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珠》大漠荒草

2、墨珠（2）

　　3
　　到达泽之国那天天气额外明媚，白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里飘荡，或许那片天也不过是神仙的巨大莲池，云朵便是那荡来荡去的片片荷叶。
　　一声马嘶，母亲勒住缰绳横马在一片紫色竹林前。
　　“阿漠，前面的路不能骑马了，你跟好我，千万不能乱走。”
　　“好。”我应了声，发现那紫色的竹子根部深深扎在淤泥里，淤泥在寒冬天气依旧不结冰，沸腾一样冒着气泡。竹林茂密，母亲带我在其中辗转穿行，像破解一道迷障，出了竹林再往前去已经没有了平常的路，全是浮在淤泥上的木筏，一片片连在一起形成一座可并行四五人的浮桥，曲折蜿蜒看不到终点。桥的两边至多也就能看清四五米的距离，再远处便被沼气罩住，朦胧成未知的海市蜃楼。
　　“阿漠，一会儿不论见了谁也不要摘下脸上的纱。”母亲忽然回头说。
　　“知道了。”我拉了拉帽檐，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生怕一不留神便被这沼泽吞噬。

　　那天我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少年，他穿一身白衫站在紫竹搭建的阁楼上，冠玉脸庞，俊朗眉眼，他站在阁楼的第二层淡然望着我们，似乎我们一路走来都在他的注目之下。那阁楼建在浮桥的边上，一共三层，是竹子天然的深紫色，门口挂着两展白色的灯笼，像家中有丧。
　　“二位可是打中原来？”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清澈，像山间最明净的一处泉。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问：“西泽可在？”
　　少年愣了下，表情变得微冷：“师傅他去殿上了。”
　　母亲再没说话，继续沿着浮桥前行，我跟在她身后，藏在黑纱后的目光却不自觉瞟向阁楼上的人，那是十六年来除了母亲之外我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与死亡无关的人，他脸上那股自然而勃勃的生机和胜雪的白衣衫让我想起一句话：出淤泥而不染。
　　那少年的目光亦在追随着我们，淡淡的，却炯炯明亮。

　　在到达少年所说的殿上之前我和母亲遇到了两个同我们打扮相似的人，一袭黑袍，黑纱遮面，只是她们头顶的帽子没有那么高的尖顶。她们迎面走来，却在很远处便毕恭毕敬地让在一侧，微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腹部，让我们先行过去。原来我们这身行头是泽之国女子通用的打扮，而帽尖的高度则代表了身份的尊卑。
　　“我们穿戴的是贵族的装束，她们礼让也不奇怪。”母亲说。
　　可我的心思并不在此，那双眼那飘飘白衣已挥之不去。他立在那里目光似乎穿得透雾蒙蒙的沼气，他浑身上下都是不属于这里的置身事外，他的世界应该更高远更明亮。可为何他一眼便看出我们来自中原？
　　疑问里抬头，却发现另一片天地。视线里早不是黑色淤泥和竹木浮桥，一片茂密高大的落羽杉带来了活的色彩，粗大枝干，金黄的羽状叶片，根扎在水里，而水，是浓浓的绿色。林间有七彩羽翅的飞鸟，它们的窝像尖顶朝下的宽沿帽子。透过枝干隐约看得到林子后的屋舍，尖尖的顶，小小的窗口，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只帐篷。
　　脚下连浮桥也没了，距那片落羽林约有七八里那样远，而我们和林子之间是一片水色浓得看不出深浅的沼泽。母亲从袖子里拿出那只手杖指向天空，巨大的黑色珍珠泛出灼目光华，她响亮地叫了声“黑羽”那只七彩鸟便从林子里振翅飞来，它盘旋在头顶时我才发现，这只鸟巨大得像一只骆驼，它的眼，漆黑如一枚珍珠。
　　我和母亲乘着黑羽继续北飞，身下那片落羽林绵延数里，然后是一片愈来愈繁华的城，集市喧嚣街道纵横，炊烟妖娆舞动小儿追逐打闹，俨然与中原无异，只是一切建立在沼泽的中央，像一座漂浮着的巨大的岛。所有屋舍之间都有铁链相连，每间屋前僻出小小的地带，在露出缝隙的沼泽里种一束花草或蔬菜，于是俯瞰下去，这座城竟也是美丽生动。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如此干瘪，泽之国并非一片淤黑，或许母亲说的对，我的血液里早已烙印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才会有这样一见钟情的喜悦。
　　城的四周仍是黑色淤泥，像一圈宽宽的护城河，除却我们的来路，其他地方再无浮桥，就好似一只口袋，来去的路都是唯一。黑羽盘旋着慢慢降落，这是一座位于城中央的恢弘宫殿。
　　作为依托的地基全是灿灿的黄金，我知道那是最难被沼气腐蚀的金属。整座建筑看似砖瓦结构，却明明闪着金属的冷光，乌黑的墙壁上嵌着各色宝石和耀眼明珠，最显眼处却有几百个深浅不一的小洞。通往殿堂的夹道两边开满硕大的红花，香气满溢。母亲说过这种没有叶子的花叫做乌泽花，它四季不败，娇艳瑰丽，一只中通的茎直挺挺从淤泥中探出来，便能开出一朵头颅大小的花朵。母亲说它其实不是花，只是一种以沼气为生的菌类。

