仍旧站在窗口,望着他渐远的身影,疼痛的感觉直抵心脏。原来想象里那一片黑死的世界,他已经感受了十六年。
“阿漠。”母亲叫我,“我有些累了,你读给我听吧。”母亲推了推案上的竹简,揉着天应穴闭目养神,于是我红了的眼眶躲过了诘问。
“西泽你也回去吧,有空给他讲讲中原的事,也该是知道的时候了,别到了回去那天上不了场面。”
“好。”他满面心事地点点头,退下去。
“墨历元年:泽国因中原进犯军民大伤,又因战败归顺而年年进贡,民生涂炭,臣祈将殿上所嵌三百五十六颗黑珠拆取,与中原商人换取百姓之用……”我立在一旁替母亲读起折子,泽国文字很美,每个字都像一朵花,于是怎样沉重的内容看起来都是妖娆。而那三百五十六颗黑珠……怪不得殿壁的显眼处会有数百个洞,那亦是耻辱的遗迹。
“我宣布全国上下遍着黑衣那一年便重定了年号为墨历。也是那一年,我怀着腹中的你离开这里去到中原,没想到我刚走那些珠子就被拆了去。”母亲依旧合着眼,嘴唇一动未动。
“墨历三年:朱氏河洛乃中原汗贼,百姓恨之欲狂,如今病重国师却极力救治,众臣不甘,联名启奏,朱氏小儿夭折于紫竹阁乃民心所向,还请女王明断。”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我读了一半母亲便伸了一只手打断我:“他们不懂,西泽做得对。”
“墨历八年:王之功绩天眼昭昭,如今国运渐昌,女王是否应考虑王伺之事……”所谓王伺应该便是指王的男人,难道母亲竟未曾婚嫁?我抬头看到她已侧扶着头睡着,那篇奏折下面西泽的批复是:再提此事者,斩!
这是母亲的口气。西泽是最了解母亲的人。
我放了竹简将黑色的大氅盖在母亲身上便要退出去,一只手忽然抓住我的腕:“阿漠,”她没有睁眼,依旧保持着浅睡的姿态,“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姓朱的孩子?”
我没有回答,身体却不自觉抖了一下。在母亲面前谎言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沉默无疑已是回答。
“嫁给他,嫁给他你就可以脱掉这身黑袍了。”母亲睁开眼松开握着我手腕的手,起身向门外走。她的语调已让我捉摸不透,但那笑容我十分清楚,仍是让我无法止息的忐忑。
“是要我穿上那身白袍和他一起住在紫竹阁里吗?”其实,即使这样我也是愿意的。
“怎么会,你要穿凤冠霞帔才行呀!”母亲笑,似乎笑出眼泪。她已经走出好远,只有长长的黑袍还在屋内缓缓移动,像一只毒蛇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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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漠?”他开了门,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惊喜,“怎么会是你?他们对中原人一向不放心,怎么会放你到我这里来?”
“我是偷偷过来的。”我确实是偷偷从殿上跑出来,在落羽林等了好久才遇见一个白发老翁,他戴大斗笠划一叶宽大扁平的木片舟,舟尾排着几只藏青色的蛙,这是极少见的泽国珠民的采珠舟。老翁好心地将我搭到对岸,浆篙在浓绿的水中一搅便能看到浑浊的泥如缎带般从深处舞动上来,似乎等待着将失足坠落的人绑缚拖拽。
“早去早回啊,晚些该下雨了。”临别时老翁对我嘱咐。
“是吗?这么说今天有雨了,我倒是喜欢下雨。”河洛将我让到座上,便开始沏一壶紫竹茶,他把茶双手递给我,眼里有着小小欢喜。他的这座囚笼该是少有人来吧,寂寞有时候是杀人无形的利器。
“朱公子,平常只有你一人在此?”我呷一口茶问他,一圈环视下来,简洁的屋子有些清冷空荡。
“师傅一月中有三天住在这里。不过我们说话也并不多。”他看着我,面有笑意,那样的笑配在他的脸上也足够倾了这座小小王国。不过那笑意转瞬即逝,他转而忧心忡忡地说:“阿漠,你还是想办法早些离开这里的好,这地方不是中原人该来的。近几年他们也偶尔抓进中原人,说是在紫竹林外发现的可疑人都不能放过。通常也是这样的把戏,打扮成泽国贵族的模样被领进城内,之后是做奴隶还是被丢进蚌池都不得而知。”
“为何要打扮成贵族模样带进去?”我不解。
“呵,若不然不及到了殿上就会被泽国百姓乱棍打死。”一句话我已知道他这些年受泽国百姓的屈辱定不会少,“阿漠,”他忽而有些语塞,“你这样漂亮的女子他们通常会赏给下人做奴妾……”
“不会,不会的……”我支吾着不知如何解释,窗外有滴答的雨声恰到好处地越来越响,河洛长长叹息,起身把窗户推开,“走,我们出去看雨。”他那样自然地拉过我的手将我带到门外的露台上,我们凭栏而立,他展着双臂微闭着眼脸仰向天,细细的雨丝打在他脸上,沿着白得不自然的脸庞滑落,然而再多雨水也掩饰不了他眼角顺流而下的泪珠。
这一滴泪,是为他自己的身不由己,还是为了不能解救我的悲痛自责?
我就那样呆呆看着他,手掌轻轻合着,想保留方才那执手刹那的一丝微凉温度。
“阿漠你知道吗,下雨的时候也是这黑沼泽的空气最新鲜的时候。”他胸腔起伏用力呼吸,“从来没有人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淋雨,你是第一个陪我的人,从没人敢喝我沏的茶,你是第一个毫无戒备相信我的人,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说这许多的话,你是第一个聆听我的人。可惜,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俘虏,朝不保夕,不然……”他没有说下去,我不禁猜测,那样的“不然”之后会不会有着承诺。
雨已经下的很大,打在沼泽里是一个个黑色的小洞,像殿壁上耻辱的痕迹。我想起老翁的话,匆匆从宽大袖口里掏出两朵大红的花,还都含着苞没有绽放,香气也被那巨大的花瓣包裹得严实,“送给你的。”我把乌泽花塞进他怀里便转身跑了。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初衷,他把这个月仅有的乌泽丸送了我,我只能折了乌泽花辗转相赠,不然这沼气会毁了他。
我在浮桥上奔跑,一步一步轻快地像只燕子,知道他心中有我,即便为我悲伤也值得我欢喜。爱,有时便是在自私里傻傻甜蜜。抬头,他仍站在紫竹阁上望着我,嘴角轻挑,是一抹苦苦的笑。
那老翁果然等在浮桥尽头,送我来时他便说雨起了我便该回了,他会在这里等我。路上他忽而慢悠悠说了一句:“姑娘有些面熟,我曾见过我们的王……不过只是远远朝拜看得也不那么真切。”我心一惊,冷着脸一路不再言语,抵岸道了谢便匆忙离开。隐约听到他在背后轻轻笑了声,音调熟悉一时却想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