　　那个穿灰色袍子的男人从殿堂里走出来时，母亲竟摘掉了那顶巨大的帽子，黑色面纱一同被揭起。记忆里她的笑容从未如此美丽。
　　男子说：“墨颜，你终于回来了。”他竭力平静，语调仍掩饰不住颤颤的激动，他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两双眼似乎同时莹润。
　　“西泽，这些年辛苦你了，从今天开始，我们的命运将变得不同。”母亲率先打断了这有些失态的重逢，她迅速调整了情绪扶着西泽的手臂向奢华的大殿里走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听立在两侧戴着平顶黑帽的女子们齐声喊：恭迎王驾。

　　4
　　那天我才知道，母亲是泽之国的王。这是个女权的国度，于是所有人称呼我“殿下”。这样的转变突然得让我有些恍惚，母亲却昂着头坐在她的王座上，仰天长笑了好久。

　　“那两个人呢？”
　　“我做事你该放心。”
　　“西泽，你的心不再软我才会放心。”
　　“怎么会心软，已经丢进了蚌池，或许明年能结出更好的珠子。”
　　这番对话是在傍晚的餐桌上进行的。那时候我已经换了身新衣，但也并无区别，只是质地更加好做工更加细致的黑袍而已，母亲也换上缀满黑珍珠的窄沿帽子，那是女王的王冠。
　　满桌子全是不曾见过的菜肴，飘着异域的香。母亲坐在座首，我和西泽一左一右在她两侧，菜上齐了西泽便将所有人嘱退亲自给母亲斟满酒。我得到母亲的允许才摘了帽子，西泽的眼睛直了直然后笑了，他说：“阿漠长大了，和你当年很像。”他一定是特别的人，人前称呼母亲为王，私下里却亲近得可以直呼名讳。
　　母亲笑：“她命好，起码好过我。”她看我的眼神怪异而冷漠。这样的眼神从前也有，但这一次却让我浑身战栗，像面前是个陌生而可怕的敌人。
　　他们转了话题，又说起“那两个人”，西泽说：“墨颜，你大可放下心，断了气才丢进去的，一切都是我亲自出手，不会有差池。”
　　母亲点点头，敬了他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抿着嘴笑：“这酒的味道，我想了十六年。”
　　我坐在那里浑身发颤，尽管在中原的日子里每一日都与死亡相关，尽管那样频繁的见到生离死别已让我漠然，可从未想过哪一个生命会因为我们而消失。与我同座的是两个凶手，而他们说起被丢进蚌池的人口吻却如此平静。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我起了身回母亲指配给我的那座稍小的偏殿，听到母亲在身后说：“不用拦她，这些年也没能让她练就一颗铁石心肠，以后怎能成大事。”

　　后来我才知道，餐桌上他们所谈论的“那两个人”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宫女。在过去的十六年里她们一直扮演着母亲和我的角色，充当着泽国的女王和殿下。为了将这出戏蒙混过关母亲走之前便让国中所有女子面戴黑纱，她说泽国女子的容颜再不让中原人见到。于是那宫女戴黑色王冠遮密实黑纱坐在王座上发号施令，其实不过是个傀儡，一切都由国师西泽操持决策。
　　某种程度上他与我很像，都是木偶背后的那一双手。只不过我操纵的是尸体，而他却控制着活人。
　　只是在母亲归来时，他的木偶的命运便要终结，被丢进蚌池里，腐烂成一滩黑臭的泥，去滋养那些含着黑珠的蚌。那么，那些珠子，会不会有尸体的腐臭，会不会有冤魂附着？

　　我的偏殿有些空荡，似乎很久不曾有人居住，散发淡淡霉腐的气息。那替身宫女的痕迹已被打扫得丝毫不剩。一个人要消失，竟可以消失的如此彻底。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我撩起窗边的帘子，看到两个宫女领着一个少年向大殿走去，那少年白衣胜雪，神情淡然目光却灼灼。是他？他从离我窗口几米远的甬道上经过，白衫黑发恰恰是一幅水墨画的色彩。每一笔勾勒的却都是不快乐。
　　想来浮桥上遇到的为我们让路的两个黑衣女子便是去紫竹阁上接他来殿上，她们眼中我和母亲只是身份十分尊贵的人却并不晓得擦身而过的便是泽国之王，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十六年来她们的王不曾离开过这片沼泽。
　　我这才明白出了紫竹林时母亲的那一句嘱托：无论见了谁都不能揭开脸上的面纱。
　　我和她太像了，若被人认出，这十六年偷龙换凤暗度陈仓的戏就白费了，她务必要真真正正地归位，才肯将那张美得无法被复制的脸展露出来。而在中原每一场装神弄鬼的仪式里她脸上厚重的油彩都是遮住真面目的道具。是呵，若被认出是流落在中原的泽国之王，我和她恐怕都不会有归期了。而那样美丽的脸，本就是招惹危险的诱惑。
　　想来，那十六年母亲该比我过得压抑。
　　“阿漠。”
　　沙哑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她只在我面前才会用真正的嗓音，即便是西泽听到的也不过是精心掩饰过的腹语。我将目光从窗口挪开，小心地问：“娘，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我还在计较她方才的眼神，那冷漠怪异的眼神。
　　“错的不是你，可是，你必须要一起来承担这后果。”母亲叹了口气走过来，长长的黑袍在地面拖曳，她拉着我坐下，给我讲一段十六年前的历史。末了她说：“阿漠，有时候我真的恨你。”她说恨的时候目光也还有着些许温暖。